

一个十二月党人之子的库伦行
作者:卜键近卫军上校沃尔康斯基公爵
尽管朝中没有人会承认,尽管大清理藩院及库伦办事大臣的行文中还保持着那种惯行的固执和傲慢,但也不难通过各种史料测知:清廷已对俄廷深怀畏惧。
这里还要说到叶名琛,当日名重朝野,以内阁大学士身份主管对外事务的两广总督。就在1856年初,在沙俄已被英法联军彻底打败之后,他对俄土战争的密奏送达京师。那是一份颠倒错乱到可笑程度的战况综述,比如说土耳其是俄罗斯的属国,又说亚历山大二世登基之后大得军心,一战令英法联军死伤十余万人,几乎全军覆没,还说到俄军已反攻入英国本土,引发巨大恐慌。这样的奏报,在叶相当是为了说明英军不足惧,而对朝廷必然带来另一种恐慌。该奏送达时奕山尚未离京,陛辞之际,君臣二人不会不议及叶的奏折,也不会不受到影响。
如果说在乾嘉两朝,清廷时而发生拒绝和驱逐外国使团的行为,是出自傲慢和偏见,那么从咸丰朝开始,这种外交避拒,更多的则是出于固执与畏怯。清廷会严令各地化解、阻拦“外夷”的进京图谋,封疆大吏也不愿出面,多令下属去搪塞哄骗。一个极端的例子是:后来英法联军侵入北京,咸丰帝逃往承德,即使在达成协议后也不返回。原因自然很多,其中不愿意与外国使臣见面,应是一个重要的梗。时势迁转,那些“碧眼胡”肯定不会三跪九叩了,可天朝从祖上传下来的礼仪怎么办?整不明白,那就一动不如一静,先留在承德好了。
外国人就没有担忧惧怕吗?至少俄国人有,不光沙俄外务部一直不愿与清朝闹翻,看似强悍霸蛮的穆拉维约夫也不无忧惧。
就在1856年初,即便已有了两次船队的大举过江,穆督仍然是极为谨慎,步步为营。去年9月间,他乘坐一条租用的海轮由黑龙江口至阿扬港,先是骑鹿,再坐狗拉的雪橇,12月15日才得以返回伊尔库次克。立刻听到中国不再允许俄船通行黑龙江的消息,说清廷为此从蒙古南部调集了大量军队,将驻守黑龙江两岸。穆督有些紧张,决定必须做认真的调查,恰好收到枢密院致清朝理藩院的公函,即派专差官沃尔康斯基动身前往库伦,假借递交公文之机,侦探相关军事部署和调动情况。
穆拉维约夫个性鲜明,在其治理下东西伯利亚呈现快速发展和扩张态势,也与他善于发现和大胆使用人才相关。莅任不久即因与流放的十二月党人走得太近被告发,却也不加改变。如近卫军上校沃尔康斯基公爵,为北方十二月党组织的首领之一,尼古拉一世非常痛恨,判以死刑,后改为终身流放西伯利亚。穆督始终对他很敬重,发现其子聪明能干,即加培养使用,从不顾忌他的政治阴影。小沃尔康的确是块好材料,做事踏实,很快被提拔为总督府专差官,在第二次航行黑龙江时总负责移民安置,已然担当重任。1月12日,小沃尔康在接到命令后连夜出发,行前由穆督口授指令:
您虽以恰克图市长的信使身份去库伦见贝子办事大臣,但无须隐瞒您在我手下供职以及同我到过阿穆尔河等事实。现因枢密院致理藩院的公文非常重要,故伊尔库次克收到该文后,立即派您由伊尔库次克直接送到库伦。您就说,前因敌人屡屡进犯,我不得不留守阿穆尔河口,而今敌船已被击退,损失巨大,我才从海道顺利返回此地,因当时从阿穆尔河走已经过迟。
穆督提示他装出一副坦诚无隐、实话实说的样子,不忘强调俄军战斗力之强,同时要他向德勒克多尔济致意,谈友谊和好,大灌迷汤:
