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骆驼祥子》

作者:苗炜
重读《骆驼祥子》0老舍1936年在青岛教书,那年春天,有一位朋友从北京去探望他。那位朋友讲起,有一个北京的人力车夫,一直想买一辆自己的车,买了三次失去了三次,三起三落。老舍听完,就说这可以写成一本小说。1936年7月,老舍从山东大学辞职,成为专业作家。9月,《骆驼祥子》开始在上海《宇宙风》杂志上连载,老舍对编辑说:“这是一本最使我满意的作品,是我的重头戏,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老舍此前想当专业作家,但怕写小说养活不了自己,一直在学校里教书,业余时间写作,这本《骆驼祥子》他胸有成竹,由此转向专业写作。1946年,《骆驼祥子》英文版在美国出版,书名叫《人力车夫》。美国读者对“rickshaw”这个名词并不陌生,对“个人奋斗”这个主题也不陌生。祥子的故事就是他的个人奋斗史,他想成为一个有产者,害怕沦为赤贫阶层,这个想法全世界的人都能理解。重读《骆驼祥子》1老舍一家是正红旗的,正红旗驻扎在北京的西北角。老舍写北京,在他作品中出现的地名大多集中在北京的西北角。八旗子弟从法律上来说都是士兵,要吃军饷,他们不能从事其他行业,北京的服务业原本由外来人口从事,挑粪工来自山东,裁缝来自宁波。大清倒了,旗人该自谋职业了,有当巡警的,有下海做艺人的,也有做人力车夫的。有满族评论家考证,祥子可能原本住在京郊,清朝覆亡,祥子在乡下没有活路,所以要进城谋生。

重读《骆驼祥子》,我有一本重要的参考书,是美国学者史谦德所著《北京的人力车夫》。书中说,1920年代,北京人力车最多的时候有三四万辆,车夫有六七万人,也就是说两个车夫赁一辆车,你拉白天我拉夜晚这样的情况很常见。当时北京公交车还很少,道路状况很糟糕,土路多,下雨之后变成泥塘,人力车是重要的出行工具。到冬天,人力车的生意更好。北京的人力车夫有四分之一是旗人,有四分之一是进城的农民,还有许多人原来做过工人、小商贩甚至军官,他们失业之后当上了人力车夫。拉车能挣多少钱呢?《骆驼祥子》中有这样一段情节,虎妞想给祥子买两辆车,让他收车份儿。祥子说,“两辆车一天进上三毛钱,不够吃的!赁出一辆,我自己拉一辆”。这样算,一辆车的车份儿大概是一毛五,车夫拉一天,能挣五六毛钱。《北京的人力车夫》中说,1920年代,北京的人力车夫一个月的收入在10块到12块,跟巡警、小店员的收入差不多,肯定是贫穷的,但还不是一贫如洗,不算是赤贫阶层。

1926年,有一项调查,富有家庭占北京城市人口的5%,主要是商人和政府官员,中产阶级占22%,主要是小店主、教师、小官员等等,下层阶级占47%,在下层阶级之下,还有9%的贫困人口和17%的赤贫家庭。1928年,北京报纸上有一条新闻,说巡警在冰窖胡同发现一个车夫要上吊自杀,就把车夫救下来。车夫姓姚,跟妈妈和三个弟弟住在鼓楼附近的一个大杂院里,家里只有一条裤子,姚车夫穿着出来拉车,结果挣的钱被偷走了。家里妈妈和弟弟在等他买粮食回去吃饭,车夫觉得钱被偷走了,活不下去,一时想不开,要自杀。警察把车夫送回家,警局还提供了资助。这条老新闻,看着还有点儿温暖。其实,当时北京的警察,日子也不好过,有过发不出工资的时候,警察工资都来自对商户的征税。北京当年的报纸,经常报道有车夫在路上倒毙的新闻,还有专栏作家写文章,号召读书人要善待车夫,车夫是体力劳动,没有更好的工作,只能当车夫,“我们读书人教书匠要是没饭辙了,还没力气干呢”。

