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国王”，挪威的选择

特殊的采访

虽说记者生涯十几载，也采访过大大小小人物，但这一次的采访对象却是第一次：挪威的国王与王后。紧张倒也谈不上，但新鲜感倒是十足。毕竟之前对王室以及王室生活的全部概念皆来自于影视作品。

采访之前，负责与我们对接的挪威官员并没有太多的叮嘱。虽然之前也从挪威工作人员和媒体报道中有所了解，国王与王后非常随和与平易，但毕竟王室还是有王室的规矩。采访之前，我们得到的两条提醒，一是有关称呼：与国王夫妇见面时，第一面和最后一面要分别称呼His Majesty、Her Majesty，采访期间即可称呼The King与The Queen；第二则是时间：国王夫妇年事已高，身边的工作人员严格遵照约定的时间，时间到了便会断然叫停。

王宫其实就是在奥斯陆市中心最热闹的一条街上。一座黄色的建筑并不奢华。门前广场不断有游人驻足观望、拍照，王宫门前只有两个士兵把守，当游客太过接近时，他们礼貌地做下提醒。

王室工作人员接我们进门。上了二楼的一间小的会客厅，等待时往窗外望去，除了奥斯陆美丽的城市风景之外，发现下面游客的说话声竟然都能听到，没想到国王可以与平民如此之近。当我们被不同的人相继接应，最终带到采访的房间时，才突然意识到竟然没有被安检。

推开门，国王哈拉尔五世与宋雅王后已等待在此。一脸和蔼慈祥的笑容让人丝毫没有生疏与距离之感。哈拉尔五世（Harald V）出生于1937年。按官方公告的说法，他是“567年来第一个在挪威出生的王子”。身材高大的哈拉尔五世也沿袭了家族热爱运动的传统，他擅长帆船运动，还是一位滑雪高手。国王还代表国家参加了1964、1968和1972年的三届奥运会——其中在1964年东京奥运会上，他还是挪威代表团的旗手。

房间的墙上挂着几幅大型的现代派风格的人物肖像，一看即知是宋雅王后的办公室——早就耳闻宋雅王后热爱艺术，造诣颇深，据说她本人是一位狂热的摄影师，还是一位版画家。当哈拉尔仍是王储时，他邂逅了美丽的挪威姑娘宋雅。但这段感情起初遭遇到了不少阻力，因为宋雅是一位平民。他们被迫等了9年，才冲破重重阻力走入婚姻。宋雅王后生性活泼开朗，酷爱体育运动，是第一位访问过南极的王后。

1991年，哈拉尔五世继承王位，成为挪威独立以来的第三位国王。“国王有点害羞。”在我们之前采访过他们的传记作家图尔·伯曼－拉森（Tor Boman-Larsen），提起国王夫妇，笑着提醒摄影记者，“你知道王后很活泼，表情也很丰富，但相对来说国王有点害羞，给他们拍合影并不容易。”

值得一提的是，在他们坐在书桌前接受采访时，我才注意到书桌上正放着一本摊开的中国地图，上面还有不同颜色的笔做的标注，原来他们正在为中国之行熟悉路线。对敦煌向往已久的宋雅王后还在地图上特地标注了它的位置，见到我们，还纳闷地问，为什么在图上找不到她之前到过的丽江。“噢，也许是这个城市太小了！”她恍然大悟似的大笑。

没有想到，我们的谈话是从小城丽江开始的。哈拉尔国王略带害羞的微笑和宋雅王后爽朗的大笑让我一时忘了他们的“身份”。除了第一面牢记住喊了“His Majesty”和“Her Majesty”之外，后面的提问过程则直接以“You”代替——至少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也并不觉得被冒犯。但果然时间一到，身旁的工作人员以毫无商量的口吻通知采访结束。“噢，就结束了吗？”王后似乎也有点爱莫能助的样子，笑着看着我们。

