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尔·拉格斐的大众精英主义

作者:杨聃

卡尔·拉格斐的大众精英主义0时尚大帝与终极自由人

“除了同龄人我和谁都处得来,因为同龄人要么是贪图享受的中产阶级,要么已经退休,要么无聊透顶,没法跟上时代和情绪的变化。”2006年,在Fendi纽约第五大道新店的开业派对上,卡尔·拉格斐对前来采访的《纽约杂志》记者瓦内萨说。当时,他是旧时代女装设计师遗老中仍然“意气风发”的一位,纪梵希早已谢幕,伊夫·圣·洛朗也金盆洗手了,“负隅顽抗”的只剩下瓦伦蒂诺和乔治·阿玛尼。

在卡尔迟到的几个小时里,瓦内萨混在名人圈里有意无意地收集着大家对于卡尔的看法。大部分人觉得卡尔很有魅力,也有人觉得他让人感到胆怯,生怕惹恼他。瓦内萨记得那天卡尔笔直的领带如佩剑般闪闪发亮,还有他扑粉的马尾辫、硬挺的18世纪衬衫领、克罗心首饰、深色太阳镜和阿加莎皮质长裤。卡尔的形象和他的做派都那么一致且持久。作为时尚界的神话,他从1965年供职于Fendi、1983年供职于Chanel便开始源源不断地输出灵感。明星设计师不少见,但能和非自有品牌签署终身制合约的明星设计师除了卡尔,绝无仅有了。

那天,善待动物组织的志愿者也毫不意外地出现在Fendi店门口“搅局”。卡尔缩拢嘴唇,一言不发,直到被一个不嫌事大的德国记者追问,便斥责道:“你吃着大鱼大肉、穿着皮革,所以闭嘴吧,我没时间和蠢货纠缠。”面对自己最真实的感受,即便在摄录机前卡尔的表达也从不迟疑。他那些恶毒的俏皮话,比如“运动裤是失败的标志”“流行过后即是俗气”“我觉得文身很可怕——就像整天穿着Pucci的裙子”,对于一位公众人物来说显得过于“特立独行”。

和其他专业出身的设计师不同,卡尔不用剪刀,他的优势是触类旁通的创造力。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卡尔对于18世纪巴黎的沙龙文化了如指掌,他所擅长的面对面交锋一度是沙龙文化的核心。在那个上流社会女性主导的圈层中,活跃着黛芳夫人、莱斯皮纳斯小姐等名声显赫的人物。她们的书信、生活方式,她们的机敏和社交才能都激发了卡尔的想象力。

20世纪60年代末,沙龙世俗传统的余烬也消散了。伴随着新的社交、文化理念以及并非巧合的成衣设计的出现,人们的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此时的卡尔已经凭借国际羊毛标志大奖外套组冠军的头衔跻身时尚行业多年。虽然成衣的理念不是他提出的,但他从一开始就表示赞同,并在随后的年月里为己所用。媒体对卡尔在Jean Patou的第一个系列评价道:“这些时装看起来像很畅销的成衣,但并不是高定。”事实上,摸索中的卡尔意识到时尚的未来不再是为初进社交界的上流社会年轻女子制作花园派对的礼服,而是即将登场的大批成衣时装屋的新一轮洗牌。

在卡尔加入Fendi时,他们是个以皮草起家,专门为罗马贵妇定制大衣的高级时装屋。芬迪姐妹想要吸引更多年轻顾客,为此,卡尔纳入了包括兔毛和松鼠毛在内的非传统材质,以及簇绒、染色等方式,将皮草从隆重的特定场合中解脱出来,融入日常装扮。这也让他几十年来成为善待动物组织的头号公敌。不仅如此,他还为Fendi创造了双F标志,首次把logo营销的想法引入高级时装圈。随着logo被用在各种纽扣和细节上反复出现,品牌形象被强化了。据说,两个F(Fun Fur,有趣的皮草)首尾相连的定案只用了卡尔5秒钟。

如今常见的自由设计师身份也是卡尔开创的先河,他曾同时为多家时装屋设计,包括意大利高定品牌Tiziano和法国的Chloé。不过,卡尔最被人熟知的标签还是“让Chanel复苏的人”。

80年代,许多著名的时尚品牌正处于休眠状态,各有各的问题。Chanel则呈现了另一番光景。在那位现代风格的缔造者香奈儿女士去世十几年之后,一度被视为解放标志的斜纹软呢外套和套装无人问津,品牌几乎只能靠着高级香水和老旧的帽子存活。卡尔曾回忆道:“当我接手Chanel的时候,她是一位睡美人,甚至还不美,她已经睡到打鼾了。”

