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00后”大学生:我可以不谈恋爱吗
作者:魏倩
她对此并没有什么不满,父母都是为自己好。在那年的高考中,原本成绩不错的陆禾发挥失利,只考上了一所省内的“双非”大学,压抑的暑假结束,在开车送她去位于省会的学校路上,母亲反复给她讲“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并向她保证,“等上了研究生,一切就都会好起来了”。
四年下来,几条规矩都执行得挺好。陆禾早出晚归,一直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学生,为了拿到保研资格,她不仅不会像身边的同学一样逃课,还埋头考了几个国家级证书,确保每学期末都能拿到活动加分。记得大一那年选课策略出了问题,体测成绩点数没刷够,她专门去体育老师办公室“磨”了一下午,争取到了一次补测机会。自那之后,她对任何一门科目都维持着谨慎,一些大家都不感兴趣的“水课”,她也能把成绩刷到远超合格线。
与之相伴的是生活其他方面的压缩。陆禾自称是个“淡人”,这是互联网上对那些情绪波动较少、待人接物态度平淡的人的描述。她决定按照父母的要求,把除和学习有关外的其他人际关系一律划入“不值得的人和事”之列,只在入学时加入了一个练习英语口语的校园社团。
问题就出在这个大学社团上,参加了几次活动后,社团里的一位男同学开始约陆禾一起复习考试上自习,偶然一次听对方说起,他也是报志愿滑档到了这所学校,“最大的梦想是考研到北京”,这让陆禾也产生了些惺惺相惜之感,但两人也就只是这么约着上了小半年自习,维持着似有似无的暧昧,她一度也想过如果对方表白怎么办。但直到保研结果公布,男生没有入围,再后来陆禾到了北京,两人就相忘于江湖。
“其实也还是有一点可惜的,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彼此条件还不成熟,我可能会争取一下。”2024年,已经在北京的一所“985”大学读研一的陆禾语气仍有点遗憾。当我问她,那为什么现在不去联系一下那位男同学时,这位23岁的女孩叹了口气回复我:“唉,联系了又能怎么样?”
“又能怎么样?”采访时,这是她最常用的反问句。到北京后,父母曾和她聊起一次适时恋爱的事,但她“淡”了许久,自己也感觉对恋爱兴致不高,同宿舍的四个女孩里有两位正在谈恋爱,但大家坐下来却很少谈起情感问题,就连思绪最发散的“卧谈会”上,也几乎没有人会聊起男生。“学生们对恋爱话题的兴趣在下降”,近三年来,这是焦梓在她的“爱情课堂”上发现的最突出的变化。她是北京一所“985”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的专职教师,自2013年起,就在学校开设针对本科生的通识性的大学心理课程,“恋爱心理”是课程中很重要的内容。2020年后,学校又开设了面向研究生的“幸福讲堂”课程,也会专门讲到“恋爱关系和爱的能力培养”。
这种兴趣下降同时发生在本科生和研究生阶段。过去她在课前面向学生全体做调研时,一个班的学生往往会选出在大学心理问题中他们最感兴趣的几个话题,比如自我接纳、生涯规划,而“恋爱关系一直以来都是能排在前三的话题”。但近几年,它已经被“情绪管理”“压力管理”等话题超过,“学生们还是会对此感兴趣,但它已经完全不是最重要的那几项内容之一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这个已经开设了十余年的课程里出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问题。在面向研究生的“幸福讲堂”课堂上,焦梓发现,“过去,大家还是会关注我该怎么和对方相处、怎么留住对方的心,这些偏技术性的问题,就是说我要谈恋爱,但是不知道怎么把它谈好”。但近两年,同学们的问题已悄悄地从“该怎么谈好恋爱”变成了“为什么要谈恋爱?”“我是不是一定要谈恋爱?”“我不谈恋爱是有病吗?”