祥子的梦想是什么呢?祥子想在城里扎根。他说,城里要饭还能要到点儿油水呢,城里再苦的人还能吃上白面呢,不像乡下只能吃窝窝头。扎根之外,祥子想跻身下层阶级,在下层阶级中靠上,不能沦为赤贫阶层。《骆驼祥子》中交代,一辆人力车,新车是100块钱,二手车80块钱。祥子一出场,是有一辆新车的,他攒钱买下车,有了自己的劳动工具。拥有自己的车,是祥子最为看重的。“人和车厂”的老板刘四爷有60多辆车,应该算是富裕家庭,闺女虎妞喜欢祥子,但刘四爷说,自己的闺女不能便宜给一个臭拉车的。虎妞后来跟老父亲闹翻,嫁给了祥子,跟祥子搬进大杂院住。虎妞并不打算待在下层阶级之中,她的算盘是,过些日子,回家跟刘四爷赔罪。

祥子想的是每天能挣五六毛钱,不用交车份儿,一个月有15块到20块的收入,那就比10块12块收入的人好过多了。虎妞害怕这种日子,她住在大杂院里,院子里的孩子一早就要出门捡破烂儿,偷点儿煤块,妇女找点儿缝缝补补的活儿,老人躺在冰冷的炕上,等着年轻人带回家点儿饭吃,像二强子这样的人,喝点儿酒就打孩子,会逼自己的闺女小福子当妓女。虎妞买了羊头肉,端回家的时候,院子里的小孩子都仰望她,把她当公主看。当年的北大教授陈西滢描述北京的孩子:“胡同里的小孩,谁都面黄身小,骨瘦如柴,一点没有活泼的气象。大多数面上身上都有些疮疤疔疖,许多还露出大头、斜视、歪嘴、缺鼻等残废的形状。”

虎妞搬到胡同里,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孩子。她跟祥子租了两间房,祥子出去拉车,虎妞会把一间屋子借给小福子。小福子做暗娼,但自己家有俩弟弟,屋里太破,没法儿接客,借虎妞的房子接客。虎妞可没想到自己要过这样的生活,老舍书中是这样写的,就好比是看见日头要落山了,以后的日子怕是没有光亮了,但趁着现在有光,就赶紧走两步。祥子想凭自己的力气往上走,虎妞想维持自己的生活水准,两个人都害怕沦为赤贫阶层。但祥子的身体越来越差,虎妞的私房钱越来越少。个人奋斗,前面可能有一个目标支撑着,对祥子来说,就是一辆车。但个人奋斗,可能后面也有一个野兽在追赶着,那就是赤贫的生存状态。重读《骆驼祥子》2人力车是日本人发明,传入中国之后,成为北京城里的重要交通工具。1915年,北京城里的人力车有2万辆,十年后到了4万辆。但人力车夫的报酬在下降,有一个统计说,1911年,人力车夫每小时能挣两毛五,到1926年只能挣一毛钱。随着人力车的增多,竞争的激烈,人力车夫的收入是往下走的。当时有西方人比较过东京和北京坐人力车的不同,东京跑得慢,北京跑得快,北京之所以跑得快,就是竞争激烈,要跑快一些,多跑几趟,才能挣更多的钱。祥子在1920年代加入北京的人力车行业,这个行业是在走下坡路的,到1936年,全市的车夫有10万人,城里六分之一男性壮劳力都在做人力车夫,更难挣到钱了。

西方人说人力车夫是“人畜”,人形的牲畜,这词不好听。他们的意思是,社会进步应该使用更多的机器,不能把人当牲口使。这话当然没什么错,可那时候人力车已经是一种进步了,人力车之前,是抬轿子,需要两个人或四个人抬轿子,人力车已经节省人力成本了。

小说开头,祥子有铁扇面一样的胸,又直又硬的背,“扭头看看自己的肩,多么宽,多么威严”,有一双大脚,脖子和头一边儿粗,头上永远剃得发亮。腮上没有多余的肉,整个人像一棵树一样健壮,结实硬邦,他还能倒立,也就是核心力量强。穿得干净利落,拉上车,步子大,腰里稳,跑起来没声,步步都有伸缩,能让客人坐着舒服,这就是底盘扎实,自带避震,不论跑得多快,蹭两步就能站住,他的力气能达到车的各部分,又快又稳,这是动力系统调校得好,操控感到位。祥子进城时,刚刚成年,跑了三年,买了自己的车,他把买车的日子当成自己的生日,吃了烧饼和爆羊肉来庆祝。但战事临近北京,人力车夫都不敢往城外跑了,偏偏祥子为了挣两块钱,拉了一趟活儿去清华,结果出了城,就被当兵的劫走了。