初到Chanel,卡尔并不被外界看好。《女装日报》1983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卡尔·拉格斐和员工们陷入了冷战,或者说是一场表面微笑却内藏硝烟的战争。他试图重塑Chanel的经典套装。在完成“改造”后,卡尔这样询问《女装日报》的记者:“尽管她(香奈儿女士)不是这么做的,但这非常Chanel,不是吗?”他的第一个系列现代、时尚又性感,比例更长、更瘦,不像50年代那么四四方方。随后,卡尔强化了“一眼可辨的标志性元素”——双C标志、珍珠、斜纹软呢、菱格纹手袋、双色鞋和山茶花,注入幽默意味。

卡尔·拉格斐的大众精英主义1品牌的成功复兴,归功于卡尔是个宁可放弃价值观和政治正确性而选择挑战常规的少数派。他在高级定制服系列中运用新型材料,并以广泛的灵感来源拓展设计对历史和文化借鉴的范畴,但很多借鉴在他人眼里与传统的巴黎高级时装大相径庭。90年代,时尚评论家们嘲笑卡尔在套装上搭配皮革或牛仔布是对香奈儿女士的不尊重;他居然从正当红的黑人说唱歌手身上汲取灵感,把2.55的链条当作“大金链”挂在模特身上,用优雅的珍珠搭配棒球帽,这种将高级时装与街头风混淆的做法让人深恶痛绝。

面对质疑,卡尔简单地回复道:“说唱歌手所说的都是实话,这是现在最需要的。”他曾无数次表达过,时尚就是关乎当下,你可以从过去获得一个想法,但如果按照过去的方式来做,就没人想要了。

当时,火上浇油的还有卡尔的老友兼情敌伊夫·圣·洛朗。在一次采访中他毫不客气地说:“Chanel到处都是金链子,皮链子,我只看到了可怕至极的、受虐狂才喜欢的东西。他用玩笑过度的杀伤力和不检点的性表现以及蠢钝的哗众取宠亵渎了香奈儿女士的风格。”讽刺的是,20多年过去了,卡尔被猛烈抨击的做法如今遍地开花,高级时装都在和街头风融合。当被问及“何以如此具有前瞻性并多产”,卡尔打趣道:“设计之于他就像呼吸。”“跟圣·洛朗之间会相互嫉妒吗?”他故作茫然地说:“嫉妒吗?没有的事。可能他有吧,反正我没有。” 

被人崇拜,然后被人遗忘

卡尔在巴黎、比亚里茨和圣托洛佩等地的寓所中摆满了成堆的书,装满音乐的各种型号的ipod,以及具有博物馆收藏价值的艺术品和家具。每次出门前,木质地板都被他来回踱步踩的吱吱作响。他总在最后一刻还在纠结穿什么衣服,挑哪些派得上用场的戒指,从一抽屉白色单领中搜寻出一两个。若是实在懒得挑,他会直接把一盘首饰倒进包里。如果你问他,在已有的时尚中最喜欢什么,他会说:白衬衣,衬衣是时尚的起点,地位之高,无出其右。难怪他会从伦敦杰明街的Hilditch& Key裁缝店买来1000多件。

在外人看来他的创作环境有点乱乱的,卡尔却在被书籍、草稿毫无章法的包围中怡然自得,他表示坐在有条不紊的桌子前才会傻掉。从笔尖开始与画纸摩擦开始,没多久一幅草图就画好了。他可以随时想起任何一个时代的元素和细节,在一个系列中利用它们,然后立即转向下一个吸引他注意的事。与之对应的,卡尔的语速也很快。“除了画画、聊天、阅读,我能做的事情不太多。我的意思是,我知道如何打开冰箱,却不知道如何烹饪。”卡尔认为他的真实人生远没有别人想象的那么有趣。

只有在看书等为数不多的时候,卡尔才会摘下墨镜。之所以极少脱下黑色墨镜是因为他是一个喜欢观察别人、却不喜欢被观察的人。很多时候,卡尔把自己描绘成一个强大的设计师应该有的样子,世俗的、知性的,时刻带着命令的口吻。“时尚以最短的时间反映我们的生活和时代的东西,而汽车、设计和建筑需要数年时间才能实现。”

卡尔热爱人群,却更爱孤独。作为一年推出十几个系列的设计师,他需要时间来充电。“对我而言,孤独就是当你老了,贫困交加,无人理睬。但如果你负有盛名且富有,那就奢侈至极了。”

他喜欢摄影,并自诩为广告摄影师。从1987年1月开始,Chanel宣传大片都由卡尔掌镜。起初作为新闻资料用的品牌照片宣传度不高,专业摄影师不愿意做,眼看着定制服的资料被“菜鸟”弄错了三次,当时的宣传总监艾瑞克·冯德对卡尔吼道:“再这么难搞,你自己去做!”于是他请助手租来相机,自己搞定。“照片所捕捉到的瞬间已一去不返,再也无法重现。那时一种近乎忧郁、短暂却也永恒的特质。”卡尔感慨道。他的摄影作品被收录成册,出版为多部摄影集。2012年,来自全球的艺术家、演员、模特、歌手等约百位艺文界名流均身着香奈儿小黑外套,在他的镜头下演绎肖像。最终这些肖像作品集结为《小黑外套》,摄影展在全球16个城市进行了巡展。

