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难艺术家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落难艺术家0文/麻彦君

入夜,窗外灯光璀璨,照得室内如同白昼。我伏在桌前,静静地翻书。忽然,门外的走廊里响起笛声,是一首我这个年龄段的人耳熟能详的老曲子,好像叫《扬鞭催马运粮忙》。细听,曲子吹得极为悦耳,没一点儿破绽,像播放的音乐,而平时乌兰牧骑器乐演奏员练习吹奏根本不是这个样子。我好个奇怪,禁不住站起身,拉开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两盏吸顶灯放射着散淡的光芒。我再静听、分辨,笛声似乎是从小会议室里流溢出来的,还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我猜里面一定是有什么演出排练活动吧,可究竟是谁在吹笛子呢?笛声又是这么专业这么熟悉。

正站在门口这么痴痴地想着,小会议室的门突然开了,先走出两个女的,是早年的乌兰牧骑队员,跟着出来的是一个双手还掐着笛子的老人。我豁然明白了,忙回身走进办公室,随手关上门。走廊里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渐渐远去,消失了。

那位吹笛子的老人名叫宝勒朝鲁,翻译过来即石头,蒙古族,是一位我极熟悉的老人,也是一位历经沧桑的艺术家。

那还是在小学到中学时代,我常在电影院或小剧场看乌兰牧骑演出。那个活跃在舞台中心——戴着前进帽,手握套马杆,脚蹬蒙古靴,骑着蒙古马(一种骑马舞蹈动作),驰骋于茫茫草原的蒙古族老大爷的形象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再加上他的笛子独奏,悠扬悦耳,每每都引来观众的热烈掌声,只吹两三个曲子根本下不了场。

那时他年轻,有才华,充满激情,专业水平高,是草原小城里知名的艺术家。当时就有“远处说浩亮,近处说石头”的说法。可后来他突然就消失了,由于他的消失,舞台也出现了看不见的空档,让人看了总觉得缺少了什么,很不得劲。好多人都在打听,这时我才知道他竟出事了,是生活作风上的事。那年头,那方面的事实在不是小事。再后来,他竟然被捕了,判了刑,在劳改队里砸铁皮炉筒子,一砸就砸了好多年,还五花大绑地在南广场示了众,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当时,宽阔的南广场人山人海,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地响,身后别着枪的公安人员和背着步枪的民兵分散在会议主席台两侧。只见他弓腰低头,头发是蓬乱的,一张脸灰黄。他再也不是我们心中那个头戴前进帽、手握套马杆、神采飞扬的牧民老大爷了。我们禁不住双手捂嘴,极为震惊,也为他深深地惋惜。怎么会这样?

上世纪80年代的一天,我在文化馆四合院里突然见到了他。他是来参加全旗公社文化站工作会议的,也就是说,他已经变成了公社文化站临时聘用的工作人员。记得我还主动上前跟他握手,说了几句什么话。后来,因为那时经常组织文化站人员的培训,也就常见到他的身影,当然每逢演出,也就能再次听到那悠扬的笛子独奏了。

2009年的一天,我在新区文化大楼偶然遇见他。当时他好像要找什么人或乌兰牧骑老队员正有活动,因为不熟悉路径,就找到我的办公室。我忙起身让座。昔日那位英姿勃勃的笛子演奏员、牧民老大爷完全不见了,如今,他已经是一位瘦骨嶙峋、白发苍苍的老人,一张嘴黑洞洞的,牙全掉了,满脸的皱纹,颧骨突出,两颊塌陷。我问他现在干什么,他说早失业了。我问他当年文化站大部分人员都转正了,你咋没转?他叹了一口气,说:“过口(超龄)了,没赶上,后来就被清退回家了。”我又问,没找一找人吗?他答:“你看我这样,到哪找,找谁啊?”我无言以对。坐了一会儿,他默默地走了。

我望着他远去的孤零零的身影默语:留在人们记忆中的,也只有他那悠扬的笛声了。

2014年的一天,我的对桌老宝告诉我,那个宝勒朝鲁也就是石头去世了。 艺术音乐个人问题乌兰牧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