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后”大学生的社交难题:不躬身入局
作者:杨璐
谈恋爱在张丽看来,本应该是大学阶段一个重要心理发展任务。她说:“18岁到24岁处于成年早期,很重要的一个任务就是谈恋爱,通过建立亲密关系,学会拓展自己的边界。谈恋爱的过程,其实是大学生学习去理解别人的需要,从只关注自我慢慢拓展,与人联结,建立深度关系的过程。大学生进一步深化对自己的认识,深化责任感,慢慢知道自己在意的是什么,就是认识自己的价值观;知道自己愿意为对方牺牲什么,就是认识到自己的底线。”
谈恋爱也是一件非常冒险的事情,这成了这一代大学生入爱河的门槛。张丽说:“你的投入可能没有回报,你对这段关系是不能掌控的。现在的大学生不愿意承受投入没有回报的风险。任何不确定性的东西都会给他们带来很大的压力。”谈恋爱也需要磨合和妥协,现在一些大学生也不愿意做。北京大学心理与认知科学学院教授苏彦捷说:“不想谈恋爱的大学生,会觉得自己过得自在,跟别人在一起事儿太多了。”一个人过行不行?苏彦捷说:“我去上节目的时候,我说我是催生派。从演化角度来看,为什么从单性繁殖变成两性繁殖,两性繁殖一定要付出代价的,因为这件事要得到双方的认可。为什么我们宁可付出代价也要演化成两性繁殖,因为后代继承了双方的基因,增加了多样性。多样性使得人的适应能力强,能够抵御环境变化活下来。”
取代现实里亲密关系的是跟虚拟人物谈恋爱。女生和男生都有各自的“二次元”游戏。吴畅畅是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新闻系副教授,过去七八年间他一直在做青年文化的研究。他说:“女生玩的乙女游戏里,男主角都非常好看。他们随时在线,女生随时都能找到他。当女生没空理睬他的时候,他还会主动发消息给女生,表示问候与关心。”虚拟人物的随时在场抚平了年轻人谈恋爱的“痛点”:随叫随到,及时反馈,没有不确定性。吴畅畅说:“乙女游戏里,女主人可以拥有一位或多位男朋友,这些虚拟关系让人上瘾的核心在于安全感的获得。外貌俊美的他们百依百顺,从来不拒绝,也不会背叛和伤害自己。他们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我疗愈,或者说具有逃避现实的功能。”刘永谋是中国人民大学吴玉章讲席教授、杰出青年学者、博士生导师,他作为科技哲学领域的资深学者,对大学生这种通过虚拟空间社交和寻求情感慰藉的现象十分关注。在未来社会,机器的人化和人的机器化趋势显著。机器的人化,就是机器越来越智能化。人的机器化,就是人的表现越来越像机器。刘永谋说:“咱们生活在智能机器的包围之中,跟AI聊天、跟虚拟人谈恋爱等等,这种情况会越来越多。这样发展下去,人与人之间的真实交往将逐渐消失,人的基本属性将会受到机械化冲击。”作为一个人文主义学者,刘永谋对这个趋势是非常担忧的。他说:“这意味着智人这个种族,生命力在消退。比如,我们电脑用久了,提笔忘字。我们的记忆能力不断弱化,常借助搜索引擎检索唐诗宋词。我们身体机能的退化已经在发生了,并且正在逐渐加剧。年轻人跟机器人谈恋爱,我觉得是有退化的嫌疑的。”“大学生的沉默,老师们非常忧心”
“有个感觉很明显:这一两届的本科生,突然变得很呆,可以说是呆若木鸡。”刘永谋在自己的公众号“不好为师而人师者o刘永谋”里写道。他最近两年到很多大学去做学术交流和演讲。他强调说:“我写那篇文章并非针对特定的大学。这是我们一些对本科教育非常关心的老师,经常聚在一起讨论的学生教育方面的现象。大家的看法大致相同,在经历过一段时间的网课学习后,学生们沉默的现象很明显了。”