类似关于恋爱的“本质性思考”在学生中并不少见。比如在陆禾这里,关于大学时的那次无疾而终的悸动,虽然也有小小的遗憾,但她还是很能理解父母当时的忠告。“我各方面还不满足标准,不是谈恋爱的好时机。”在她看来,恋爱是一项既“消耗时间”又“消耗精力”的事,“尤其是女生,一旦投入了就会有很多情感波动”,如果当时选择了恋爱,不管顺不顺利,或许现在就不能实现在北京读书的目标了,她告诉我,那个男生后来选择了考研,就算当时在一起了,自己也不一定能陪他“熬下去”,“如果最终恋爱还是失败,不就白白投入了吗?”
说实话,她也把我问住了。而作为专业的心理研究者,焦梓在课堂上面对学生关于“恋爱必要性”的提问时,总会用发展心理学的理论做出解释。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将正常人的一生从婴儿期到成人晚期分为8个发展阶段,每个阶段个人都会面临并克服新的挑战,而大学生活对应的20岁到39岁,人要面临的就是“亲密对孤独”的挑战,“这是一个要去建立亲密感,克服孤独感,要跟另外一个人建立联结的阶段,也是我们人作为社会动物,发展到这个时候很正常也很必要的一个本能”。她告诉我,按照这个理论,这种阶段性的挑战可以丰富一个人的人格成熟度,反之,一次未能成功完成的阶段性挑战,也可能会在将来再次造成问题,“比如他/她可能会用其他非建设性的方法去满足需求,继而出现心理危机”。
不过,焦梓还是逐渐理解了像陆禾这样的同学们的疑问,在她看来,这种“为什么要谈恋爱”的拷问,背后代表的并不是拒绝恋爱的“清醒”,反而映照着他们面对亲密关系时的种种困惑、压力和渴望,“这个问题不是说他们不想谈恋爱了,而是他们开始思考这个问题,开始为它感到困扰和痛苦,于是才会动用理智来说服自己。就好像当我们开始去叩问‘活着的意义是什么’时,往往并不是想放弃生命的表现,反而可能是一种生的欲望被阻碍后展开的反思”。
但问题是,究竟是什么阻碍着大学生们“与人建立亲密关系”这种“很正常也很必要的本能”?不亲密的“亲密关系”
忙碌或许是其中的一个答案。
焦梓发现这一点是从几次中心的团体活动开始的。她所在的学生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经常组织面向校内的心理团体咨询活动,这种活动类似小型工作坊,以不同心理学流派的辅导方式,给学生提供辅导支持。小型团体从10人到20人不等,总是招募海报刚刚贴出去半天,后台报名人数就满了。但真到组织活动的时候,能准时赴约的人数有时还不到1/3,“他们很容易为了别的紧急的事情,或者单纯的就是累了,不想动了,就把这事舍了。尽管报名的时候,他们都是真心觉得自己需要这样的心理支持”。
学生们生活在一个过于紧张的世界里。在日常心理咨询中,焦梓常常有这样的感受。“以前学生基本没有大一就琢磨自己得考研、得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大家还是可以悠闲两年,到大三再考虑这些事情。但这几年很明显,很多学生大一一来就要考研保研,然后想着考编考公务员,一到咨询室就说,他得特别‘卷’才能养活自己,有这种感觉。”这也是陆禾到北京读研后最诧异的一点。她本以为这样“卧薪尝胆”的生活只存在于自己身上,后来向身边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即使是那些“本科出身”更好的同学,过去四年也过着和她差不多的生活,“从大一入学开始,就有人告诉他们,这是最关键的时期,如果你在大课上放松了,后来的绩点就很难再补上;大二也是一个关键的时期,因为专业课要上难度了,如果你要走学术道路,选课得慎重起来,得找给分好的老师,跟他们搞好关系,还得学会刷活动;大三也很重要,如果要出国,语言成绩是不是得重视?想保研的话夏令营怎么申请?大四也不能放松,要不要工作,要不要实习,怎么找靠谱的机构,怎么拿到实习证明?……可以说,步步都是雷区,一步都不能踏错。”
在这样的危机,或者说关于危机的想象中,不管是个人成长的目标还是亲密关系的许诺,即使遇到了问题,也都是可以先被“放一放”的问题。