在总体生活平和而安宁的挪威，国王更多是一个象征性的存在。直到今天，政府官员每周都要进入王宫向国王汇报，商讨政府工作。“国王会穿上制服，非常庄重。但他不会参与政治讨论，只是签署。”国王并没有解散议会的权力，根据宪法，国王需要在新内阁开始前发表公开讲话，“但谈话稿也是由首相拟好的”。除此之外，在5月17日宪法日——挪威人的国庆节——国王会与家人一道，身穿传统民族服装，出现在王宫的阳台上，向孩子们和游人们致意。总而言之，“非常象征性的存在”。

在图尔看来，王室的存在也是国家稳定的保证。挪威总体来说是一个和谐、安静的社会，没有那么大的社会冲突与矛盾。但是2011年7月，极端右翼分子布雷维克制造了一场震惊全球的暴力事件，导致近百人的伤亡。“当时全国人民都很惊恐。这时，国王亲自现身，在电视台发表讲话，让大家冷静下来。在发生类似的危机时，他是我们稳定和各族群团结的纽带和象征。”也只有这一次，王室在安保上做了一些加强处理，过了一段时间，又恢复如常。

古老的王室传统

“在世界上的独立国家中，挪威比较特殊。我们至今也没加入欧盟。作为一个独立国家的感受，它的历史始终是与君主立宪制联系在一起的。”研究王室的传记作家图尔说。

经过历史分分合合，到了1905年，瑞典－挪威解除联盟，挪威成为独立王国。同年11月，挪威在一次全民公决中，以压倒性多数反对共和制，支持君主立宪制。但当时的挪威王室并没有合适的男性子嗣来担当大统，转而求助于丹麦。

33岁的丹麦王子卡尔最终被议会选出继承王位——卡尔的数名父系祖先是挪威独立时期的国王。1872年出生的卡尔是欧登堡王朝的分支格吕克斯堡王朝的成员。1896年，卡尔娶姑父英国国王爱德华七世的小女儿也是自己的表姐莫德公主为妻。

1905年，卡尔到了挪威后，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哈康（Haaken），加冕礼后，他正式成为挪威国王哈康七世；与此同时，他即将在英国出生的儿子的名字也由亚历山大（Alexander）改成了奥拉夫（Olav）。“哈康和奥拉夫都是古老的挪威名字，这个举动也表示他要一心融入这个国家。”图尔说。

“哈康七世是我们挪威人民选择的第一位国王。”对年轻的国王哈康来说，摆在他前面的路也并不容易。特别是在民族民主运动风起云涌的20世纪初，王权被视为阶级压迫与逆历史潮流的一个标志。如何扮演一个国王的角色，更是一个挑战。

“我们的国王非常聪明。他是民主国家的国王，应该怎么做？如何与劳工相处，赢得他们的支持？”图尔说，1928年，哈康国王邀请一位激进的社会主义者来组建政府，此举令右派很失望，却给劳工阶级一个非常深刻的印象。这件事客观上也令王权在挪威获得超越所有社会阶级的地位。

而在“二战”当中，哈康国王更为他个人、为王室，也为挪威赢得了尊严和荣誉。

1940年4月8日，挪威海军击沉了附近海域的一艘德国船只。次日，希特勒下令突袭挪威，德国大使当时紧急约见了挪威外交大臣，威逼挪威立即投降，但遭到挪威议会和国王的回绝。

4月11日，挪威对德宣战。哈康七世和王储奥拉夫率领人民顽强抵抗了50多天后被迫逃亡英国。此前，奥拉夫的夫人玛莎王妃携哈拉尔王储和两位公主先是在瑞典逗留，后应罗斯福总统之邀前往美国。玛莎王妃与罗斯福夫人也结为好友。“虽然当时他们离开了挪威，但王室仍然成为抵抗运动的象征。”在建筑物上、在被焚毁的德军军用汽车上，到处可见H7的标志——这是哈康七世名字的缩写。

“‘二战’时，我们是个小国家，却在‘二战’中牺牲了一万多人，你可以拿这个与其他国家相比。”后来这段故事被拍成《国王的选择》。而王室的选择，也让他们在“二战”期间地位上升，“几乎百分之百的挪威民众支持王室”。国王的选择不仅仅是一次政治抉择，更是自由、民主、独立挪威的象征。