如果他们问到军队——只有当他们提及此事时——您可以说,我正在东西伯利亚各地调集重兵,因为预料敌人也会增加兵力。至于中国,除开我国政府对中国政府持友好态度外,我本人对中国全国也抱有友好的感情。您得便还可以向他们表示,我们总督十分珍惜大清皇帝的恩典,并殷切希望大清皇帝能在俄国皇帝面前替他讲几句好话。
您可暗示他们,只要中国政府向我国政府提出请求,总督准备帮助中国抗击任何敌人,无论英国人,还是法国人。请您尽量设法了解他们对这次战争、对我国以及我国敌人持何态度,有何看法。要尽量使他们不再信任英国人,因为英国人侵吞了印度,而印度领土并不少于中国。
什么叫威逼利诱?什么叫胡萝卜加大棒?穆督在此提供了一个范本。他要求沃尔康斯基“在会见办事大臣时尽可能从谈话中探明情况,收集详细情报,以证实中国传来的消息是否可靠,中国政府是否真想阻止我们航行,是否真为此调动了军队”。穆督说自己很快就去圣彼得堡,要沃尔康斯基尽快完成任务,赶往圣彼得堡汇报。
小沃尔康自幼随父母生活在流放地,精强干练,责任心强,也很能吃苦,到达恰克图后随即带着翻译希什马廖夫和几个懂蒙语的哥萨克赶往库伦。时值隆冬,奉命接送的清朝官员抱怨路上积雪太深,他不为所动,坚持赶路,并以强悍的作风立刻获得满蒙两位办事大臣的接见。主事的德勒克多尔济出身于土谢图汗部,其父纶布多尔济也曾任库伦蒙古办事大臣,父死后袭贝子,晋京在御前行走,不久即为帮办大臣,1839年继任办事大臣,迄今已十余年。与那位赶走俄国公使的蕴端多尔济不同,德勒克多尔济温和谨慎、办事周密,加上很希望从俄国信使口中探得一些信息,因此会见时的话题就非常广泛。
清朝官员详细询问俄土战争的起因和过程,沃尔康斯基择要作了介绍,说到对英法的宣战,自也会多讲俄军的战功,掩盖己方的惨败。德勒克多尔济表达了对英法的谴责,也表示不能理解“俄国和土耳其打仗,同英法毫无关系,为什么英法要参战”,显示出对国际事务之隔膜。而他们更关心俄军在堪察加和黑龙江口是怎样击退英法联军的,敌舰有多少?开到何处?小沃尔康不免侃侃而谈,由彼得罗巴甫洛夫斯克的炮战讲到联军司令被击毙,讲到击溃英法联军的登陆,再讲到鞑靼海峡的海战,以及哥萨克营在迭卡斯特里湾打退敌人进攻……
由于正在受到英法两国的逼凌,这样的故事应是清朝官员爱听的。德勒克多尔济等人也问及俄国船队航行黑龙江的经过,是否得到当地官员的帮助(哈,有意引向这个话题,也是因为知道中方的确提供过不少帮助),沃尔康斯基讲了对瑷珲副都统富勒洪阿的感激(也是穆督事先叮嘱的一个重点),大谈其对来往俄国人的热忱关怀,也提起穆拉维约夫报请两国朝廷表彰此人。趁着宾主开怀的一刻,沃尔康斯基说到本年将会有第三次沿黑龙江的航行,德勒克多尔济等人立刻缄默不语,并极力回避这个话题。
在库伦期间,小沃尔康等人活动密集,多渠道刺探情报,与办事大臣和帮办大臣谈,与德贝子的亲信幕僚谈,与管理驿站的部员和其他官员谈,也通过人头很熟的翻译和哥萨克多方了解,从而得出结论:中国人无意阻止同英法作战的俄国军队沿黑龙江航行,也未在蒙古作任何军事征调和部署。
有了这些就够了!沃尔康斯基带着一大堆主人赠送的礼物,告别了库伦,急急赶赴圣彼得堡,去向已在那里的穆拉维约夫汇报。(待续) 历史中国古代史清朝英法联军俄国边疆库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