时间紧缺也带来了对效率的渴求。在采访中,不止一位“00后”告诉我,他们对学校里的这类爱情心理学课程兴致不高,主要原因是觉得它“太观念”“不实用”。那什么是实用的呢?一位男同学说,他最近收藏的实用内容是短视频App上的“加上微信后,可以和对方聊的20个话题”,比如问对方的MBTI人格类型,然后针对性地展开话题。
除了要话题库作支持,搭讪也有“攻略”。“跟女生要微信,不能太冒失,第一印象很重要,如果是上公选课,可以在下次上课时晚点到,尽量坐在她附近,要在整节课都上完的时候再加微信,不要给她拒绝你的时间,不要在她朋友在场的时候要微信,否则你会成为女生的谈资,还有,千万千万不要在大群里直接加人!!!”除了这份“注意事项”,男生间还流传着一些怎么道早安晚安、怎么约女生出去玩等“不传之秘”。
“其实,我们上课的时候也会给学生们讲一些‘技巧’,比如‘爱的五种语言’、怎么去了解对方喜欢的被爱的方式、吵架的时候怎么去暂停。”焦梓强调,“但在这些握在手里的技巧之外,我一定会告诉学生们,你们能使用的最大套路,其实就是真诚。”
可惜,当现实中的时间被步步为营的紧张感填满时,学生们似乎也失去了感受和使用这种真诚的余裕。尽管在老师们眼里,那才是亲密关系对个人成长最有帮助的部分。
2013年,厦门大学副教授、心理咨询与教育中心主任赖丹凤也在校园里开设了和恋爱心理相关的课程,在此之前,她也经常接触到学生关于恋爱方面的心理求助,而之所以要开这门课,是因为她发现,很多时候,恋爱也是学生自我探索的一个重要途径,“很多人在亲密关系中是另外的面向,如果不是恋爱,他/她不会发现自己的边界原来在这里,自己原来会为这些事情变得情绪化。而这些出现‘扰动’的时刻,往往也是他们获得自我拓展和疗愈的一次机会。”
2022年,大一的张路成了赖丹凤爱情心理学课上的学生,并拿到了1个学分。不过时隔一年半,张路已经完全忘记了课上的内容。他告诉我,自己之所以选这门课,主要因为这是一门“容易拿分的校选课”,除此之外的兴致并不高,“毕竟那时已经有了女朋友”。
我不解,难道有了女友不该更想通过这门课获得一些关系上的指导吗?张路说,一方面他并不认为“隔了代”的老师能给自己的困扰一些具体的指导,另一方面,他也不太认为关系中的困扰值得上升到观念层面。
他和女友是在一次社团表演活动中认识的,他是演员,她做后勤统筹,一来二去就搭上了话。排练完约女生走一走,下次见面带杯奶茶,买点好吃的,帮提一下包,一整套流程下来,他终于按照步骤向女孩表白。两人在一起之后,就经常海边走走,骑车出去吃饭,约着看电影,那段日子,他看了“一辈子最密集的院线片”。
但这段关系只持续了两个多月。张路早有预感。他和女友不是一个专业,他是艺术生,课业不算紧张,对方却常常在忙实习,考试一上来就有五六门课,几乎每天晚上都在背书,总是不回信息,让他有点难受。另外的一个远期雷区则是,他是北方人,而女友是福建本地人,“你总不能让人家女孩子跑那么远跟我结婚,而我也有父母需要照顾,所以我们的结局一定是分开”。
不过最后,张路总结的分手理由还是“我们两个在意的东西太不一样了”。比如,“她会在意我是不是经常开一些小玩笑,而我觉得她不愿意把我带给她的朋友认识,我每个月都会给她买点小礼物,但她从来不回礼给我,这些都让我很内耗。后来她觉得我太幼稚,我也挽回了,但是没有成功”。
在赖丹凤看来,这是最典型的亲密关系中“触碰到边界”的时刻。按照理想的状态,接下来,一对伴侣应该充分讨论、沟通,以期互相理解,既认识到自己的边界,也有机会去打破边界,和对方建立真正的联结。但令人遗憾的是,就像张路的这次恋爱一样,大学生的恋爱,总是一走到这儿,“就没有后续了”。
而一段没有真正联结的关系,最后就只剩下关系的形式。焦梓用斯滕伯格的“爱情三角理论”解释,一般认为,爱情应该有三个核心成分:亲密、激情和承诺。如果说大学生年纪尚轻,很少会许下共度终生的誓言,因此“承诺”的部分相对较少还可以理解的话,在如今的大学生亲密关系里,就连“亲密”的部分也越来越稀薄,于是,承担心理咨询师和教师双重身份的她,总是能看到这样的关系:你可以和一个人谈恋爱,但同时感觉和他/她并不亲密。吃狗肉的男人
“你会和支持吃狗肉的男人在一起吗?”
