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逛园记:古典园林的多重可能性
作者:张从志
5月中旬,我从北京出发,坐京沪高铁最快的班次南下,中途仅停一两站,4个小时左右就到了苏州。“五一”过后,姑苏城里的游客依然不少,到处可见身穿汉服、摆出拍照姿势的男男女女,拙政园内更是如此。但程洪福似乎已经习惯了拥挤的人群,他走在我们前面,在游人当中闪转腾挪,快速穿插过去,稍不留神,就把我们落在了后面,只留一个瘦削的背影。
程洪福是拙政园管理处的副主任,四十来岁,穿衬衫,戴一副无框眼镜,显得精干坚毅。他告诉我,节假日的时候,园子里的人可比现在还要多上一两倍,满负荷运载是常态。不过,程洪福带我进园来不是来看人的。我们从侧门进去,绕开中庭,经过有名的见山楼,再穿过曲折的长廊,终于来到一处假山跟前。山不高,是粗糙的黄石堆叠而成,抬头望去,山石之上长有参天大树,郁郁葱葱,光线疏落有致地投下来,底下的根系有力地伸进了石缝。我正想着中国古典造园所谓的四大核心要素:“山石、花木、建筑、水景”,其中山石与花木是如何互相配合,构筑出园林的“骨架”……一旁的程洪福拨开警戒带,让我再往前凑一点,于是看到了假山石连接之处的一道道裂缝,有的裂缝有修补过的痕迹,有的裂缝明显是新长出来的,像一道疤痕,仍在隐秘地扩张——这正是程洪福的“心头病”。
苏州园林的假山常用太湖石或黄石,从山上采掘、搬运而来,以历代造园者的审美意趣堆叠、砌筑而成。石头是死的,搭配活的花木,才成其为山。经年累月,树不断生长,根系向四周发展,就会拱裂石头,遇到强对流、台风天气最危险,大树被吹倒可能撬翻整座假山。程洪福学历史出身,现在的精力却大多投入到园林遗产的研究和保护之中,他研究水体治理、研究景观,最近几年则在研究眼前的这些假山。
“木结构建筑的保护修缮目前已经有比较成熟的理念和技术,从国外也借鉴了不少经验,但石质假山只有中国古典园林中大量存在,没有现成的国外经验可以借鉴,只能我们自己解决。”程洪福解释说,“假山的结构复杂,形态多样,其监测方法目前大多靠人工目测巡查和经验判定,没有很成熟的指标去判定它的状况,不像木结构建筑,比如墙歪了多少、柱子歪了多少就该修了,烂了多少就必须换了,都有科学的标准和依据。”
2019年,拙政园作为牵头单位启动了一个园林石质假山监测课题研究项目,尝试用科学的方法对园林假山的健康状况进行监测、评估,分析假山病害的发展变化趋势。在园林遗产保护领域,这是目前最前沿的研究领域之一,也是现实所迫。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仅是苏州园林正在面临这样的难题,程洪福前不久刚刚与故宫、北海公园的专家开会交流,北方的皇家园林也被假山石的病害所困扰。
“石树之争”是一个有趣的缩影,在很多地方的历史文化遗产保护和传统复兴过程中都会碰到类似的矛盾。拙政园上世纪90年代就被纳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被视为苏州园林乃至中国古典园林的代表作。作为世界级遗产,保护是第一准则,园内任何一座假山坍塌都是重大损失,管理部门难辞其咎。但要护住石头,根治之法是砍树。可是,园里树龄超过百年的都是编了号的名木古树,也在保护范围,即使年轻一点的树,也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程洪福想起来,有一回,一位画家造访拙政园,在园子里走了一遭,对假山上的一棵树很是喜欢,正侃侃而谈,称赞这棵树多么多么美时,程洪福却忍不住扫了他的兴:“这棵树虽然看着很漂亮,但是我们的监测发现,它树根的生长对假山已经造成很大破坏了,我们过两年可能要对这棵树进行处理甚至砍伐了。”画家大为不解,这么漂亮的一棵树,为什么非要砍掉?这样的质疑是程洪福他们经常听到的。很多专家、游客发现园子里的某棵树被修剪后都会疑惑:“树长得好好的,原本长发飘飘,结果你给它剃了个平头。为什么要这样做?”
