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纪纲目》

作者:卜键
《明纪纲目》0此书又名《明史纲目》《御定通鉴纲目三编》,乃乾隆四年(1739)钦命撰写的。那时《明史》即将刊刻完成,因部头较大,翻阅不易,弘历命仿照朱熹《通鉴纲目》之体,编纂一部《明纪纲目》,“与正史纪传相为表里,便于检阅”(《清高宗实录》卷九八)。半个月后,编辑团队正式组建:大学士鄂尔泰、张廷玉为总裁官,大学士赵国麟、户部尚书陈德华、刑部尚书尹继善、兵部尚书杨超曾为副总裁官,于翰林内拣派纂修、提调、收掌等,也配备了一批誊录和供事人员。不久《明史》印成,经鄂尔泰奏请,参与编撰的低品级翰林各赏一部,以供参照。不清楚《明季纲目》是单独设馆,还是在原明史馆的基础上续办新书,而后来增补内阁学士周学健、原詹事李绂为副总裁,得见馆名“明史纲目馆”,推想以后者的可能性较大。

乾隆七年(1742)夏,《明纪纲目》的稿本陆续撰成,一场关于正统以及年号的争论也在馆内出现。今知质疑者有纂修杨椿,还有副总裁周学健。杨椿原为侍读学士、日讲起居注官,也是原明史馆资深纂修人员,当初就对王鸿绪《明史稿》多所否定,争执不休,惹得总裁张廷玉心烦,这次又提出各种问题,再被张廷玉打压。此人素称史才卓著,而两年前大考翰詹居然列于第四等,强令退休,不免灰头土脸,说话不占分量。周学健则势头正锐,认为成于明代中叶的《续资治通鉴纲目》“于明兴诸事,不核不白”,建议在正史中取消元至正二十八年的年号,以明太祖洪武元年相接续。而馆臣经过讨论,拟议将元至正十五年朱元璋起兵,到至正二十八年元顺帝逃离大都,另编为《前纪》,仍以元朝的“至正”编年;以明太祖洪武元年八月之后为正文,起用明朝年号。乾隆予以认可。数月后《前纪》两卷撰成,鄂尔泰、张廷玉上呈御览,并陈述编写思路:

臣等愚见,以《前纪》之作虽为明祖追叙,以著王业所由,实亦与《续纲目》并行,以补元纪之缺。事可参观,义须互见。兹于分书事迹一一详核,行文用追叙体,总称明祖。若其始为大元帅及自立为吴国公,大书皆从僭号之例,以其时元季玉步未改,天王正朔有归,明虽兴王,何逃名分?盖既别为一书,则体例无嫌小变,而不恕其僭号,则褒辞弥则大公,伏候圣明裁定。再自洪武元年以后,纲目正文事关胜国遗踪,盛朝殷鉴,凡主德之隆替、国是之善败、物力之衰旺、民风士习之淳漓,纪载并务详明,褒贬尤宜矜重……(《清高宗实录》卷一七八)

鄂尔泰与张廷玉皆为雍正朝重臣,自也不忘推崇年轻的乾隆帝,“惟我皇上远绍经心,夙精史鉴,增损予夺,随宜训示”,也说到历来修史极难,“史氏之疎不惟挂漏,或冗或复,所在有之”。得旨:

朕材谢知古,学未通经,当此史笔之公,实恐目光之眩。至明祖前纪体例,诸卿所见与朕意同。盖大君臣子,名分不可逃于天地间;僭号兴王,予夺严乎辞语内。敢曰继春秋之翼道,于此昭来兹之鉴观。我君臣其共勉之。

那时的弘历尚知谦谨,不是吗?明史纲目馆管理甚严,誊录每日要完成1500字,皇上督责办书各馆,即以该馆字数为定额。十一年闰三月《明纪纲目》书成,弘历从馆臣之请题序,自称“每一卷成呈览,朕于几暇亦时御丹铅,为之参定。虽于天人一贯之精微未之能尽,而惟是谨严之义守而弗失,简正之旨,志而必勉”(《清高宗实录》卷二六三),颇知内敛,全无后来指点江山、飞扬跋扈之骄态。

忽忽30年过去了,如今弘历已然65岁,早已自视为文武双修的大皇帝。四十年(1775)五月,乾隆降旨命军机大臣将《明纪纲目》交方略馆修改,原书查缴,谕曰:

前曾命仿朱子《通鉴纲目》体例,纂为《明纪纲目》,刊行已久。兹披阅《叶向高集》,见其《论福藩田土疏》所叙当日旨意之“养赡地土,原给四万顷,卿等屡奏地土难以凑处,王亦具辞,今减去二万顷”云云则福王当日所得之田仅二万顷。今《纲目》载《福王常洵之国》条云:“赐庄田四万顷,中州腴土不足,取山东湖广田益之。”与向高言不合。又所载青海朵颜等人名对音,沿用鄙字,与今所定《同文韵统》音字及改正《辽金元国语解》未为画一。是张廷玉等原办《纲目》,惟务书法谨严,而未暇考核精当,尚不足以昭传信。著交军机大臣即于方略馆将原书改纂,以次进呈,候朕亲阅鉴定。其原书著查缴。(《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二六四,谕内阁将《明纪纲目》改纂其原书著查缴)

真是喜爱读书,真能看出错谬,真称精益求精,也真的是太折腾了。几天后,乾隆又命修订《明史》,说该书“于元时人地名对音讹舛,译字鄙俚,尚沿旧时陋习”,命将《明史》一并查改,“所有原颁《明史》及《纲目三编》,俟改正时并著查缴”。至于将发生怎样的成本,包括经费和精力,大皇帝似乎不加考虑。

根据侯德仁的研究,在奉旨改纂《明史》和《明纪纲目》的过程中,杨椿当年所提的意见有很多被证明是对的,两书也都对史实细加考订,纠正了不少纰缪。至于翻译人名地名是否存在有意贬低倾向,杨椿未加留意,出身满洲的弘历则格外敏感,严词斥责,后来还特命编写了一部《辽金元三史国语解》。四库馆臣对此大加赞扬,并在该书提要中做出分析:“唐以前书,凡外邦人名地名见于史册者班班可考。惟两宋屈于强邻,日就削弱,一时秉笔之人既不能决胜于边圉,又不能运筹于帷幄,遂译以秽语,泄其怨心,实有乖记载之体。沿及明代,此习未除。”(《四库全书总目》卷四七)乾隆之谕、馆臣之论都很对,而数十年后清廷积弱,列强入侵,秉笔之人又祭出老祖宗的法宝,称夷称虏,在外国国名人名前硬加一小“口”,以示厌憎鄙夷。 明纪纲目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