2022年,我机缘巧合参加了一次高校组织的心理工作坊,在讨论中,一位“00后”的女生曾经向在座的同学提出这样的疑问。
那是一期与亲密关系相关的心理学工作坊,它所采用的萨提亚心理治疗模式最早被使用于人际关系的治疗中,在当下的大学校园里比较流行。在前面的几次课程中,治疗师已经带着我们学了不少人际关系中的应对模式,那天,她讨论的问题是亲密关系中的“差异”。
其他人分享的内容我已经不记得了,主要还是生活习惯的不同,“逃避”和“依恋”等常见话题,直到坐在我身边的女生提出“狗肉”的问题。她发言的大意是,一直以来都觉得和男友是“灵魂伴侣”,觉得自己说什么对方都能懂,但最近两人因为“玉林狗肉节”的新闻吵了一次架,她惊讶地发现,男友竟然是一个“支持吃狗肉”的男人,这让喜欢狗的她觉得“价值观被背刺”了。
可能是因为她的发言太过形象,接下来的几年,每当看到线上线下的此类分歧时,我都会想起这个“狗肉”事件。除了“狗肉”,网民还总结过几个最好不要与家人朋友讨论的“易爆话题”,比如“中医药”“转基因”“俄乌冲突”等等,但在亲密关系领域,这些“易爆话题”却不得不被一次次直面,继而引发关系的加深或撕裂。
赖丹凤认为,这就是亲密关系和其他关系的不同之处。“友谊磨合着磨合着,到了让你不舒服的地方,你可以跑,边界不容易被挑战;亲子关系因为有了血缘,在这方面又完全不给人选择的余地,所以人们也可能放弃磨合,只有亲密关系这样不远不近的状态,是最能让你体会人和人之间所谓‘求同存异’的联结的。”
可是,触碰边界、拓展边界的过程也经常伴随着负面体验。咨询师们逐渐发现,对于眼前的学生们来说,这也是他们隔绝关系的常见理由。北京师范大学心理健康教育与咨询中心的王东升老师是国内最早学习萨提亚心理治疗模式的咨询师之一,他告诉我,在他们的治疗中,习惯将这种处理差异的方式总结为“因相同而联结,因差异而成长”,但不管是团体还是来访者,却常常选择另一种方式,即“因相同而联结,因不同而分开”。究其原因,是学生们倾向于在关系里“拒绝负面体验”。
2020年,美国教育研究者格雷格·卢金诺夫和乔纳森·海特在一本名为《娇惯的心灵》的书中提到几种常存在于美国大学生中的心理谬误,为首的一条就是“凡是伤害,都会让你更脆弱”,他们发现,“创伤”的概念在21世纪发生了极速的“概念下沉”,年轻人们习惯了将它挂在嘴边,而评估的标准又总是个体的主观体验。因此,为了避免任何可能的创伤,学生们越来越重视“情绪的安全”。
王东升也在中国的大学里发现了类似的趋势。他说,关于亲密关系的咨询中,这个年龄段的学生而言,处理自我和他人、和世界的平衡关系本来就是一个比较困难、需要重视的任务,但这一代被教导要更多关注自我体验,不愿意迁就他人,不愿意消化和超越负面体验的大学生们,反而更容易陷入关系的“死胡同”:处于负面体验之下,又不愿意接受负面体验,就容易激发出更高的需求,最终迫切地需要找到一种以自己为中心的,一切都要符合自己意愿的理想世界,而对方就成了实现好的体验的工具。