失去了车,祥子病了,在海淀的一家小店里躺了三天。病好之后,他吃了碗馄饨,我们看老舍是怎么写的,“呷了口汤,觉得恶心,在口中含了半天,勉强地咽下去,不想再喝。可是,待了一会儿,热汤像股线似的一直通到腹部,打了两个响嗝。他知道自己又有了命。”祥子买了新衣服,走回到西直门,他还是走不稳,身体没有复原,到桥头吃了碗老豆腐,“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被热的雪白的豆腐一烫,发出顶香美的味儿,香得使祥子要闭住气。捧着碗,看着那深绿色的韭菜末儿,他的手不住地哆嗦。吃了一口,豆腐把身里烫开一条路。他自己下手又加了两小勺辣椒油。一碗吃完,他的汗已湿透了裤腰。半闭着眼,把碗递出去:‘再来一碗!’站起来,他觉出他又像个人了。”食物是身体的燃料,祥子吃了这点儿东西,就有了力气。

《骆驼祥子》中时常写到食物,人力车夫吃羊肉包子,吃大饼。虎妞勾引祥子那天,跟祥子喝酒,桌上有水果,有半只酱鸡,有熏肝、熏肚。祥子是禁欲主义者,不抽烟不喝酒,他知道,抽烟解乏,喝酒能暂时忘掉忧虑,但他不舍得花钱。别的车夫会喝10个铜板一壶的好茶,茶里面还加白糖,祥子只喝一个铜子的最次等的茶叶,平常吃饭只求填饱肚子。他没有性欲,从没有去妓院,不愿把钱花在女人身上,也害怕得性病。他看到有别的车夫得了性病,在厕所里撒不出尿来,所以对性这个事很抵触。他想结婚,想以后有了车有了钱,从乡下娶一个能干的媳妇。媳妇要一清二白,是个处女,他自己也必须守身如玉,才对得起以后的老婆。虎妞诱奸祥子,事后祥子的感觉很糟糕,书中说,虎妞比抢走车的大兵还可恨可厌!因为她把祥子由乡间带来的清凉劲儿全毁尽了,祥子成了一个偷娘儿们的人。这是老舍的原话。祥子的性观念很保守,他认为性生活会毁掉身体,结婚会让一个人的体力下降,偷情更是不体面的事。

《骆驼祥子》中很少写到洗澡。“人和车厂”有宿舍,但没有浴室,人力车夫收工之后,吃饭,睡觉,不洗澡。虎妞不愿意祥子去拉车,说讨厌祥子的一身臭汗,他们住进大杂院里,不是很容易洗澡。大杂院里的孩子都是在护城河里洗澡的。书中祥子唯一一次去澡堂子,是在和虎妞成亲之后,他出门闲逛,到了南城,去洗了个澡,“下到池子里去,热水把全身烫得有些发木,他闭上了眼,身上麻麻酥酥的仿佛向外放射着一些积存的污浊”。

有一位美国学者叫丽贝卡·海耶斯·雅各布斯,做过关于洗澡的研究。她说,水有治疗作用,只要人们沉浸在天然温泉、游泳池、浴场和海洋中,就会减少心理健康的风险。古罗马温泉、土耳其澡堂和日本温泉都是公共浴池,让人放松。但在21世纪,豪华的水疗中心越来越多,公共浴池太少了。2023年有一个数据显示,在过去的50年里,纽约只开设了5个新的公共游泳池,在同一时期,开发商建造了至少434个私人游泳池。纽约的许多公共游泳池是大萧条时期修建的,大萧条时期让人有更多地方去游泳和洗澡,这倒是明智之举。简而言之,洗澡是一项权利。重读《骆驼祥子》3我时常听到乘客抱怨北京出租车味道难闻,“进了车,像是进了司机的被窝儿”。1920年代的祥子还不能经常洗澡。我看过一本小册子,题目叫《怎样做好浴池服务工作》,这本书由商业部饮食服务局编辑,1960年出版。开头说,解放后,在党的领导下,浴池服务和其他服务业都取得了进展,为了更好地服务于人民,特出版这本书。书中内容由上海大兴浴池、北京西城柳树井浴池、佳木斯浴池、石家庄龙泉池澡堂提供,介绍了修脚、搓澡的基本技术,讲解一些皮肤病的简单防治,还有详细的服务规范。特别提到,环境要安静,老年人出浴后比较疲倦,需要小睡。老年人冬天来洗澡,很多时候是为了取暖,要烫脚烫背,他们体质弱,御寒能力差。

