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震云:幽默可以是一种生活态度(1)
作者:朱伟刘震云是1958年生人,比莫言小三岁,比余华大两岁,是河南延津人。与莫言一样,他也是通过参军,脱离的农村:不到15岁,便虚报年龄,到甘肃当了4年的兵。1977年恢复高考,他申请复员,回到家乡,边当民办教师,边准备应考。两个月后,就以河南作文高考状元的身份,进了北京大学中文系。刘震云说,他考上北大,是得益于数学,他在部队自学了微积分。数学培养了他的逻辑判断能力。
北京大学文学社那时办了一本刊物叫《未名湖》,这本刊物一共编辑出版了4期,刘震云在第二期上发表了他的处女作《瓜地一夜》。同期发表的小说,还有史铁生的《没有太阳的角落》和北岛的《幸福大街十三号》(署名李平)。这本杂志我当初曾珍藏过,但《瓜地一夜》是否读过?却记不得了。作为《中国青年》的编辑,我那时经常跑北大。陈建功给我找了个饭盒,我就跟他去食堂吃饭了。陈建功帮我组织过一次文学社的见面,但那时,陈建功、黄子平、陈平原他们的77级太强了,刘震云是小辈,像小草,被压住了。刘震云的这篇小说,是后来查建英告诉我的。查建英从美国回来,已经是1988年,那时刘震云已经成名了。
陈建功、黄子平、陈平原他们77级那时美女如云,王小平、黄蓓佳给我印象很深;与查建英,那时却不熟。刘震云是78级,78级还出了一个张曼菱。张曼菱成名比刘震云早,她也算北大的风云女性。1983年她发表的小说《有一个美丽的地方》,张暖忻1985年就拍成了电影《青春祭》。
刘震云的成名作《塔铺》发表在1987年第七期《人民文学》上。这篇小说是王朝垠自己编发的,王朝垠那时是《人民文学》的副主编。我问刘震云,这小说是否是你托关系给的王朝垠?因为我记得,王朝垠曾交给我读过,我那时因《人民文学》1987年的一、二期合刊事件,是被批判教育的对象。刘震云说,他是自然投稿到《人民文学》的,那时他是《农民日报》的记者。
塔铺乡因一座南北朝遗留至今的塔命名,塔铺中学,就是刘震云考上大学前的跳板。这个短篇写当年复习班学生准备高考的故事——“我”从部队回来,在复习班当了班长,这当然不是刘震云的真实身份。小说围绕“我”,写同屋三个男生和一个姑娘。三个男生,一个已拖家带口,考大学是为了“一旦考中,放个州府县官啥的”,也能治治乡下的贪官污吏;一个是为脱离农活之苦;另一个是为追相中的姑娘,来谈恋爱的。“我”则与同桌朴实善良的姑娘相爱了。最后,拖家带口的放弃了高考,因为“孩子他娘太苦,孩子太苦”;谈恋爱的被甩了;想摆脱农活的晕倒在考场上;仅剩“我”考取了大学,而心爱的姑娘,却因救父亲急需医疗费,高考前将自己卖给了暴发户。这小说的主题其实是写当时农村之贫困,乡村青年之无助。小说写“我”的心理——“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应该是考上大学前,刘震云真实的心态。他的叙述简洁干净又节制。我还记得,王朝垠当年夸这篇稿子,尤其强调了那个,教室无火,晚上一人一个小油灯,寒风透过墙缝,众灯头乱晃的细节。这小说里,写那个马老师弯腰站在打鼾的学生旁边,等他醒来说“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已经显示出刘震云幽默的本事。但在1987年,说实在的,这篇《塔铺》,没使我敏感到刘震云之后的才华迸溢。那时我觉得,这小说缺少锐度,“我”与同桌李爱莲的故事,也缺少出乎意外的力量。1987年的我沉溺在所谓“先锋小说”的情结里,更重要的是,我对小说本质里那种其实是刻骨的贫困的悲凉没有体感。
小说开头就写——
爹问:“你来时带了多少复员费?”
我答:“一百五。”
爹朝门框上啐了一口浓痰:“随你折腾去吧。就你那钱,家里也不给你添。考上了,是你的福气;考不上,也省得落你的埋怨。”
当兵4年,只带回150元复员费。刘震云说,考上大学,关键是减轻了三个儿子都要娶媳妇,他父亲的压力。在《塔铺》里,刘震云这样写父亲在考场外,听“我”说感觉“还好”的笑:“是焦急后的笑,等待后的笑,担心后的笑,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苦涩,有点疲劳。但眼中冒出泪,那苍老的眼里,竟闪出对我表示感激的光。”特别质朴细腻。我相信,那是烙在他记忆深处的。可惜那时,我对这小说缺少耐心的发现。
《塔铺》后,刘震云在1988年第一期《青年文学》上,发表了第一个中篇小说《新兵连》,才照亮了我的眼。人物关系仍然简单,“我”和“老肥”、“元首”、王滴,这三人暗中竞争的是两个“骨干”的位置,目的是,新兵连结束后的分配。从《塔铺》到《新兵连》,刘震云开始组织人物关系的逻辑——“因为大伙总不能一起进步,总得你进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于是,只不过一个拉灯绳位置你上我下的替换,就反映出暗地里令人感叹的较真,情节有了张力,微妙处也自然体现出荒诞。这小说的叙述者“我”是个副班长,这个视角支点,不仅扼腕于三者竞争中的互为伤害,更重要的是,为老兵李上进被“考验”的悲剧流泪。刘震云通过这个中篇,找到了他自己的钥匙。他同情那些笨拙地陷在卑微的生计里,活得特别不如意、不容易的人。他的小说,感人在他对悲凉叹息的温情中。
小说故事里,“元首”举报了“老肥”的羊癫风,是为了能顶替“老肥”;而“老肥”想去军部,“给军长开小车”,其实只不过是一个妄想。这个“元首”,后因实弹考核太紧张,成绩不及格,被淘汰到了生产队,却又成了班副,算因祸得福。成绩本来落后的王滴,在实弹考核中反而发挥优秀,如愿以偿,春风得意,被分到了军部,却是去照顾瘫痪的军长父亲的。“老肥”被退回农村,无颜见人,就自杀了。李上进最终还是没能经住“考验”。其实,支部已经研究了,马上要发展他入党。只不过因上次没发展他,指导员发觉他神色不对,想再“考验”一下。他却误以为要整他,竟就两眼一黑,没了出路,愤怒中枪击了指导员后逃跑,“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被判了15年徒刑。满目都是悲凉。刘震云在小说里写了一个检阅的大背景。他描写太阳照耀下的军队——一排排齐整的人,一排排齐整的枪和刺刀,构成一排排的光芒。这是一个钢铁的集体,人是在其中,都被融化了的。
这篇《新兵连》引发了刘震云创作的井喷期,紧接着的《头人》《单位》都发表在《青年文学》上。发他这三篇稿子的编辑叫李景章,天津人。刘震云说起他,就很感伤。这个李景章我应该见过,却在记忆中分辨不出来。他后来从《青年文学》辞职,到连云港去做生意,不成功,在连云港去世了。
我和刘震云认识,是1988年的冬天。他进了鲁迅文学院的研究生班,《农民日报》就在鲁迅文学院后面。其实,我就经手在《人民文学》发表过他一个中篇小说——《官场》。(待续) 文学小说刘震云人民文学生活态度塔铺80年代青年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