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7名消防员遇难:一场危险的“上山火”
作者:王珊遇难
“像乌云一样,跟电视里看到的那种炸弹爆炸的场面一样。”
张军说,此时已经是3月31日下午4点半之后。这位从军19年、参加过150多起森林灭火行动的老消防,被眼前的场景镇住了。张军是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西昌大队大队长,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快的火。伴随着一声巨响,山火从谷底升起,裹挟着一条六七十米高的巨大烟柱,沿着山坡两侧向上蔓延,瞬间覆盖了整个山坡。张军当时正带着几名消防员往火场西南侧的一条山鞍上爬,山崖处有一个未处理的烟点。山太陡,人很难上去。他们想从上面观察火场的形势,看是否有机会从火场下方接近火线。未曾想到,在距离鞍部只有50米时,火就已经烧起来了。
凉山支队西山大队四中队二班副班长赵茂亦更早嗅到了危险的味道。此时,他和另外9名消防员在火场山腰位置已经处理完了两处烟点,因为没有明火,只用了不到10分钟的时间。下一个目标,想方法靠近山崖的烟点。这时有文竹爆裂的声音传来,一节一节的声响越来越密,夹杂在风中,让人的呼吸都进入了静止的状态。四中队二班班长立刻爬到一棵高高的树上,他看到,谷底的方向有烟起来了。他将这个情况汇报给了指导员。指导员说,山下已经有火,让他们往右边避险。
森林像涌动的暗潮,火焰和浓烟像潮水一样迅速向周围扩散。只用了10秒不到的时间,就已经燃到了赵茂亦一行十人的身边——他们刚到了一个斜坡,距离起火点接近2公里的地方。
“快跑!”赵茂亦冲着队友们喊了一声。他们拼命地向前跑,原始森林的地表累积物很厚,地上的火夹杂着爆燃声,仿佛浇了油一样追着他们翻滚。一棵直径一米多的倒伏的松木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赵茂亦看了一眼班里最小的队友,他刚满20岁,是个谁都不服、总是跟人挑衅的男生,此时脸上却满是绝望的表情。班长最先翻了过去,指导员在赵茂亦前面,却怎么都爬不上去。赵茂亦铆足力气在后面推了他一把,指导员的眼镜都撞掉了。赵茂亦是第三个,他翻过去后直接将身体一蜷,就往下滚了下去,“火太烫了,温度太高了”。紧跟着他的还有另外一个队友。冲出火场之后,他们转过头喊其他的队友,没有人应声,其中就有那名最小的战友。
火继续往上蹿,烧到了留在山顶的三中队二班班长李玉兵和另外一个消防员所在的位置。指导员赵万昆下去的时候,交代他们两人在山上观察火情、看守装备,等后面的队伍上来之后将他们带下去。赵万昆带着小分队下去后,李玉兵一直往下看,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半个小时后,火从斜下方来,又往右上方卷过去,携着一股浓烟,人瞬间就被淹了进去。两个人不熟悉地形,好在有老百姓引路,大家一起往山的另一侧跑,捡了条命。
可教导员赵万昆他们去哪了?消防员有27个人不见了。火从谷底起来,那是最危险的位置,他们怎么躲避?空气变得紧张起来。幸存者们纷纷拿出手机给失联的队友们打电话,一个个挨着打,没有一个电话能打通。对讲机呼叫了一遍又一遍,但始终没有人回复。搜救随即开始,但火实在太大了,他们只得在山上待了一晚。消防员们互相安慰,“可能跟以前一样没有信号了”,况且教导员赵万昆有那么丰富的经验,一定能脱险。他们信任赵万昆,他今年39岁,2000年入伍,还曾在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木里大队做过3年排长,对木里火情很熟悉。木里县林草局局长杨达瓦也跟着队伍,他的老家就在附近,对地形也很了解。