在卡尔改写时尚的列表中,2004年与瑞典零售商H&M的合作也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考虑到此前有高级时装设计师在大规模销售后失去了信誉,并没有奢侈品设计师愿意尝试与快时尚品牌合作,卡尔是第一个。他将那次合作描述为“大众精英主义”,打破了存在于时尚中的高低之分。30款设计组成的Karl Lagerfeld for H&M系列取得了现象级成功,同时开启了全新的设计师合作系列模式。就像他说的:“总得有人做点不同的事。自以为什么都知道是很危险的。”

卡尔·拉格斐的大众精英主义2他的晚年岁月创意变得更加丰富。Chanel在巴黎大皇宫内展示的品牌发布会达到了惊人的戏剧效果和奢华。这些每季耗资数百万美元的发布会更像是大型表演。法国版《Vogue》曾写道:“卡尔善于营造时尚的氛围。”2010年秋冬系列,他从瑞典进口了足够的冰雪,建造了一座265吨重的室内冰山。2014年秋冬系列,他建造了一个Chanel购物中心,超市般的过道挤满了500多种不同的产品,包括有品牌logo的电锯、门垫、糖果和番茄酱。2017年秀场中央建起一座香奈儿5号发射台,并架起一艘高达35米的火箭。秀场内出现过的人工海滩、艾菲尔铁塔、巨大的客轮模型……都证明了没有什么想法是不切实际的。时装秀慢慢从业内人关心的事,变成了自带娱乐属性的营销手段。

都说卡尔塑造了现代奢侈时尚产业,事实上,他塑造过的最成功的产业是自己。他是安迪·沃霍电影《爱》中的德国贵族设计师,在荒诞的时尚马戏团中周旋。他是20世纪90年代后期的自律标杆,疯狂瘦身92磅,只为穿上28码的Dior男士西装。他的形象如此出名,以至于2014年与美国玩具制造商美泰合作推出售价200美元的“卡尔芭比娃娃”,不到一个小时就销售一空。他年轻时本想成为漫画家,结果把自己变成了一幅漫画,内容永远围绕着他那只被溺爱宠坏的猫Choupette。

时尚评论人瓦内萨·弗里德曼认为卡尔在时尚界如此威名赫赫却也争议不断,他的贡献并不是像巴伦西亚加、香奈儿和迪奥那样,创造出了一个新的形象。他创造的是一种新的设计师身份——变形者,通过识别品牌的基因符号对其进行改造,融入当下。这也为后辈们开辟了新的范式。那些不认同卡尔的人不屑地称他为“造型师”,只会利用已有的元素来反复组合,并没能创造出任何新东西。但卡尔拒绝将时尚视为艺术。“时尚是推进事物演进的精神。它是一种态度,而不是服装的细节。艺术是你感受到的某些事情。你不必拥有它。”

在纪录片《拉格斐机密》的最后,卡尔袒露:“或许死亡是从人生的梦境中醒来,别夸张了个人,世界还有几十亿人。人们崇拜你,之后也忘了你。”他不想在别人的生活中显得真实,也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他必须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在它破裂之前跨出下一步。

卡尔·拉格斐的大众精英主义3 卡尔的金句:

“我讨厌从事时尚行业的人陷入怀旧情绪,

并且认为世界将变得越来越糟糕。

世界没有错,它只是在改变。”

“丑陋也在进化。

内在的丑陋比外在的丑陋更麻烦。”

“在时尚圈,

你不得不打破并重建某些观念。

不得不爱你所恨,

恨你所爱。”

“如果太有条不紊,

你永远也发现不了任何新鲜事物。

你也永远不会好奇,

体会不到那种偶然发现新事物的喜悦。”

“如果你认为,

过去的才是更好的,

现在的只是二手货,

那么你会变成复古者——

复古对服装而言是时尚,对人则不然。”

“无论成功何时到来,

你总会在下一刻为此埋单。

不管你做什么,

人们总会说:“哦!不如上次做得好。”

然后你再多做些努力,它又变好了。

回忆夸大过去的成功,你必须了解这点。”

“青春只是我们租来的一段时光;

今天拥有它的人,明天必将失去它。

人生总会到达一个美丽与年轻为风格和优雅让路的时期。”

“做快乐的人?

我没那么大野心。”

“奢侈的根本不是坐在金山上,

而是把钱花出去。”

“减肥是唯一一项成功后会失去些什么的游戏。”

“高级女装之于女人就像整容手术——所谓高端时尚,

就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他的这些说法是否正确并不重要。

它们有些在概念上是正确的,或者在说的时候是正确的。对卡尔来说,真相也是一个可以替代的概念。

〔本文参考了纪录片《拉格斐机密》(2007)、《卡尔的世界》(2013)和《New York Magazine》的相关报道。图片提供:香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