从这一点来看,发生在亲密关系里的“观念之争”,其实具体的观念是什么反倒没那么重要了。在学生们口中,它更像是一个个简单好用的标签和打分标准:“狗肉男”,Pass;“AA男”,Pass;“彩礼女”,Pass。具体的,关系里的人消失了。
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00后”和他们的上一代人还有什么显著差异的话,那就是这种“对自我体验的关注”第一次同时存在于两种性别之中。发生在女生身上的转变尤其令关系中的“对手”感到意外。南京一所“985”高校的男同学曾向我谈起一件有趣的经历,某次校园文化节,他在路边摆了个小小的“塔罗牌”摊子,整整一个下午,女孩们到摊前算的主要是学业、事业,而五六个男生无一例外选择算“感情”。
“这一方面展示着女孩们对学业和个人发展重视程度的提高,另一方面也暴露出当下男生对情感关系的巨大不确定感。甚至可以说,这是他们生活中最难以捉摸的事物。”赖丹凤告诉我,10年来,在她的课堂上,女生们对关系的需求重点一直在发生转变,最开始开课的时候,大家会谈“择偶的安全感需要”,要找一个在爱情中负责任的人,后来,她们的关注焦点变成了能满足情感需要的“贴心的人”,再后来,她们更想找一个“三观一致的人”,要求互相尊重,不用彼此迁就,而最新的变化是,“越来越多女孩说,她们只想找个好看的人”。
“女生们不再羞于谈论自己更个体的需求,恋爱回归到了荷尔蒙的层面。赚钱、上进无所谓,反正我也不想花你的钱,持久性就更没必要了,‘你说你爱我一辈子,我都觉得害怕’。她们更想在恋爱中寻找的是自我满足。”赖丹凤说。
那男生的需求有什么变化吗?几乎没有。赖丹凤笑着告诉我,他们中的大部分一直想找的都是“温柔漂亮”的女孩,和10年前基本没差别。于是,当传统关系里更容易去直面和突破边界,为关系牺牲自我需求的女性也开始将个人感受放在首位时,反应迟缓的男生们难免感到“水土不服”了。李豪本科和研究生期间分别就读于北京两所“性别比例失衡”的高校,从上大学的第一天起,他就意识到,在这个环境里,自己和身边的男同学们不再拥有习以为常的优势。他渐渐习惯了这一点,在异性交往中也变得更加谨慎。还记得读本科的时候,女生们把一幅挂在校园里的“三八妇女节”标语给扯掉了,让男生们很下不来台,再后来读研究生时,因为班里的女生数量呈压倒性优势,有时候课堂上男生说了什么让她们感觉被冒犯的话,这些女孩也不吝于直接表达观点,甚至在群里直接点名开骂。
在这样的环境里,李豪身边也不乏因为“AA制”“彩礼”等问题把关系谈崩的情侣,于是,一贯喜欢和女友分享社会新闻、聊聊八卦的他也开始警惕这类话题的出现,两人形成了一条不成文的默契:只要你不在我面前说起,就当它不存在。习惯的模式又出现了,不去讨论,意味着不会有负面感受,不会受伤,但长此以往,他也越来越疑惑,问题的最好的解决方式,难道就是这样彼此隔绝,“放小仙女们独美”吗?
在千里之外的厦门大学,赖丹凤经常遇到的则是来自女生的疑问:“老师,男人这么不行,我们还要和他们谈恋爱吗?”
每当这个时候,赖丹凤都会请女孩坐下来,问:“你最近发生了什么具体的事吗?你认为的那个‘不行的男人’究竟是谁?他做了什么?你的感受是什么?这种感受为什么会让你感到受伤?”