老师们发现:“上课之前静悄悄,没人说话、搭讪,更别说追赶打闹了。人人一台笔记本电脑、iPad,或者干脆是一部手机,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它们,时不时手指划一下,或者敲几个字。”上课的时候,也是悄无声息。老师们发现:“学生不抬头,但也没人打瞌睡。大家就是望着电子设备。老师‘逼’着学生们讨论,效果也不够理想,主要是助教在活跃气氛、推进流程。学生被点名了,支支吾吾说两句,随即又沉默了。”老师们感到挫败,想了很多办法,但是效果不大。
刘永谋的主要研究方向是科技哲学、科学技术与社会。他最近尤其关注智能革命对政治、经济、文化、道德情感和社会治理等影响的研究。但是,他还是很愿意花时间来关注本科生的校园生活和心理状态。他自己的公众号里,夹杂着他那些高深的哲学思考,他也写“不是这块料、没下定决心,文科生千万不要读博”“大学生要进行社会交往和融入群体,从而有利于个人发展和精神状况稳定”“面对AI就业冲击,第一别听老人的建议,第二是重视能力而非学历,第三是首先要做个正常人”,等等。
面对“大学生的沉默”这个现象,刘永谋和同行们非常忧心。“十八九岁的年纪,应该是最血气方刚、活泼好动、思想活跃,现在这般鸦雀无声,暮气沉沉。进入社会,他们会怎么样?社会会怎么样?”刘永谋在公众号中抛出这些问题,希望可以抛砖引玉,让本科生们来留言,给老师们指点迷津。
刘永谋和同行们对这个现象其实有一些初步的判断。他说:“第一,现在中小学阶段就有苗头了,孩子没有从前那么多话、那么调皮。同行也好,家长也好,有一个解释:上下课都有各种纪律,管得太严了。从前很多报道,学校担心学生磕碰引起纠纷,除了上厕所,学生不能随意活动等等。第二,大学课堂的这种沉默,反映了社会压力的传导。社会上的就业情况啊、内卷啊、信任紧张关系啊,会传导到各行各业。它传导到大学课堂,学生们就表现得越来越沉默。第三,我觉得跟线上、线下社交规则有关。线上大家说话可能比较直接,线下交往就会有一些礼貌、客套等等。很多学生自称‘社恐’,他们其实是从线上向线下渗透的时候,无法适应规则和环境在改变。之前,学生们上了很多网课,现在他们要面对现实生活了。我用写公众号的形式来跟他们讨论,其实也是从线上向线下的渗透。”“因为打呼噜,被整个宿舍排挤”
张丽觉得本科生因为要花大量精力“卷”保研和考研,已经忙得顾不上谈恋爱了。她去做调研,取代恋爱话题的,是人际关系的困扰。课堂上大学生们虽然很沉默,课后的生活里却很“激烈”。学生之间的人际关系纠纷、冲突,甚至会反馈到辅导员、心理咨询中心老师的面前。
这其中,宿舍作为一个人际小环境,空间狭小、室友有不同的生活习惯,关系的复杂性尤其明显。张丽说:“比如说,有学生因为打呼噜被整个宿舍排挤,然后就产生冲突。或者学生们卫生习惯不一样,其中一个不知道如何表达不满或者拒绝,觉得自己很憋屈。”他们找到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或者辅导员寻求帮助。张丽说:“来找我们的学生中,很多在人际关系中有讨好的习惯,就是说不知道怎么办,不想去跟别人产生很大的冲突,或者他一直在讨好终于忍不了了,啪的一下就爆发,崩了之后他不知道怎么收场就来找我们。那些比较擅长吵架的学生,可能发生了冲突或者心理不适也不来找我们。他自洽,他觉得是别人有问题。如果这件事解决不好,是别人去找咨询老师,而不是他去找咨询老师。”
“如何解决宿舍矛盾”“如何营造好的宿舍氛围”,现在成了大学辅导员工作里一个常见的内容。根据2021年《校园暴力司法大数据专题报告》,“宿舍”是被提及的高频词。在CNKI里搜索,有来自不同层级学校的辅导员,关于宿舍关系的各种研究。豆瓣社区里,还有一个叫“机智的宿舍生活”的群组,学生们聚在这里讨论棘手的问题、自己的苦恼和吐槽。如果挨个道来这其中的帖子,可以写成一部长篇情景剧了。CNKI上可以查到专门有辅导员把宿舍矛盾进行了分类:因为生活琐事造成的摩擦、思想观念的差异、有的同学处于不良心理状态中、宿舍里形成小团体排挤他人、因为保研评优产生不良竞争、室友之间经济状况的差异、缺乏人际关系经验等等。
