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0文/马乂

摄影/贾睿

一旦圣诞集市开张,圣诞就不远了。

我们遇到的第一个圣诞集市是在卢瓦尔河谷地区的布鲁瓦(Blois),那天才12月15日。圣路易斯大教堂前,道路正在施工,这并不妨碍小小的圣诞集市在寒冬里开张。就在3天前,法德边境的城市斯特拉斯堡的圣诞集市上发生了一起恶性枪击案,造成5人死亡、多人受伤。布鲁瓦圣诞集市入口处若干个荷枪实弹的特警,无声地提醒人们这一悲剧。

不过,一跨入集市,完全是另一个场域。旋转木马亮着霓虹灯,转着圈,孩子们裹得严严实实开始了玩耍。照例也有圣诞集市常有的牡蛎和白葡萄酒,讲究地与碎冰为伍,以一种以毒攻毒的气势霸占着集市的黄金入口处。但位置再好也白搭。寒夜,露天集市上,最讨人喜欢的两样食物,也是温暖度过圣诞集市时光的绝妙配方:热红酒与烤栗子。

人们围着竖立的橡皮酒桶,手里都捧着一杯热红酒,几乎是烫手的,也是甜入心扉的。我听到隔壁桌在聊一个关于密特朗的八卦。众人皆知,法国已故前总统密特朗,除了妻子,同时还有第二个家庭。尽管这早就是一个小范围内公开的秘密,媒体却一直等到1994年,才由《巴黎竞报》独家刊登了一张他与“私生女”的照片,他们的关系才全面公开了。几乎每年,密特朗都会跑去埃及过圣诞,陪伴者多半是情人与他们的女儿。1995年,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他们在埃及度过一家三口最后一点时光。几天后的1996年1月8日,密特朗就去世了。法国人因此常说,他什么都没说,可一切尽在这些圣诞中了。毕竟,就像过春节,圣诞节就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1圣诞前

小时候过年,年前我印象最深的场景,是和小朋友充满(火药味)地互相问候:你新衣服买了吗?那些早早买好大年初一新衣裳的小朋友,通常都是首先发问者。我当时就有一位特别爱提问的邻居玩伴,她问完后,一见我迟疑不答,会先假装遗憾地“呀”一声,然后立刻换上发自内心的兴高采烈的表情,说:“走,我们去看看我的新衣裳。”此时此刻,我明明怀揣一个刚刚跟妈妈确认过的消息,说周末就去,还是会忍不住地沮丧、忐忑,心下嘀咕,我妈到时该不会忘了吧?会不会找不出时间?

圣诞前,法国人互相之间常用的问候语是,礼物准备好了吗?只不过,这种问候多半类似于互相打听“稿子是否写完”的心态:我还没买呢,最好你也没买,来,咱们一起焦虑。

因此有一种专属圣诞期间的恶趣味电视节目。在平安夜当天,摄像机找准一个商场门口守株待兔,随机采访那些最后一天还在往商场冲的“loser”,并代表全国人民进行灵魂拷问:为什么拖到最后一天?为什么?面色愁苦的妈妈,一口气能说上十条理由:一直没有时间,总觉得还有时间,没想到还是没找出时间……

一到过年,银行的新钞票就供不应求。它们会从银行转移到家长手里,一走亲戚,它们就转移到了别人家的孩子手里,然后,再转移到这位孩子的家长手里。家长说,我先帮你存到银行。我小时候也常常是这样的孩子,总是眼睁睁地目睹“资产转移”的一整套流程。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2一到圣诞,法国人的智商就供不应求。孩子虽然还小,但已经不止一次质疑过圣诞老人的真相,虽然还是会往床头挂圣诞袜,然而已经换上另一副“试试看”的狐疑心情了。那么考验家长智商的部分一共包括三点:首先,要成功地从娃嘴里套话,想要的礼物是什么;其次,要把买好的礼物妥当地藏起来,万一你生的孩子兼有“地鼠特质”,把礼物翻出来,那将非常尴尬;其三,这也是感慨一句“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的好时机,小朋友也是有自己的社交圈的,“圣诞老人是假的”这个消息会在一夜之间传遍整个班。

不论怎样,过完童年那段被成年人欺骗的岁月就好多了。该大大方方索要礼物了。成年人也松了一口气,再也不用东躲西藏了。至于压岁钱,那个世纪谣言“我先帮你存到银行”不知何时可以实现“世纪兑换”,到时银行里的备用金够用吗?