祥子在曹宅拉包月,曹宅里有一个仆人高妈,高妈是被生活暴打过的人,她从生活中学到的经验是理财。她自己那点儿钱,会借给更穷的人,一块钱是一笔,两块钱也是一笔,利钱至少是三分。对许多穷苦人来说,钱上有毒,会抽干他们的血,但还是要借高利贷。老舍原文写,“凡是能使他们缓一口气的,他们就有胆子拿起来。生命就是且缓一口气再讲,明天再说明天的”。书中有这样几句,“资本有大小,主义是一样,因为这是资本主义的社会,像一个极细极大的筛子,一点一点地从上面往下筛钱,越往下钱越少;同时,也往下筛主义,可是上下一边儿多,因为主义不像钱那样怕筛眼儿小,它是无形体的,随便由什么极小的孔中也能溜下来”。高妈身处下层,资本很小,但资本主义那一套运营规则,她是明白的。祥子喜欢听高妈讲怎么理财,但他自己不会放债,也不会把钱存到银行去,祥子相信现金。

祥子认定自己是拉车的命,是穷人的命。穷人的命是枣核儿的两个尖,幼小的时候不被饿死,就是万幸,到老了不被饿死,也很难。中间这一段儿不怕饥饱劳碌,还能像个人似的。祥子在茶馆里曾经碰到过一对爷孙,老马和小马,爷孙两个拉着一辆破车。老马55岁,吃不饱饭拉不动,孙子帮忙推车。祥子给爷孙俩买了10个羊肉包子,爷爷吃3个,孙子吃7个。北京当时有规定,50岁以上不能拉车,但这规定也很难严格执行,祥子害怕自己岁数大了,变成老马那样。

祥子娶了虎妞,他的精气神没了,他的力气大不如前。祥子去拉车,总感觉脚软没力气。车夫一起聊天,会说,拉车就不能娶媳妇,白天累,夜里也累,重体力劳动者不应该有性生活。如果生了孩子,家里孩子等着吃饭,那就更要命。祥子被大雨淋了一场,病了,休息一个月。祥子再出车,患上了痢疾,又休息了一个月。他知道虎妞手上的钱快垫完了,他还是要出门拉车,如果再病了,就去跳河。像他这样出卖体力为生的人不能生病。虎妞难产而死,对祥子来说,是减轻了一个负担,以他的能力,是无法供养虎妞这样一个老婆再加上一个孩子的。

祥子走向堕落,是从放纵身体开始。虎妞死了之后,祥子在雍和宫附近给一位夏先生拉包月,夏先生家里的姨太太,原来是位暗娼,她勾引了祥子。祥子得了性病,他撒不出尿来了。他把这件事告诉工友,工友们给他出主意,该买什么药看什么医生。祥子的羞耻心没有了。小福子死了,老马爷孙俩,小马死了,老马也快死了。祥子不再要强,不再向上走。他认定自己挣不开天罗地网。最后,他的信用破产了,谁也不愿意把车赁给他,他成了个城市混混。重读《骆驼祥子》4老舍出身于贫民家庭,是家里的第八个孩子,他妈妈前头生了7个,活了4个,另外3个夭折了,老舍是老儿子。他1899年出生,一岁半的时候,八国联军进北京,他爸爸就战死了。他是靠慈善家的救济读了小学,又读了师范,18岁当了小学教师。然后信了教。当年大批旗人入教会,是因为教会偶尔会救济穷人。老舍在教会里认识了燕京大学的一位英国教授,学了一年英语,这位教授推荐老舍去英国教书,教中文,拿现在的话说叫对外汉语培训。老舍在英国待了四五年,为了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读了大量的英语小说。一边读,一边写《老张的哲学》《赵子曰》《二马》这些小说,老舍承认他借鉴了外国文学,但我们从语言上看,老舍可不像1980年代那些模仿西方现代派的作家,老舍用的是地道的北京口语。