谁是谁非、因为什么,还不是最重要的。更值得关注的是“躬身入局”的人少了。张丽说:“大学生给我的感觉,他们考虑人际关系问题的时候,会上升到理性层面。他们会问问题说,我怎么理解这个事儿。这个事儿,怎么是对的,怎么是错的。他不是说,他就在其中,他怎么去解决这件事。比如说,住在一个宿舍里,大家没有一起吃过饭。现在大学生会问的是,住在一个宿舍一定要处得好吗?我跟别人处得不好不行吗?这跟恋爱关系是类似的,从前的大学生是想知道怎么谈,后来变成想知道是不是一定要谈。”
不躬身入局,一些大学生处理人际关系的办法就是“告老师”。张丽说:“这种现象跟现在大学的管理有关系。大学现在对学生的无微不至,很多时候突破了已有的规则去帮学生解决问题。很多大学辅导员设一个人设,就是我作为学生的知心人,学生有什么事情都能来找我。学生想去北京的旅游景点,甚至也来问辅导员坐什么车去。他们如果不想用正常手段去沟通和解决问题,辅导员机制就是高效通道。”正常去解决问题是需要承担责任的。张丽说:“基本前提是要开诚布公,这件冲突里,你有你的责任,我有我的责任,我们都要承担责任。我们现在很多孩子,从小没有被培养承担责任,都是别人帮他们承担的。对他们来讲,承认自己有责任就非常困难。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冲突和矛盾转给老师,都是那个人的问题,老师你去解决那个人,我就安全了。”“Your Relationship GPA”
在学业竞争越来越激烈的今天,获得更高的GPA仿佛是大学四年里的中心任务。其实,大学的价值远不止这些。青年学者郑雅君,博士毕业于香港大学教育学院。她在著作《金榜题名之后:大学生出路分化之谜》中提到“育婴室”的概念,指的是学校教育像育婴室一样是培育学生品质和能力的文化性、社会性过程。因为学校是学生逗留时间最长的地方,它被视为一个相对于家庭和社会的独立环境,并且是除了家庭以外,第二大塑造学生社会化过程和自我认同的关键场所。“上大学”就是学生在学校里经历社会化、建立自我认同与人生理想、选择生涯道路的关键过程。2008年,《美国社会学年鉴》上就曾经发表过一篇综述,呼吁更多研究去关心大学生活经历中发生的事情,视野应该从正式教育环节转向更加分散化和多元化的课外生活。
即便是一个GPA崇拜者,对“社会化”“自我认同”等等不马上产生经济效益的事情也没那么关心,成功也不仅仅靠GPA一个因素。郑雅君的研究,就是通过聚焦大学生在校的课内外生活,去理解这些看似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学生,如何形成了各自对毕业出路的选择,这些选择又将他们送上什么样的社会位置。她研究的依据之一是:“学生必须主动投入,积极参与学校组织的各项活动,主动与老师和其他同学交往,才更能取得成功。”李奕是FarmWorks的CEO,她刚刚参与出版了一本书《零压力社交》(Your Relationship GPA)。英文版原作者是李奕在麦肯锡的前同事,在引入中国时,考虑到中美文化的差异,李奕写了一部分她的经验。李奕在江苏长大,大学读的是美国知名的文理学院——波莫纳学院。她说:“我第一次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已经在麦肯锡工作了。人际关系GPA这个概念,我觉得非常好。我希望上大学的时候,如果看到这个就好了。所以,我在翻译这本书之前,已经买了很多本送给去美国读大学的师弟师妹们。”