有趣的是，虽然理论上讲，挪威王室与德国王室都是亲戚，但关系并不好。历史上，丹麦与德国关系素来不睦，所以对哈康来说，无论是德皇威廉还是俾斯麦，“都是他的敌人”。另外，德国与英国也是交战国。哈康国王的夫人莫德王后，虽说是德皇威廉二世的表妹，但关系很不融洽。图尔说，这么多年过去，挪威王室还是与丹麦王室关系最密切。丹麦女王与宋雅王后也是一对好朋友。

1957年，哈康七世以84岁高龄谢世；奥拉夫五世继承王位。奥拉夫五世（Olav V）平易近人，作风低调，深得挪威人民喜爱，被称为“人民的国王”。他喜欢自己驾车，虽然作为一名君主，他有使用公交车道的特权，但他与普通挪威人一样，只在公共车道行驶。1973年能源危机期间，奥拉夫穿上滑雪服，扛着滑雪工具，和普通人一样，登上去滑雪台的缆车。后来奥拉夫被问到，为何敢于不带任何保卫人员而出现在公共场所。奥拉夫回答：“我有400万保镖。”——彼时挪威的人口是400万。

值得一提的是，奥拉夫是一位颇有成就的运动员。他从奥斯陆著名的Holmenkollen滑雪跳台纵身跃下的照片广为传播。他甚至还在1928年赢得了夏季奥运会的帆船金牌。晚年时仍然热爱航海。

图尔·伯曼－拉森住在距离奥斯陆不远的一个安静小城里。他的王室传记主要是基于皇家档案和哈康的日记——他从1905年开始写日记，一直坚持到1955年，50年的日记。

“我是第一个读日记的人。虽然他的日记没那么私人，有很强的政治色彩。”图尔之前做过记者，这给了他一种职业敏感。某年的一天，他从一本老书上偶然看到哈康写日记的习惯，“我想这是写他传记的绝佳的基础。得到挪威国家图书馆馆长的支持后，我见到了哈拉尔国王，请求允许得到一些家族档案。”

“二战”后，民族国家兴起，很多国家推翻了王室。为什么挪威丝毫没有受影响？ “我们非常稳定，没有大型的社会革命。另外，挪威的历史当然不像中国那么悠久，独立的国家与君主立宪制是融为一体的。我们从来没有存在过‘挪威共和国’这样一种体制，作为君主立宪制的存在，这是一种身份认同，这种感觉非常强烈。”

虽然在“二战”期间，前任国王奥拉夫曾被任命为国防部长，但图尔特地强调，这是战时的一个特殊现象，也是一个充满象征意义的举动，作为抵抗运动的一部分，并不具实质意义。根据法律，和平年代国王不能参与政治。“但另一方面，政府的政治，也是国王的政治。”在图尔看来，在某些时候，国王比政治家更有影响力。“不管他是左翼还是右翼，共同的选择是听国王的选择。”

“在挪威的历史上，从未曾有过共和制。所以我们也没有想象过没有国王的挪威，因为那样的情形从来没有存在过。”图尔说，在老一代挪威人心目中，王室享有崇高地位；年轻一代虽然不像老一代那么支持，但也差别不大。挪威曾做过一个民意调查，80%民众支持君主制，20%支持共和制，现在的情况仍然差不多。

如果说挪威王室曾遭遇到什么挑战的话，那就是现任国王哈拉尔与王储哈康王子的婚姻。哈拉尔花了9年时间才得到王室允许，迎娶平民女子宋雅；而哈康王子则在2001年宣布迎娶单身母亲梅特，当时也遭受不少非议。“当时也有过一些争议，甚至有人说婚姻会危及君主制。幸运的是，君主制并没有动摇，而两段婚姻后来都非常受支持。”

“我们非常期待再回中国”