老舍对各种曲艺形式都非常熟悉,在他成长阶段,周围接触的人也都是贫民。老舍说过,“我生在北平,那里的人、事、风景、味道,和卖酸梅汤、杏仁茶的吆喝声,我全熟悉。一闭眼,我的北平就完整的,像一张色彩鲜明的图画浮在我的心中。我敢放胆的描画它。它是一条清溪,我每一探手,就摸上条活泼泼地鱼儿来”。老舍在新中国成立后写过很多宣传作品,不管主题是什么,只要允许他在北京平民环境中塑造一两位老邻居,他的台词就有出彩的地方。王朔曾经说,他读老舍的作品,总觉得演出来的比读的好,像《茶馆》和《四世同堂》,都是话剧或电视剧更出彩。王朔喜欢用“码字”这个词来替代写作,老舍也有一个词,叫“贩卖大白话”,他听的是大白话,说的是大白话,写小说就是贩卖大白话。《骆驼祥子》这本小说一共有107360个字,10万字的文本用了2413个不同的汉字,其中又有621个极为常用的汉字被频繁使用,占了作品总字数的90%,可以这么说,认识600来个汉字的小学生就能读懂《骆驼祥子》。

老舍在书中回避了时代背景,没写直奉战争,没写首都革命,没写“三·一八惨案”。小说结尾处,祥子出卖了阮明,这一段老舍也做了含糊处理,按照史谦德的解读,阮明是国民党的劳工组织者,在他的怂恿下,祥子加入了人力车夫工会,“阮明为钱,出卖思想;祥子为钱,接受思想”。但后来,祥子把阮明出卖给了警察,把这位工会领导人送上了刑场,获得60元的赏金。

老舍写过一个短篇小说叫《黑白李》,黑李和白李是兄弟,兄弟两个和一个女子暧昧,黑李说,我退出了,不再跟那女子相见。白李说,我根本就不喜欢那女子,完全是跟哥哥捣乱。黑李信教,是个好人,白李有更高的志向。家里有个拉车的叫王五,黑李坐车出去,总会想办法让王五歇歇脚,别那么辛苦。白李坐车出去,多热的天都让王五使劲跑,但他心里装着劳工阶层,为全天下的拉车人打抱不平。叙述者说,白李这个人,看着精明,你觉得他应当到处做领袖,每一句话,“他不是领着你走上他所指出的路子,便是把你绑在断头台上。他没有客气话”。白李搞工人运动,带领人力车夫捣毁北京的电车,事后被通缉,黑李替弟弟上了刑场。老舍提醒我们注意,在工人运动、政治倾向、革命事业之外,别有善恶之分。黑李死后,白李说,哥哥大概进了天堂,“他在那里顶合适了,我还在这儿砸地狱的门呢”。黑李有自己的道德准则,白李也有自己的准则,那么多人贫困而受苦,在他看来是不公义的。

老舍《黑白李》这篇小说,是以1929年北京人力车夫暴动为背景的。拉车是养家糊口的工作,公共汽车会剥夺人力车夫的工作机会。1929年春天,电车公司开辟了从西直门到颐和园和海淀的线路,人力车夫发起游行示威。经过两个月的谈判,电车公司和人力车夫工会达成协议,电车票价按照车夫的要求来制定,而车夫不能在公交车站拉客。同年6月,电车公司推出消夏线路,鼓励市民在夏夜乘公交车外出纳凉,人力车夫工会要求取消这一计划。人力车夫工会由年初的1300人增加到4000余人,车夫和电车公司、电车工人、警察频频发生冲突。终于酿成10月的暴动,人力车夫砸电车。在暴动之后,有一位叫黄公望的社会学家,对人力车夫做了调查,他的调查结果是,北京的车夫多少有了阶级意识。“他们半生的经验使他们认识了自身的痛苦,并且知道可以用团体行动,通过组织,在某种程度上改良他们的生活。”重读《骆驼祥子》5北京航空学院(今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老院长武光先生活了100多岁,2015年去世,他有一本革命回忆录叫《冬夜战歌》。1926年,他14岁,在河北深泽县上小学,接触到了革命思想。1928年,他加入国民党,成为县党部的宣传部长,每月有40块收入。1930年,他离开家乡,到北京找共产党。我看《冬夜战歌》,很关心武光写人力车夫的部分。他到前门火车站之后,人声鼎沸,万头攒动,他雇了一辆人力车,到德胜门羊房胡同找他的朋友。当时北京政局动荡,经济凋敝,不容易找工作,武光参加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中国革命互济会。领导告诉他,你要在人力车夫中开展工作,人力车夫有好几万,生活在最底层,反抗性最强。党曾经在人力车夫中建立过组织,但1929年车夫暴动之后,很多车夫被捕、被杀,组织遭到了破坏,武光的任务是重新开展工作。