通过这样将标签逐渐摘除的过程,赖丹凤希望能引导学生们看见这些抽象标准后的具体的个体,也包括具体的关系和场景。就像那次的萨提亚课程里,咨询师问那位厌恶男友吃狗肉的女孩时一样:“他究竟是吃狗肉,还是支持吃狗肉,更重要的是,你们眼前是否真的有一盘狗肉?”“老灵魂”
2021年,美国作家彼得·海斯勒在结束了四川大学匹兹堡学院的教学工作后,开始写一本关于中国教育的书。在书里,他对比了自己1996年在中国任教时教过的学生和川大生于2000年后的新一代年轻人,将自己对后者的观察总结为“old soul”(老灵魂),比起上一代人,他们情绪更稳定,思维更理智,为人处事也往往拥有与年龄不符的老成。
采访中,几位高校心理咨询师也都提到了发生在学生身上的这种变化,“理性”是他们谈起学生时最常用的词之一,尽管它过去很少被用在对亲密关系的描述之中。
最明显的变化是“恋爱脑”这个词的逐渐贬义化。赖丹凤观察,其实每一代学生都有“恋爱脑”的表现,这也是人进入亲密关系早期最正常的状态,一般2~3个月就会自然退行,除非严重干扰到日常生活,也几乎不会有人专门因为它来进行心理咨询。但在近两年的课堂上,经常会有学生举一些例子,然后不无担忧地问:“老师,我这样是恋爱脑吗?”
赖丹凤一方面鼓励学生多进行这类反思,帮助他们重塑边界,适应正常相处模式,另一方面又常感觉到切实的心疼,“我们的孩子对自己内心世界的任何非理性变化都很警惕”。
像陆禾这种面对亲密关系时发问“又能如何”、要精确地计算得失、习惯做攻略的学生就更多了。焦梓认为,这背后其实是学生们对不确定性的极大反感,“他们每一步都要算清楚,要保证自己的投入产出比是最高的。他们已经没有足够的精力和时间在关系里‘自悟’,所以必须要踩在前人的肩膀上,用被验证的经验,把这条路尽快走通”。
可是,当老师们在课堂上、在咨询室和学生们长谈之后,才会不无悲哀地发现,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外部世界也是这样评价他们的”:“你是好的还是坏的、有价值还是没价值,往往都是用一个个标签完成的,有时候就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价值,他们平时就是这样被审视的,当然也会这样去审视别人。”
而到了最后的关口,这些学生却总会在咨询室里痛苦地发问:我已经如此理性地算尽了全部,可为什么还是不快乐?
焦梓问我还记不记得萨提亚工作坊里提到的四种“应对姿态”,简言之,就是人面对压力时会出现的回应模式,比如“指责”“讨好”等等,这些应对姿态妨碍了我们跟他人正常的沟通,同时也体现着我们内心里渴望层面的未得到满足。她告诉我,学生们展示出的“理性状态”,可能恰恰是这些模式中的“超理智”状态。
在亲密关系中面对压力时,他们为了把这件事处理得更好,就会过度运用理性,“尤其是一路靠考学获得成功的孩子,会更倾向于动用这部分资源”,但压抑感性的结果往往并不总如人意,因为那些未被满足的渴望会不停地跳出来打破平静,而咨询的目标从来不是让一个人变得更超然、更理智、更“聪明”,而是要让他学会调动两种互相平衡的力量。
“很多人无法分辨什么是需要,什么是欲望。当你为了欲望工具化别人的时候,也就同时存在被对方的欲望工具化的可能。”王东升认为,从一开始,将计算引入亲密关系就是一条错误的道路。亲密关系应该是拓展一个人如何无私地去爱的一个机会,而太多的人把亲密关系变成了满足欲望的机会,这就开启了一场注定会充满痛苦的爱情。
“我们怎么去给予一个人真正的关心、理解和关爱,关心他的幸福,愿意利他,愿意为了让他变得更好而付出,这才是爱的本质。”他认为,一个人进入关系的前提是先完成了很好的自我照顾,进入关系后,视角就应该从“我需要什么”变成“我能为对方做什么”,当人注意力的焦点从个人的需求上移开,更多地去照顾对方和关系的时候,两个人都能从中得到些什么,“就好像你现在一个人在家吃饭,可以随便对付一口,可一听有朋友要来,就可能下厨用心为对方做一道菜,于是我们在关心别人的过程中,开始把生命变得更丰富,变得更美好了”。自由和余裕
