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7)
作者:朱伟《故乡面和花朵》写完,刘震云松了一口气,回来写实,就极其轻松了。2002年,他在工人出版社出版了第四部长篇《一腔废话》,紧接着,2003年就写了《手机》。《手机》是先有电影剧本,后有小说,在电影首映前,小说就出版了。电影内容,到了小说里,变成第二章,肚子部分。小说是刘震云对电影剧本再思考、结构的结果。
小说开头,第一章是1968年,写严守一他爹如何一辈子窝囊;写严守一如何到镇上帮吕桂花打电话,看电话的是曾与严守一爹一起卖葱的老牛。那是传呼电话时代,镇上只有一部摇把电话,打电话要排长队。吕桂花的丈夫牛三斤在矿上,传呼电话要通过高音喇叭通知,传呼声在山里的回音,就变成千万声呼唤。严守一就是“白石头”,白石头帮吕桂花打电话,是《故乡面和花朵》里的情节。刘震云将地点改成了山西,“白石头”进了北京,就变成严守一。这一章的最后一节交代,严守一在《有一说一》里做了一期节目叫《打电话》。节目播出一年后,吕桂花的女儿牛彩云到北京想考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牛彩云对严守一说:“俺妈在电视上看到你就笑。但她说,到镇上打电话的不是你。俺妈想了一夜说,那一年她根本没到镇上打过电话。”
小说《手机》的第三章,则前溯到1927年10月,山西严家庄有个佃户严老有,严老有有个大儿子叫严白孩,在张家口外跟人劁牲口。严老有托贩驴的老崔给儿子捎口信,让他回家娶亲,那是捎口信的时代。结果,老崔在阳泉府遇强盗,身上带的贩驴钱都被抢走,想一死了之,亏得烧酒铺老板相救,口信却耽误了。第二年春天,老崔见到戏班子里打鼓的老胡,投缘,将严老有所托口信交给了老胡。但老胡晚上撒尿偶遇扮嫦娥的花旦撒尿,丢了饭碗,又把口信耽误了。等到老胡回乡当挑夫,遇到挑鸡眼的小罗,将口信又交给了小罗。小罗有一天在面馆吃面,恰巧遇到了严白孩,口信才侥幸捎到。等严白孩赶回家,已是两年多过去,那媳妇已与老二生了娃又怀上了一个。第一章与第三章,都是写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本来给老大严白孩准备的媳妇给了老二严黑孩,严老有就将准备给老三严青孩的姑娘换给了老大,这第三章结尾是——
30年后,这姑娘成了严守一他奶。又46年后,严守一他奶去世,严守一跟她再说不上话。
严守一奶死,是第二章的结尾。第二章的结尾,严守一把奶送走后,拿着手电筒往天上写:“奶,想跟你说话。”那字迹在天上整整停留了7分钟。刘震云将首尾串起来了。
按刘震云的说法:“《手机》写得好的是第三章,找到了写人心事的叙述口吻,这叙述口吻延伸到《一句顶一万句》。”这是指从老崔到老胡到小罗,绕圈式的叙述方式,时间差造就阴差阳错。以此来对应第二章,严守一与伍月、于文娟,本来在同一个城市,三角关系却不交叉,相安无事。东窗事发是因为,千里之外,严守一的堂哥“黑砖头”有了个手机,想让奶与他通话。恰好遇到严守一与伍月幽会,手机关闭,“黑砖头”于是就找到于文娟,于文娟找到费墨,费墨说的地点与严守一告诉的地点错位,严守一的谎话露馅,本来的不交叉瞬间交合,严守一还浑然不觉。等他回家,费墨与伍月都不知道手机实际到了于文娟手里,于是被抓了“现行”,百口莫辩。还是时间差造就阴差阳错,但捎口信、传呼电话的时代,是距离构成时间差。手机时代,是不同的距离,信息即时交错时,检验了时间差。
这个对比太有意思了——小说第二章,严守一的一连串狼狈,起因是千里外,“黑砖头”的手机。手机将本不交接的空间交接了,于是真相大白,于文娟鄙夷严守一,与他离婚了。第二次,还是“黑砖头”打电话,这回严守一将手机留给了沈雪,沈雪将手机留在家里,电话没人接,将他奶病危的信息耽误了。“黑砖头”于是又找到了于文娟,等于文娟再找到严守一,严守一赶回山西,他奶已经过世了。“黑砖头”对严守一说:“早回来半晌,就跟咱奶说上话了。”
刘震云将他对电影的思考写进小说,不仅要突出第二章与第三章距离与时间差的对比,还有意在第一章开头,写严守一的爹,本来一天说不了十句话,跟老牛卖葱,交了知己朋友,才有了话,有了“扑哧”的笑。后来,跟老牛掰了,又不说话;得了脑血栓,结结巴巴连成句,才告诉儿子:分手,是因为老牛不仅记花账,还说他老严是个傻×。“他爹一天说不了十句话,他倒天天把说话当饭吃了。”这是严家庄人说严守一的。
刘震云怎样思考电影《手机》呢?于文娟与沈雪,让人联想到维持秩序的警察。婚姻就是秩序。警察不执法,婚姻就会崩溃。伍月则是秩序的破坏者。严守一需要这个破坏者,她是他的身体启蒙者。有意思的是,刘震云写严守一遇到伍月,不仅“在世界上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解渴’”,还将这个破坏者比喻为“消毒剂”——“身体解渴还不说,肠胃也好像被脏话洗了一遍。彻底脏了以后,反倒像脱下脏衣服换上新衬衫一样,浑身倒干净了。严守一第一次知道了脏话的作用,它能使人脱胎换骨和使心灵得到净化。它就是一瓶消毒剂。”欲望与身体的要求,恐怕没人会有这样的认识。这是冲破理性后,邪恶的力量。严守一当然也知道,邪恶会颠覆所有既成的关系。因为,在社会这个棋盘中,男女关系不会真像“饥了吃饭,渴了喝水”那么简单。所以,他很快就意识到了,“世界上的事情,原来都有目的;就是原来没目的,渐渐也会演化出目的”之可怕。当老贺与伍月有了交易,当伍月走通了副台长,进而要挟严守一要当主持人时,严守一指责伍月的脏,伍月却说,这脏是他严守一造成的。那么,究竟是谁启蒙了谁的底线呢?
第二章里,费墨“还是农业社会好”的感叹也发人深省。费墨说:“那时候,一切靠走路,上京赶考,几年不归,回来说什么都是成立的。现在,太近,近得人喘不过气来。”这思考的也是时空关系——信息时代,距离变了,时空关系的改变必带来社会关系的重塑,这其实才是这部电影到小说,最有价值之处。
冯小刚从《甲方乙方》开始拍“贺岁片”,说实在的,到《手机》才跳上一个台阶,使贺岁片真正准确地触及了这一年的社会脉动,惊醒了沉浸在身体解放启蒙中享乐的人们,提醒大家如何面对信息轻易交流、轻易窥视、轻易监控的时代,和“近得喘不过气来”的关系。《手机》这部电影,其实是提前给了许多人应该尊重他人隐私的启蒙,使更多人从严守一的狼狈经历中,意识到放纵之风险,生活秩序之重要。我将这些判断告诉刘震云,他给了我一个“龇牙”的表情。(待续) 小说刘震云生活态度80年代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