借由武光的回忆录,可以看到当时的人怎样当车夫。要有保人,才能在车厂赁一辆车,要有家眷,才能租到房子。武光没家眷,只能冒充大学生。他在太平湖车厂赁到一辆车,在辟才胡同租了一间房子,到派出所报了户口。离开家的时候要穿长褂,到僻静处,把长褂脱掉,围在腰间,藏在短褂下面,扎上绑腿,把毛巾围在头上,完成从学生到车夫的换装,到车厂赁车,出车拉活儿。晚上收了工,再把短打扮换成长衫。武光学着别人的样子拉车,“躬着身子,用力向前拉,笨重的车身却不听使唤,忽而猛向前冲,忽而又向后拽,忽而左右摇摆,好像拉着车在路上扭秧歌”。拉车让他筋疲力尽。另外一个难题是,他要搞清楚北京成千上万个小胡同的名称和位置。武光走访贫民窟,了解人力车夫的生活状况。有一位车夫,住一间小屋,三四平方米,进屋就是土炕,炕上没有炕席,也没枕头没铺盖,只有一块砖头当枕头。有一天,武光没挣到钱,饿了,贴身有一块银元,那是组织给他的,要他以防万一用的。他在宣武门内的饭摊儿上转悠,饭摊儿的灶具很简单,一辆手推车就能推走,摊主搭起简易炉灶,架上铁锅,摆上矮桌条凳,现做现卖,卖豆腐脑、油条、馅饼之类。武光实在饿得不行,要了大饼和小米粥吃,结账的时候掏出了组织给的一块银元,这一块银元让摊主非常警惕,因为摊儿主不相信一个人力车夫能掏出一块银元来。武光说:“艰辛的生活磨炼了我,教育了我,使我更加成熟了,更坚定了解放全人类的信念。”

武光加入了共青团,1932年到石家庄工作,而后被捕、审判,以“危害民国罪”判处五年徒刑,在京师第一监狱服刑。狱方给他们送来基督教、佛教著作,也给他们看《史记》和《汉书》,狱中同志经过斗争,能看到马列著作。武光记录五年监狱生活,其中有个落后的学生给他留下深刻印象,一个北大的学生叫老张,武光说他脑子里没有政治,只有吃喝玩乐,总想找爱人。武光对这个学生颇为不齿,但这个学生也是以“危害民国”的罪名被关进监狱的。1937年,日军进犯北京,监狱中的政治犯被释放。武光出狱后,就投身到抗日斗争中。重读《骆驼祥子》6伍锐麟,1904年出生在广东台山县,10岁时去加拿大,在加拿大和美国读书,1930年被美国长老会封为牧师,回到岭南大学任教,在社会学系历任讲师、教授。他带领学生做过多项社会调查,涉及广州农村、疍民和人力车夫。1936年到1937年,社会学系的师生完成了广州人力车夫的调查。

广州1929年有4331辆人力车,其中4100辆是“营业手车”,231辆是“自用手车”,到1934年,手车总数增加到6271辆,其中6100辆为“营业手车”,171辆为“自用手车”。我们可以这样理解,祥子拼命想要一辆自己的车,就是想有“自用手车”,而不是赁一辆“营业手车”。营业手车归手车公司所有,公司将车辆分组给车夫头,每辆车收押金40元到50元,另有茶资10元至20元,气轮车每日租金为7角,硬胶车每日租金6角,车夫头租到车后,分租给车夫,气轮车每日租金9角,硬胶车每日租金8角,这样车夫头每天从每辆车上获利2角。一般来说,车夫两人合租一辆车,分日夜班,日班从早上4点干到下午1点,夜班由下午1点干到次日凌晨3点。车少人多,租不到车子或者初来广州的,就要“买车尾”,向车夫租一段时间来拉车。

车夫是少壮人干的体力活,20岁到29岁的车夫占36%,30岁到39岁的车夫占36%,40岁到49岁的车夫占18%。调查显示,人们很难长久以拉车为业,一半以上的车夫干了1~5年,26%的车夫干了6~10年,年份越长,人数越少。同学们调查了600个人力车夫的婚姻状况,30岁以上未结婚的有73人,20~29岁正当结婚年龄而未婚的有132人。结论说,受环境压迫、经济不足的影响,无力结婚的情形相当严重。调查询问了600个车夫拉车之前从事的职业,有243人原来是耕田的,而后从农村跑到广州来拉车,其余的人做过佣工、小贩、军警等等。大多数车夫每天工作时间是8~10小时,占80%,36%的车夫每个月都没有休息日。600个车夫中,每日收入最少的是4角,最高是2.3元。同学们计算后给出一个平均值,平均每个车夫每个月的净收入是15.94元,每月交纳车租12.84元,毛收入的44%都要交车租,可见车租负担之大,也可见祥子为什么要有自己的车。