苏州园林过去大多都是私家园林,是园主人一家居住生活、迎宾待客之所,园子的景观布置、增补修缮都依园主人的喜好,其兴衰起伏也有周期定律,牵连的是家族与地方命运。但今天的古典园林不同,大多已成为历史文化遗产,属于公共产品。无论是按照世界文化遗产的规则,还是国家文物保护的要求,都不能任其兴衰,园中一草一木,一花一石,要动什么东西都需要反复论证、层层审批。“我们问好多堆假山的工匠,假山现在如果塌掉了,‘你能不能把它垒回原来的样子’。他说他没这个本事,‘即使你进行建模可能都不行,因为每一块石头都是不一样的,过去用的材料现在也复原不了了’。”离开拙政园,下一站是同样久负盛名的留园。拙政园和留园作为江南园林的双子星,与北京的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合称为中国四大名园。与拙政园的明代风格不同,留园是一座清代园林,建筑华丽,富有变化,尤以石景著称,园中的标志性景观是一块巨型太湖石“冠云峰”,高6.5米,姿态奇伟,令许多游人在此驻足。
苏州是全国古典园林最多的城市,全市范围共有108座园林被列入苏州园林名录,其中9处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同时也是全国重点文保单位。园林,是苏州的一张名片。前几年新冠疫情对苏州园林的打击不小,但从去年开始,客流开始强劲反弹。留园管理处的副主任叶枫告诉我,去年留园接待游客达203万人次,今年预计还会增长。拙政园也一样,其每日接待游客限额原本是3万人次,最近在市政府的统一安排下上浮10%,提高到了3.3万人次——即便如此,节假日仍是一票难求。程洪福说:“疫情之前,2019年的时候人也很多,但集中在旅游高峰期,比如寒暑假、节假日,平时的客流少很多,现在就连工作日园子里人都很多,每天接待一两万人。对于拙政园而言,旅游的淡旺季差异已不明显。”
苏州园林以明清时期的私家园林为主,较为分散,保存并不容易,尤其是在动荡年代。实际上,苏州大多数园林到建国前后就已经只剩断壁残垣,建国后虽然有所恢复,但保护工作还不成体系。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人们对古典园林重视起来,更关键的转折点则是1997年包括拙政园、留园在内的第一批苏州园林申遗成功。此后,苏州加快了园林修缮恢复之路。直到今天,这项工作仍在继续。
苏州市园林和绿化管理局(简称苏州园林局)是全市园林的行业主管部门,副局长钱宇澄向我介绍到,苏州园林的产权分散,主体复杂,有一些在企业手里,有的在其他政府部门,比如教育、文广旅部门或者区、镇一级的政府,还有的属于私人园林,后来的产权继承者更是庞杂。过去这些年,推动这些园林的修复,而且向公众开放,是不容易的事情。比如苏州十中的校园前身是清朝时苏州织造署的遗址,里面有一块与“冠云峰”齐名的太湖石——“瑞云峰”,也是苏州园林的重要遗产。但学校有正常的教学管理秩序,不可能每天对公众开放。后来,园林局组织了多次研讨,教育部门和学校决定每个月拿出两天的周末时间,允许游客预约进入参观。园林局则发动志愿者队伍来帮助维持秩序,提供引导、讲解服务,并为日常的维护提供技术支持和指导。