到后面,这种基于经验的判断开始变成每个人内心的祈祷,希望所有的队友安全。天还没亮,新的搜寻就开始了。下起了雪,停停续续,谷底附近的林子里烧焦的味道呛鼻。一名消防员看到了谷底有一个3~5米宽的小隔离带,虽然这个地方没有水,但也没有地表累积物可以燃烧,是个可以避险的地方,但人都不在这里。他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类似的地方?搜寻时仔细瞅着任何没烧到的土地。
然而,不一会儿就有声音从林子里传来,说“找到了”。有人认出了一把烧焦的水枪,下山的时候,只有中队长张浩背了一把。还有一只手机屏幕碎了,但还能开机,确认是通讯员代晋凯的。一直到3月31日下午6点左右,27名遇难消防员的遗体才被全部找到。一起被发现的,还有3名失联地方群众的遗体。在悼念仪式上,应急管理部、四川省人民政府批准在扑救四川凉山木里森林火灾中英勇牺牲的30名同志为烈士,其中27名森林消防指战员被追记一等功。
战备状态
4月3日,我到达了遇难者遗体所在的西昌市殡仪馆。它位于西昌市北郊的姜坡路,距离西昌市中心有10公里左右的路程。西昌市,这座以中国卫星发射基地出名的城市深居四川省西南区域。除了每次卫星发射以外,很少能引起外界的注意。而如今,这条郊外四五米宽的马路上挤满了过来吊唁的人群,既有来自全国各地的遇难者战友,也有西昌市各个机构、学校甚至是200公里开外村子的村民,许多人手里拿着花店免费赠送的菊花。马路两边的树上挂满了碗口大的白色纸花,公交公司派出的两辆大巴穿行在这条道路上,免费搭乘,车上还有着“祭奠英雄,免费摆渡车”的字样。有个师傅算了下,他在三四个小时内来回跑了近20趟,趟趟满载。
西昌大队四中队三班的冯玉(化名)也在凭吊的队伍中。他今年还不到20岁,两个月前刚刚从部队退伍,脸庞上长期被火灼烤后的黑红色还未退去。“我认识他们每一个人。”他告诉本刊,遇难者高继垲是他的班长,汪耀峰是他的副班长。高继垲已经打算明年跟女友结婚,他在队里被称为“高博士”,不仅口琴、架子鼓这些乐器都会,野外很多植物他也都认识;汪耀峰有一套理发工具,他来者不拒,队友的头发都是靠他解决的。冯玉说,退伍之前,班里原有10个人,多数都是高中或者中专毕业来参的军,只有两名上过军校,来这里只为一条更好的出路。
遇难者蒋飞飞是西昌森林消防大队三中队中队长,他是北京林业大学2007级的国防生,由学校和原武警森林部队联合培养。他有文化,军事素质又高,一直是队里消防员们崇拜的对象。李平(化名)跟蒋飞飞是战友,蒋飞飞是四川南充人,在李平的印象中,蒋飞飞夏天总是穿着国防生的绿色短裤和T恤,冬天则是相应的冬季装备,一笑起来嘴巴就咧得很大,长相很“四川”。蒋飞飞各门成绩都好,只有一门英语不如别人。因此,整个大学四年中,蒋飞飞一直在刻苦学英语,在图书馆排队时也会一边排队一边记单词,“学校里的留学生几乎都认识飞飞,因为他总是找人去交流口语”。
在本科班里70多名同学中,蒋飞飞的军事素质最强。毕业后,同学们被安排到各大专业院校做了一年的森林消防培训。之后,大部分同学被分到了东北和内蒙古,这是森林火灾最为严重的地方。一组数据显示,按大的林区划分,东北、内蒙古林区森林火灾面积占50%,西南林区占24%;国内森林火灾按火灾面积大小排序依次为:黑龙江、内蒙古、云南、广西等。“东北是森林防火的总阵地,内蒙古也很缺人。”李平说。
蒋飞飞被分配到原武警四川省森林总队(现为四川森林消防总队)工作,第二年又被调到凉山州西昌大队三中队任副中队长,随后出任中队长。某种程度上说,分到西昌,对蒋飞飞来说是挺好的选择,起码离家近。算下来,蒋飞飞也是有着6年打火经验的老兵。所以,李平无法相信,经验丰富的蒋飞飞居然会出事。应急管理部的消息称,爆燃是因为扑火行动中,受风力风向突变影响。“火场的地形复杂崎岖,容易形成火场小环境,小环境内的风速和风向,再有经验的人都很难做出判断。”李平告诉本刊。