李奕大二时候,竞选当上了学生会主席。在外人看来,她已经是同龄人里的人际关系高手。即便如此,她刚上大学时,对“人际关系”的重要性也是模糊的。她说:“我脑海里觉得人际关系挺重要的,尤其我是一名国际生,有一个想融入的心理,但没有到GPA这么形象的比喻。我幸运的是,学校里中国学生只有十几个人,不可能只跟这十几个人做朋友。校园环境推着我去跟更多的人打交道。如果我是在一所大学校,中国学生有几百人,可能我就不会去想融入了。”李奕后来的经历,受益于她善于跟人交往。她说:“我的第一份正式的实习,是一位校董帮我牵线搭桥。他在香港从事金融行业,经常来开校董会,有时候也举办小型讲座跟同学们交流。我主动承担了一个职责,就是帮他订场地,宣传给同学们。因为这样的互动,他就帮我找了实习。”
人际关系也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功利性的。李奕被这本书吸引,想加入中文版写作的原因,因为它讲清楚了人际关系对人生的意义。李奕说:“这本书的原作者,是哈佛大学毕业的。哈佛大学是一个高度竞争的环境。原理上讲,这种环境里可能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竞争对手,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班里最好的学生。大家都很优秀,但最后只有几个人能够拿到非常好公司的offer。”
哈佛大学的作者如何处理竞争和友谊的关系呢?他们在书的开头就引用了哈佛大学一个长达半个多世纪的实验。这个叫“格兰特”的著名实验里,268名哈佛学生成为研究对象,被追踪了一生。每隔几年,研究者要回访一次他们的健康程度、幸福值以及人际关系情况。最后的结论是,一个人能够长久幸福最关键的因素,就是人际关系质量。
在这个实验里,有些人短期里获得了成功,但在中年、老年,生活并不尽如人意。亲人和朋友等人际关系维持得比较好的人,在临近人生终点时是幸福的。李奕说:“如果把追求幸福当作人生终极目标,人际关系就应该是最需要投资的一件事。甚至在高竞争环境里,与其把其他人都看作竞争对手,我觉得应该更好地想一想,怎么跟他们建立一个好的关系。因为可能人生中最长久、最有意义的友情就是来自大学校园。”
张丽从心理学的角度,也知道大学里人际关系的重要性,而且她直接面对学生。她说:“青少年时期一个很重要的发展任务就是自我认同的建立。他得知道自己是谁,自己擅长干什么,不擅长干什么。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自己能干什么,肯定干什么不太行等等。他需要把这些事弄明白。人际关系其实就是自我探索的一部分。”
现在的问题是,学生们表现得没耐心去理解这些。张丽说:“安全感足的孩子,可能还是会向外探索,建立关系。因为寻找心理咨询的更多的是有困难的学生,在样本上有偏差。严谨地说,大部分学生还是健康的,会向外探索的,但是有困难的学生在增加。这些有困难的学生已经顾不上去学习和探索人际关系了。”张丽甚至不太会像我们这样,长篇大论地讲人际关系的重要性,建立好的人际关系应该怎么做。她说:“当我讲这些道理的时候,学生们会觉得我是既得利益者。我已经从卷绩点、卷编制中获胜了。他们不愿意相信,我真的理解他们的处境。所以,我现在能做的是教给他们在竞争压力里,怎么可以让自己有一些喘息的空间。比如学生说压力大的时候想发疯,我就会告诉他,发疯是正常的。他采用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他人的方式发疯完了之后,能继续正常生活就不容易了。”
谈恋爱、跟老师同学进行观点上的交流、宿舍里的沟通,在我看来,都是大学生活的切片。既然大学里的非学业部分对人生有这么重要的影响,为什么这一代的大学生会“不谈恋爱”“不发言”“不努力去学习沟通与磨合”,也没有动力去改变这样的状态?这样的变化是怎么发生的?这代大学生又在什么样的处境中?
(文中张丽为化名,实习记者魏昭阳、张嘉禾对本文亦有贡献) 大学生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