7月的一个下午,我和单位的一群“00后”实习生聊起是否要谈恋爱的问题。在场的四男一女几乎异口同声地回答:“当然谈!”他们都不超过25岁,来自大众耳熟能详的大学,他们都表示自己正在或曾经在大学谈过恋爱(不止一段),并且见识过不少形式的恋爱关系,有异地恋、网恋、年龄相差甚远的恋爱、性别相同的恋爱,其中既有女方给男方洗衣服的相对“传统”的情感关系,也有一说要异地就提前和平分手的组合。大家七嘴八舌聊到最后,一位同学总结:“我们这代人谈恋爱什么形式都有,就是讲究一个‘百家争鸣’。”
但就在这样“百家争鸣”的选择背后,亲密关系依然是年轻人生活中的“小型爆点”。焦梓和王东升都在学校里承担过学生心理危机干预的工作,王东升年纪更长些,他几乎亲眼见证了学校里的心理咨询室从“摆摊宣传”到需要排队预约的全过程,他们都发现,在学生的心理危机的诸多诱发因素之中,情感危机仍是占比不小的一类。比起升学压力这种更具节点性的事件,它几乎存在于年轻人生活的所有时刻。学生们一面抗拒卸下心防,一面毫无负担地尝试着各种形式的恋爱,一面又切实地缺乏处理情感关系的技能,这也是令老师们颇感担忧的事情。
如果说咨询阶段就已经是症状爆发的“下游”,焦梓和赖丹凤选择的方式是从源头做起,在课堂上帮助学生树立“正确的婚姻观”。当然,由于情感关系特殊的私密性,他们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地帮助学生划出一个边界,比如“不能违反婚姻法”“要正视责任”“用恰当的方式去表达和争取爱情”,也会在课堂上把真正困扰学生的问题抛出来共同讨论,帮助学生更好地在恋爱中理解自己,理解他人。
王东升则想要探索和展示另外一种水流的方向。入行20多年,他越来越发觉,学生们在人际关系中的问题大多出在对自我的过分执迷上。“如今普遍流行的教养方式都是教人要怎么去重视个人的感受和体验,怎么及时止损,怎么让外部条件为我所用,这种思路在自我照顾,也就是在‘立身’的阶段或许是实用的,但到了关系,也就是‘立命’阶段,就需要另外一套思维方式和处理原则。如果没有及时改变和发展新的思维模式,那它带来的就一定是挫折和失望。”为此,2022年疫情之后,他在学校里成立了一个与中国传统文化相关的心理学工作室,想用中国传统社会里“修心养性,齐家安人”的精神去带领学生们看到另外一种可能的成长路径。
不过,比起传授和引导,老师们更期待的还是给学生们再多一点自由探索的余裕。
赖丹凤告诉我,她在北京读了10年书,在学院路上行色匆匆,每天最关心的就是学业和成绩,到了南方工作后,就连自己也感觉放松下来,对校园里的海滩树影有了更多感受力。“当人所处的环境,或者整个节奏都慢下来之后,他们愿意去自我成长和培养亲密关系的动机也会慢慢上升,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张路也向我提起过那片海滩。那天晚上电话采访前,他刚刚结束了小学期的一门网课,声音里带着疲惫和焦躁。但当我们聊到他那段不算成功的两个月恋情时,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慢很慢,“我们校区旁边就是环岛路,隔一条马路就是海,晚上我们坐在沙滩上吹风,听海浪一直涌过来,空气里都是海风的味道,我们就坐在那儿一直聊一直聊,哎,那天是我向她表白的日子啊!”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除赖丹凤、王东升外均为化名。感谢实习记者叶紫欣对本文采访的帮助) 亲密关系大学生谈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