凉山州共有17个县(市),有12个县(市)为国家一级火险县,每年11月至次年5月是凉山州的冬半年,是森林草原防火关键期。凉山州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专职副指挥长谢世恩告诉本刊,“这个季节的凉山州,气温高,天气极度干燥,着火点非常低”。谢世恩说,今年全州气温比往年升高了2~6摄氏度,降雨减少了二到九成。2019年3月,谢世恩去凉山州下面的一个县考察,随手摘下一片行道树叶子,轻轻一捏,碎掉的粉末就被大风吹得无影无踪了,“天干物燥,哪怕山上滚石摩擦产生的火花,都有可能引发一场火灾”。
谢世恩已经打了100多场火,他3月31日下午3点从西昌出发,晚上8点多到达火场指挥部。到目前,他一直还待在火场进行救援,他告诉本刊,“火场每天下午都会起大风,所以起火之后很难控制”。所以,在当地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打火一般在凌晨四五点到中午11点前进行。这个时间点也是蒋飞飞和李平了解的基本知识,“凌晨四五点是一天气温最低的时候,气候的转换已经到了相对稳定的状态。而下午风向多变,风险大,一般有经验的指挥员是不会轻易行动的,除非现场视野开阔,避险区域充足”。蒋飞飞等人登上山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以后。
一名消防员告诉本刊,他们接到命令说山下没有明火,只有烟点,只要下去处理掉,灭火行动即可结束。赵万昆、蒋飞飞等人就下去了。另有其他30多名消防员跟在后面,距离赵万昆的队伍直线距离只有500米。
在森林消防的字典里,有两个术语,一个是下山火,一个是上山火。一名曾在木里工作过的消防员向本刊解释,下山火是指火由山上往下烧,火速一般较慢,人可以从某个有利部位上去进行扑打。而上山火则是火由山下往上烧,热空气不断蒸腾向上,把山上的草和树木都烤干了,进而会引发更大面积的燃烧。烟点的位置在山谷方位,实际上已经具有了上山火形成的条件。而此时,无论是山谷、山脊和山鞍处都是危险的位置。
这名消防员告诉本刊,以前他们遇到上山火或者沟底有火,都不会选择去直接扑倒,而会守在一边观察,等火情确定或者稳定之后再去处理。这位消防员的战友曾在攀枝花遇到一场上山火,也是在沟底发生燃爆。“当时同事在半山腰扑火,火从谷底起来,他整个人都烧着了,在意识模糊的情况下冲着火的方向冲去。好在对面草木已经烧光,才保住一条性命,但全身45%左右面积灼伤,最后做了13次手术。”他告诉本刊,另外一名同事则因为紧张,被火追着跑,牺牲了。
李平并不知道,此时的来打火的消防队员已经到了体力的极限。一天前他们刚刚从凉山州的冕宁县打火回来。他们连续扑了三天两夜,还启用了两架直升机,共有750多人参与。3月29日晚上蒋飞飞和队友才回到西昌。3月31日凌晨,他们就收到了增援木里的指令,中间只隔了一天。蒋飞飞去木里灭火时,在朋友圈里写道:“回来衣服泡起还没洗呢,又通知走了。”“我们离得近,还算休息了一天,木里县距离冕宁接近300公里的山路,木里县消防员刚从冕宁回到木里没多久,就接到了通知。”凉山森林消防支队的消防干部贺铭(化名)告诉本刊。
赵万昆就是冕宁人。今年以来,他已经去冕宁灭了三场火。1月底,他的初中同学曾经联系赵万昆参加同学会,赵万昆告诉他们自己“随时处于战备状态”。所以大家特意将同学会推到8月雨季再举行。贺铭说,从过年到现在,他只要听到电话声就很担心,“休假在家看到单位的电话就会想是不是又有火灾发生了”。贺铭说,消防员在周末也不敢走远,生怕有火灾回不来。“去打火大家也想迅速解决之后,能够好好休息。过于疲惫之后,难免会精神懈怠。”