我的朋友索菲亚几年前跟法国人结婚后,每年圣诞就跟着老公去他父母家,从巴黎到布列塔尼,回乡探亲似的左手一包礼物,右手一包礼物,“每年都从中国早早准备好礼物,几年下来,可选择项越来越少,即将弹尽粮绝”;我的朋友小天跟男朋友以及两位远道而来的朋友在巴黎过圣诞,小两口早早地互换了礼物,朋友们一来,4个人的圣诞派对就得增加互赠礼物环节,小天于是也成了最后一天采购军团里的一员;我的今年刚退休且膝下无儿的朋友艾米尔,就洒脱多了,既不“迁徙”,也不大动干戈,她总是跟她的男朋友和另一个朋友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吃一顿就散了。

我们过年的底色是“吃”,法国人过圣诞的底色是“吃吃吃”。众所周知,圣诞采购三大件:鹅肝、牡蛎和火鸡。不过老实讲,圣诞大餐中,主菜不像美国那样非火鸡莫属。他们有各种各样的本土主菜,家庭和地区传统是什么,多半就是什么。偶尔搞点创新还会深受好评,但是鹅肝和牡蛎就像过年时候的饺子——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饺子啊。

位于巴黎12区的阿里格集市(Marché d’Aligre)是这个街区不折不扣的灵魂,附近居民的食物采购多半发生在这里,当然也是许多人采购圣诞食材的绝佳选择。露天摊位上,柿子和橙子几乎是同一种暖色,与对面红彤彤的西红柿斜斜相望。我在这里买了几颗“datte”,一种腌制枣,甜得发腻,几乎只有圣诞才会被人想起,因为它是圣诞餐桌上那盘“十三甜”的其中一分子,用以象征耶稣与十二门徒。还有切开的南瓜,整齐堆成小山的胡萝卜——真正贵的在室内,各种奶酪,生熟鹅肝,以及倒挂着的、毛羽俱全的火鸡。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3集市不如往年热闹。今年连续几个周末都被“黄马甲”运动裹挟,整个法国过了一个挺“革命”的圣诞。政治人物自去关心权力的游戏,小百姓们则苦叹:咱们采购怎么办?最激烈的时候,巴黎若干条街的商店都闭门谢客,那些漂亮的橱窗,也怀璧其罪,不得不用木板条封上,圣诞前夕的香榭丽舍大街还从未这么丑过。

人们工作一周,就等着周六这天大采购呢,这下可好,新闻都劝你“最好别出门”。“黄马甲”成了“民生事件”。事实是,鹅肝是国民刚需,法国80%以上的鹅肝消费都发生在圣诞期间。所以对“黄马甲”持反对意见者有理有据:别的不说,圣诞期间销量没上来,这一年就算完了。

正日子

还没到圣诞,人们的心思早早活络起来。往省外老家赶的,趁圣诞加元旦长假制订旅行计划的,总之圣诞前两天,巴黎恐怕已是半座空城,中国春节式大迁徙,在巴黎同样会发生。至于我,我在卢瓦尔河谷和巴黎两地做完采访,决心去多年未见的老友布里吉特家“过年”。布里吉特今年五十出头,家在马赛,年轻时十分漂亮,如今两个儿子都已成年,她与伴侣文森特已经在一起五六年,但并未结婚,布里吉特是不婚主义者,却并不妨碍她拥有一个庞杂的家庭。

除了她自己的两个儿子,文森特还有5个孩子:大姐、三胞胎以及最小的妹妹,其中,前4个与最后一个分别是不同的母亲,但都不是布里吉特的——是,我花了大半天时间才搞清楚人物关系。法国人十分爱滑雪,这一大家子人的打算是在阿尔卑斯山过“滑雪的圣诞”,于是,我从巴黎搭了一趟夜班卧铺,到了阿尔卑斯山其中一个雪站。

平安夜的餐桌上,一对家长和7个孩子,加上我这个外来者,坐了整整10口人。早早地,大家已喝起了第一轮酒,桌上闲散地摆着下酒菜:烟熏三文鱼,几盘牡蛎。并非所有人都欣赏得了牡蛎,多年前我得到的第一个与它有关的知识点是,“牡蛎只有一种,新鲜那种”。产地当然也很重要,著名的牡蛎品牌“Guillardeau”的牡蛎产自奥雷宏(Oléron),十分受欢迎,以至于冒牌者甚多。我在阿里格集市仔细观察了牡蛎摊位上的“Guillardeau”,的确每一只都刻了一个它的首字母G。