三联生活周刊：此次将是国王与王后的第四次访华。请问前几次访问对中国都有什么样的印象？对这次访华又有什么样的期待？

国王与王后：我们非常期待能再回中国，也很期待与习主席见面。

我们是在1985年第一次正式访问中国的。后来又陆续去了几次，我们很幸运能有机会参观一些城市，比如西安、杭州、上海、香港……也目睹了中国的发展。记得我们第一次去时，中国的大街上还满是行人、自行车，后来慢慢多了小汽车；我们去上海时，也看到了他们在新区做规划，要建很多很多的高楼，这些高楼几年内就完成了，真是不可思议！

我（王后）也对艺术感兴趣。我记得第一次到北京时，希望能去看一些画廊。我记得参观了一些由旧工厂改造的艺术区，那里有很多艺术画廊，非常有意思。那些画廊很活跃，我期望这次去北京也能再有机会去看一些画廊。

1997年我们去中国时，还去了云南的昆明、大理和丽江。丽江是个特别安静而美丽的小城。我们非常荣幸地被邀请参加了一个纳西古乐的音乐会。纳西族的音乐非常好听，那是一次非常美妙的体验。我们后来也邀请他们到挪威演出。第二年，他们就到了挪威，参观了卑尔根和奥斯陆。是不是很奇妙？

三联生活周刊：宋雅王后是一位艺术爱好者，也有很高的艺术造诣。所以这一次特地选择了敦煌作为访问地之一？

王后：是的。我们在1985年就希望能去，但当时没有飞机，也没有宾馆能接待我们。这一次太高兴了，我们终于可以去参观了。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想去看它们了！我正在看莫高窟的书。里面有几千年的佛像，连接东西方的丝绸之路的文化，太有趣了。雕像、壁画都太美了！

英国、德国和法国的博物馆里也有很多来自敦煌的文物。我在大英博物馆看过敦煌写本，吉美博物馆也有不错的收藏。我最近要去巴黎，正好可以在参观敦煌前再去吉美好好看一看。

三联生活周刊：国王与王后刚刚庆祝了金婚。我们知道，这段关系当初遭受了一定的压力。请问，这段经历对你们看待爱情和接纳有什么影响？

国王：我们的经历让我牢牢记住一件事：我们的孩子不要再经历同样的事情。他们要由自己来选择丈夫或妻子。在当时的挪威，自己选择丈夫或妻子是非常正常的，但对王室来说不是。很多人说，如果我与一位平民女子结婚，君主制就会结束了。还好这一切并没有发生。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她……

三联生活周刊：王后非常关注音乐艺术。以她名字命名的“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挖掘和扶植了很多非常有才华的音乐家。请问国王和王后对中国音乐、音乐家有什么印象？

国王与王后：我们发现中国音乐非常迷人，也很动听。我们也非常高兴这些年认识了一些非常有才华的中国音乐家。其中印象最深刻的之一就是廖昌永，他在1997年赢得了宋雅王后国际声乐大赛一等奖。我们也很高兴在那一年访问中国时与他再次相逢。

跨越国境的合作与文化交流，是创新与灵感的源泉。我们注意到许多中国音乐家在演奏贝多芬、莫扎特，当然还有挪威的音乐家格里格，在国际大赛获得好成绩。

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个冬季运动的强国，挪威已经开始参与到北京2022年冬奥会的合作中。国王本人也是一位冬季运动的高手，为什么运动在挪威人的生活中非常重要？在冬季运动的合作中，有什么期望？

国王与王后：在挪威，运动作为一种文化非常盛行。对很多人来说，运动是童年最重要的一部分，很多人将运动习惯保持终生。对挪威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对运动的参与而不是成绩。几百年来，滑雪运动已是挪威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更多的国家参加冬季运动，才能确保这项运动的可持续性，也可以获得更好的公共健康。中国的目标是让3亿人上冰雪，如果挪威能在达成这个目标上有所贡献，对两国都有所裨益。我们也非常高兴地得知，最近很多中国运动员进入挪威的学校，与挪威运动员一起接受训练。中国和挪威在很多领域——比如反兴奋剂——有共同的价值观，为孩子们和青年人确保一个健康的训练环境。 英雄联盟狂战士挪威挪威王室北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