2018年9月29日,原武警森林部队正式退出现役并入应急管理部,由应急管理部森林消防局负责管理。根据规定,作为国家综合性消防救援队伍,他们不仅要巩固森林防火、灭火的“主业”,还要拓展地震、水域、山岳、台风和冰雪灾害等综合救援业务。人们原来称的“森林武警”,也正式更名为“森林消防”,不再由军队管制,受应急管理部直接调配。凉山森林消防支队的消防干部贺铭记得,转制之前,他所在的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一年只打了9场火,而转制之后,从今年年初到现在,队里已经参与了18次灭火行动,而西昌大队也参与了14次灭火。
对于这次改革,凉山州森林消防支队副支队长冷建春曾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将其形容为“让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他说,防火灭火是一项技术活儿,过去武警森林部队的战士是两年的义务兵,往往业务刚刚熟练就退伍了,而现在要求消防员工作5年内不得提前离职,便于走职业化道路,专心研究火怎么打、灾怎么救。这次改制也使得森林消防员的出动手续发生了变化。
四川省森林消防总队作训参谋王振佳曾说过,以前作为部队,动一兵一卒都要上报,而现在“火情就是命令”,要做到“3分钟集合,5分钟出动”。与之相对应的后勤保障则要随到随走,日常油料随时处于加满状态,被装、食品都在车上备着,“一个电话来,立马就动”。
出发的时候,赵万昆等人并不知道火情。3月31日上午10点16分,木里县森林草原防火指挥办公室向凉山州森林草原防火指挥部办公室递交了第一份《木里县雅砻江镇立尔村火灾情况报告》,报告称火场地势复杂,悬崖绝壁,人员无法靠近,目前火场火势情况不明,过火面积不详,对居民没有形成威胁,火场内没有重要设施。而此时,西昌大队的消防员已经抵达火场,并往山上走了3个小时。贺铭告诉本刊,以前队伍出动支援都是在地方处理不了火情时才展开,队伍本身也会对火情进行研判。
3月22日,《四川日报》刊发《连绵青山上火魔因何肆虐》一文,报道写道:今年以来,应急管理部接报处理的54起森林草原火灾中,凉山州占1/3,凉山州21起森林火灾过火面积总共超过291公顷,约等于7000个篮球场大小。为此,在3月30日的木里大火之前,四川省应急管理厅曾联合省林业和草原局到凉山州约谈西昌市、冕宁县、喜德县、盐源县、木里县、雷波县主要负责人及分管负责人,主题就是凉山州为何火灾频发,省应急管理厅厅长是主约谈人。
遇难者的战友冯玉是原武警森林总队改制之前招收的最后一批义务兵,他跟很多战友一样,是为了一身绿色军装来的,在他的想象里,森林武警应该是扛着枪在森林里巡逻,类似于电视里的野战军。但到了部队以后,他的“作战工具”却是类似于扫帚和拖把的扑火工具,有时甚至是从树上撇下的树枝。连无人机都是这两年配备的,不然只能靠人眼分点位去观察。退伍前,冯玉曾去找自己一起长大的发小张成朋(已牺牲)商量。张成朋在西昌大队四中队一班,两个人都来自山东邹平。冯玉去问张成朋要不要一起退伍,张成朋说想留下。
张成朋家里条件不好,父母都在村里务农,只有这么一个孩子。过年时冯玉去张成朋家拜访,张的父母告诉他,张成朋刚给家里寄了5000块钱。“他当时刚当兵10个月,我们每个月的补助只有1000块钱。”冯玉告诉本刊,相对于外出打工,留在消防队伍里依然是一件不错的选择。原本张成朋的父母给儿子做了一个规划,希望他能够在12年后以三级士官的身份退伍,这样除了可以拿一笔退伍费,地方还能给安排事业编的工作;贺铭也想退伍转业,他想回家,想当个公务员过上简单的生活,结束与父母家人的长期分居。
(实习生王雯清、黄晏浩、胡艺玮对本文有贡献) 火灾凉山消防员装备消防员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