三胞胎里的其中一位名叫盖伊,25岁,如今在勃艮第的一个酒庄工作,他除了带回来整整4箱好酒,还贡献了一个他与牡蛎第一次亲密接触的故事。故事是这样的:大概10岁,我第一次去外公家度假。外公一辈子以打牡蛎为生,一天清晨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出海了。我总觉得他很老很老了,脸上沟壑纵横,戴着一顶奇怪的鸭舌帽,半面脸暴露在夏天热烈的光线中,显得更黑了。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4船没有走太远,回头一眼就能看得见海湾,但却不再往前走了,因为我们要在此地等退潮。夏天的骄阳里,外公和他的两个朋友谈笑风生,水位不断往下掉,而我不停地喝水,可还是感到渴,我忍不住叫嚷起来。外公突然问我,有多渴,要不要来一口牡蛎?被太阳烤得头晕眼花的我当然说要。只见外公跳下船——水位只到他的腰部了,他钻进水里,过了一会儿就出来了,网兜里装着几只贝壳,个头儿很大,表面长得有点骇人,还沾满了沙。外公取出一把短刀,从没见过这样的刀,因为它的刀柄与刀身之间还有一块遮挡,像是骑士的剑。只见外公两下就撬开了牡蛎紧闭的壳。

我接到手里,看到牡蛎还在蠕动,突然感到有点恐惧,生怕我还没吃它,它就吃了我。外公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个柠檬,对半切开,给我挤上柠檬汁,他的朋友们却对柠檬看都不看一眼。我学着他们的样子,眼中盯着牡蛎,好奇它的长相,却又感到害羞,最后我眼睛一闭,用力就吸进嘴里。那个瞬间,我小小的脑袋瓜感到一阵莫名、不知从何而来的激动,不瞒您说,我好像获得了新生。

他初试牡蛎的感受,与宝玉初尝云雨简直异曲同工。关于牡蛎,可能是这样的,倘若没有在小一点的年纪遇到,它对你来说就不会是那个神奇的食物,能激发惊奇与讶异,冲动与灵感,而只是普普通通、黑不溜秋的毫无个人特色的海产品之一。所以,蛋白质对欣赏它的舌头是有门槛的,但脂肪从不设防。比如,就没听说有人能从味觉上抵抗鹅肝的魅力。

通常情况下,一块“mi-cuit”(半熟)的现成鹅肝,用温热的刀切成片,烤出核桃面包,附上无花果酱,给每个人倒一大杯长相思,不消主妇言说,大家早就跃跃欲试了。文森特说他每年都买生鹅肝(Foie Gras Crut)自己烤制,做成两种风味。他的菜谱特别之处在于,他用的酒是本地产的白兰地,其中一块撒入开心果,另一块保留它本来的细密质地。我可能更倾向于后者,毕竟鹅肝的口感是它的利器之一。绝妙的鹅肝送入口中时,世界可以为此停止一秒,你几乎能听到自己后脑勺发出的声音,哪怕你初遇鹅肝非常晚,体验都不会差。

法国人仍然为最好的鹅肝来自法国西南部的亚魁当(Aquitaine),还是图鲁兹所在的南部-比利牛斯大区(Midi-Pyrénées)而争论不休。古埃及人早就发现,野鹅迁徙上路前,会大量进食,将能量存进肝脏,这个时候捕获的野鹅当然最美味。于是立刻有人想到了人工干预,即便不断有动物保护组织指责鹅肝获取方式之不道德,却从未能阻止人们享受它的美味,特别是法国人自己,既是鹅肝第一生产国,也不负重望,是第一消费国。

布里吉特为10口人准备的主菜是拉克雷特干酪板烧(Raclette),在滑雪胜地吃这样“罪恶至极”的东西未免太过应景。拉克雷特是牛乳做的半硬质奶酪,一整块通常得有七八公斤重,虽然这与瑞士著名的“奶酪火锅”(Fondue au Fromage)是一个原理,但法国境内的阿尔卑斯地区也有很悠久的食用传统。有意思的是,奶酪加热设备有各种各样的改良器皿。我曾经吃过一种,直接在桌上架一大块三角形奶酪,正上方是加热棒,模拟的是烤炉火的状态,当表面那层奶酪被烤得融化,表面微焦,发出“嗞嗞”声,就赶紧动手吧。这回是一个电炉子,整齐码上一圈铁盘,每一个盘子都呈三角形,正好迎合了拉克雷特奶酪的形状。

谁家“过年”还不吃顿鹅肝5布里吉特早就煮好了土豆,又端出来四五种火腿。剥一个土豆,切成两半,焦急地等待铁盘上的奶酪融化,铲下来,把它淋到土豆上,盯着它滴落到盘子里的那一下就已经是享受了。三盘拉克雷特过后,我严重感觉需要站起来休息一下,此时,年轻人都陆续去阳台抽烟了,似乎在为下半场做准备。

下半场,将以分发礼物开场,布里吉特准备了一只大口袋,人人都把包装好、写了名字的礼物投到里面。我也给每个人准备了一份,其中给文森特的是一条明艳艳的“故宫围裙”,上书雍正御批:“尽量发胖,丝毫无虑。”他这句御批的原话是这样的:对发胖后不堪寓目之事,尔等丝毫勿虑,尽量发胖,愉快而回。圣诞或春节,这番叮嘱何其重要。 圣诞节美食法国鹅肝法餐环球寻味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