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6)
作者:朱伟刘震云的故乡系列,以《故乡面和花朵》收尾。《故乡天下黄花》是四个年代互为连贯的写实;《故乡相处流传》的时间轴延长至两千年,还是线性叙述时光与人的关系。《故乡面和花朵》则玩大了:四卷200万字,每卷50万,前两卷是前言,也就是说,用100万字写前言;第三卷是结局,最后一卷才是正文,标题又是《对大家回忆录的共同序言》。200万字是一个标尺,我对刘震云说:“能写到200万字的作家,我记忆中,只有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高尔斯华绥的《福尔赛世家》、马丁·杜伽尔的《蒂伯一家》、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这些令人生畏的大部头,似乎都没有超过150万字。”这部小说的体量,应该就是以《追忆似水年华》为榜样。不同的是,普鲁斯特是在病态的幽闭下伸展细腻的笔触,对“我自己”缓慢成长过程的寻找。刘震云则是在上世纪90年代灯红酒绿的喧哗中,对“我”“我们”身份的反思。
刘震云写《故乡面和花朵》,明显是研究过《追忆似水年华》的。比如,普鲁斯特认为,人所占有的时间,在空间里其实微不足道;时间心理学,对应着空间几何学。比如,以圆拱结构跨越岁月,在时空关系中为精神塑像。当然,写作方法不同。普鲁斯特是以触觉慢慢感知时间,刘震云则是在圆拱空间里,以语言恣肆他的天马行空。河南人顿顿离不了面,这个“面”,当然亦可理解为事物的“基本面”。我问刘震云:“面和花朵,怎么讲?”他说:“面指物质,花朵指精神。”他自己解释这部巨著:“当时想:1.走一条荒径野路,写得非常不正经。2.谗言的狂欢和喧哗,是如何淹没人、群体和生活的。3.结构上,前三卷是漂浮的氢气球,最后一卷须是现实的铅坠,把三个气球坠住。”不正经是荒诞,因此,他的题记是:“为什么我眼中常含着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玩笑构成基本面,泪水凝成花朵。
这三个“气球”,写什么呢?第一、第二卷是故乡人物关系的荒诞至极。比如,一出场,孬舅就成了“世界恢复礼义与廉耻委员会”秘书长,新孬妗成了德籍国际名模冯·大美眼了,妗即舅母。本是乡间艺人的瞎鹿,则成了葛优这样的“中国影帝”。这一卷的《牛屋理论研讨会之一》章里,有全书的人物介绍,新增了不少国际人士,也有一些是魂灵。这是拓展空间的需要,故乡人物关系要有一个更大的拱顶。在这个拱顶下,人和人的关系又多元化了。第二卷的标题分别为《基挺·米恩与袁哨》《瞎鹿和巴尔·巴巴》《俺爹和白蚂蚁》《莫勒丽和女兔唇》。基挺·米恩是南太平洋资深政治家、离休的副总统,巴尔·巴巴是南美球星,莫勒丽是欧洲王室的公主,这些人都是同性恋。从异性恋升级到时髦的同性关系,包括俺爹与白石头爹白蚂蚁,都成了同性伴。刘震云就要将这荒诞搞到出人意外,但归根结底,他还是要表达,那个在时间、角色变化中冥顽不化的人性。第三卷《非梦与花朵》一章里的说法很明确:“变换了那么多的人间制度,从异性关系到同性关系,从同性关系到生灵关系,从生灵关系到灵生关系,都没有改变我们中间的任何一个人。”
第三卷的结局写死亡——一切制度都不变了,就集体死亡。刘震云也写了最后的审判,然后上天。他用四章篇幅,将古典音乐中的两个典型意象:贝多芬的《欢乐颂》与柴科夫斯基的《四只小天鹅》组合在一起,写一对对人物都如飘云,终是大结构中平衡的棋子。最后一章的《营救与拜拜》,本应指救赎,刘震云却要写循环往复、无可超脱、无可拯救、无可救药。他恶毒地将那个假小刘儿最后在黑暗中看一眼故乡的要求,处理成用空对地导弹的地毯式轰炸,打出一个英文的“拜拜”。
这三个“气球”,叙述者是“我”,小刘儿。最后的铅坠,则换成“白石头”。角色可任意位移,名字只是代指而已。其实,小说情节里,第三卷结尾,非洲军团劫持的小刘儿已经是白石头了。那么,刘震云为什么在铅坠上,要换成白石头呢?我猜想,为避对号入座?第四卷是以1969年为坐标,1969年刘震云11岁。这一卷开头,那个骑着自行车“威风地一闪而过”,第一次去接煤车时,吃那碗“南来北往”“满含我理想的面”的少年,我觉得,正因为有刘震云自己的印记,才有了拴住“气球”的分量。这个“铅坠”又要表达什么呢?第二章《太阳花嫂》里,写到那个像“太阳”一样,嫁给了矿工牛三斤,给村里的男孩性启蒙的吕桂花。刘震云写她就像一盏“探照灯”。后来,牛三斤死了,这个吕桂花嫁去玉门,再回来,“腰口粗得连身子都蹲不下”了。“我们突然有了恍若隔世的感觉。”这一卷写教父般的老梁爷爷,写“飘忽”的王喜加支书,写悬挂起来令人垂涎欲滴的肉。但最浓重的气息,还是夏夜睡在打麦场上,面对繁星满天;还是“1969年我已经到了怜香惜玉的年龄,看着村里的表姐们一个个出嫁,我常常有一种少年的莫名伤心”。这才是与“故乡面”相对的,“花朵”的真内容。
全书结尾,有三段古文摹写,第一段摹《水浒》,小刘儿成了刘太尉,白石头成了林冲。第二段摹《三国演义》,写小刘儿与白石头在各为其主中的那份情义。第三段抄了白居易的《琵琶行》,白石头成了白居易。问刘震云旨意,答曰:“对三、四卷人物,是另一种结构归拢,对时间与相知的另一种解释。如白居易与琵琶女,浔阳江上刚见面,就如多年相知。许多天天在一起的人,却视如陌路。时间和相知的悖反。”白石头是有生活原型的,但在故乡系列里,刘震云经常将小刘儿与他的身份彼此颠倒。从这个角度,小刘儿与白石头的相知,又是自知了。刘震云是个悲观主义者,他因此珍惜温情,这温情又如“花朵”。
说实在的,这部小说,读完是困难的。我本想选读完“铅坠”,终还是困难。刘震云说,学子因此而写博士论文的多,因为导师们没人能读完这部书。这部巨著对他的意义,是尝试了极致,当然也就折磨与戏弄了读者。他其实并不擅长这种恣肆横溢的叙述,他本来习惯的叙述太工整,不太会用长短句参差左右流之。但这部小说的意识流,又确实培育了他的超级语言繁殖能力,他在其中尝试了是非互换、油嘴滑舌、插科打诨的各种可能性。写这部小说之8年,他似乎在别有洞天中寻找“武功秘籍”,此过程使他意气风发,调度语言能力大增;使之后的创作,他所需的指鹿为马、计思匪深就信手拈来、俯拾皆是了。(待续) 文学小说刘震云故乡面和花朵生活态度80年代追忆似水年华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