这项调查说,车夫在车厂里没有洗浴的条件,数十人共用一间小小的厨房,很难有足够的水用来洗澡,很多车夫有肺病或四肢疼痛。伍锐麟1939年写了一本小册子,题目是《中国人力车夫的研究》,其中说,上海每三到四个车夫使用一辆车,南京五个车夫使用一辆车,人力车无法和电车竞争,但车夫人数还在增加,其原因是经济不景气、农村破产及天灾人祸。车夫收入70%以上都用于食物。改善方法是力求“车夫有其车”,限制车夫人数,车夫每日交纳租金,租金超过车辆成本后,人力车就归车夫所有。

1933年,南京政府军事委员会开设干部培训班,课程中有社会调查一项,他们做了南京人力车夫的调查,汇集为《南京人力车夫生活的分析》,从中挑几个简单的数据,车夫平均每月净收入10元,50%以上的车夫每年在医药费上的支出是零,杂费中以烟草花费为最多,40%以上的车夫有负债。随着公交车的出现,人力车夫失业者达万人。这份分析结尾说:“人力车夫多为良善之人民,徒以农村破产,又乏熟练技能,因生活驱使,遂不得不以拉车为谋生之途径。吾人即不誉之为神圣之劳工,然较之一班游民乞丐,寄生社会以苟活,匪盗之流,徒赖盗窃以生存,为害国家民族,扰乱社会治安者,是又不啻天壤之别也。因此,吾人对此问题,应具同情心理及拯救热忱,谋所妥善解决之道,此固为政府当局应尽之责任,抑或是社会一般人士所当共同努力者。”

武光最开始拉人力车时,遇到下雨天就收车。车厂老板很奇怪,雨天是人力车夫挣钱的机会,怎么能休息不干呢?《上海人力车夫群体研究》一书说,遇到下雨天,很多人力车夫会涨价,他们的报价中包含5个元素:第一是“底薪”,出卖劳力本来的价格;第二是“津贴”,下雨天要给津贴;第三是“租鞋费”,下雨天要买雨靴雨衣,车夫用脚省去雨衣钱;第四是“索诈”,知道你寸步难行,就多要钱;第五是“虚头”,等着你还价时可以砍去。有些车夫谈好价格,你上车后,他拉你没几步,又会和另一个车夫谈价,请你挪到另一辆车上后他赚取差价。车夫抢劫事件也时有发生,在公众看来,人力车夫的形象并不完全是正面的。

《上海人力车夫群体研究》出版于2022年,由书中采用的资料来看,复旦大学及上海市政府都曾经做过人力车夫的社会调查。作者罗国辉说,市政当局在参与救济人力车夫的同时,无法找到彻底解决问题的对策。“存”则违背人道主义,“废”则无视社会实情。一方面要救助人力车夫,另一方面又以消灭人力车相标榜。1948年,上海全市依靠人力行驶的车辆,据统计共有30516辆,这里面包括有1.3万余辆以人力车改装的单座三轮车,1万辆双座三轮车,以及逐渐淘汰、数目已经减少到5000余辆的人力车。用三轮车取代人力车,可以让车夫省一些力气,但依然需要人力。所有这些车辆的车夫有12万人以上,平均每4个人经营一部车。

在伍锐麟这样的知识分子看来,“在较近代化的大都市里,一切社会现象都应有新的进步和开展。机械式的文明,当益显著;旧时和不趋时的东西,尤其是牲畜式的劳动工具——人力车——更当摈弃无遗”。但他们发现,越先进的大都市中,人力车的数目越多。在《骆驼祥子》结尾处,老舍感叹体面的、要强的、有梦想的、利己的、健壮的祥子要埋葬自己这个个人主义的末路鬼,同时老舍也对北京这座城市发出感叹,“北平本身可是渐渐的失去原有的排场”,“经济的压迫使排场去另找去路,体面当不了饭吃”。 人力车夫骆驼祥子老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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