在保护和利用之间,需要寻找平衡。叶枫向我介绍,前两年机构整合后,留园管理处下辖的园子增加到6个,把沧浪亭、网师园、艺蒲等园子也纳入进来。历史文化遗产的长远发展,需要自我造血,即使在苏州这样的经济强市,市场化的运营思路也很关键。苏州的做法是“以大园带小园”。园林日常的运营开支主要靠门票收入覆盖,拙政园、留园这样的大园,门票收入比较高,而更多的园林属于冷门小园,还有相当一部分是免费开放,无法自负盈亏。苏州园林局作为市里的行业主管部门,直接管理23处园林,在中间起到了资金、技术和人员等方面的统筹协调作用,保障大小园林的健康运转。
这几年,随着游客人数的增长,园林的门票收入已经接近天花板,各个园子都开始在拉动二次消费上想办法。拙政园前两年则引入第三方公司,合作打造了夜间游园项目“拙政问雅”,将声光电的现代科技与园林古典元素结合,给游客提供了不一样的沉浸式体验。网师园也有一个做了很多年的夜间项目“夜游网师”,引入的则是非遗表演艺术及装置艺术,可以像古人一样在园内听评弹,赏月色。耦园则取其“佳偶天成”的美好寓意,设立了民政婚姻登记处,在网上也受到年轻新人的欢迎。狮子林则在保护文物的前提下,撤掉原本阻挡游客的栏杆,打开了园内的厅堂空间,按照时节,在厅堂内举行各类园事花事活动,让今人得以体验古人的生活方式。还有一些具备条件的园林则引入商业力量,改造成了酒店,让客人能够真正住进园林当中。
苏州市文化广电和旅游局二级调研员陆锋是老苏州人,1988年从南开大学毕业后进入旅游行业,上世纪90年代还做过导游。在他眼中,园林从来不仅仅是几座古建或者一个旅游景区,它对苏州的城市生活和市民精神有直接而深层的影响。“大家走入苏州园林,第一感觉就是精致,因为园主人要在一个那么小的空间里表现山水自然,设计上就要求精致化。这造就了苏州园林,也影响了苏州人的生活和文化。”陆锋说,苏州园林不像作为权力和国家象征的皇家园林,它是私家园林,不是高高在上的,而是非常生活化的,“所以它会慢慢延伸到一座城市当中,延伸到人们的日常当中。我们苏州的很多传统技艺,比如玉雕、红木雕、苏绣,还有苏州的美食,都有精致的特点。苏州人为什么讲究吃头汤面?因为第一锅汤煮出来的面味道就是不一样,这就是一种极致的生活追求”。对于“城在园中”的苏州来说,保护园林,实际上也是一整套城市发展的方法论。作为全国数一数二的工业城市,苏州过去几十年的经济发展成绩夺目,同时又实现了古城的整体保护,这是很少见的。我们当然好奇,园林给苏州人提供了一种什么样的经验。
陆锋见证了苏州过去40年的城市演变。他告诉我,上世纪90年代,苏州园林申遗成功后,以园林为支点,苏州古城的整体保护和恢复就在政府和社会层面达成了共识。经过40多年的努力,园林保护名录扩大到100多座,古城的风貌也大大改观——这两个本质上是同步的战略。“你设想一下,如果园林里面的一切是如此精妙、别致,但出了园子,进入的是一个跟它完全不相干的空间,那会是怎样?你今天从拙政园出来,你在东北街,你在园林路,你在平江路,这周边19.2平方公里都在古城的保护范围内,处处都有园林的景致,它给人的体验当然就是完全不一样的。”陆锋说,“这么大范围的古城保护,如果没有全体苏州人思想意识上的坚守,只靠政府的力量很难做到。”
苏州启动古城保护的时候,其实改革开放后古城里已经立起了不少高楼,不符合后来的保护规划要求。陆锋说,当时的规划针对不同区域制定了控高标准,比如干将路檐口是限高12米,建筑限高24米,但苏州没有搞一刀切,说高于这个的都要拆掉,而是我不拆你的,但你自己若要是拆了重建,就必须按照新的规划要求来。一开始可能不够整齐划一,但几十年过去,那些超过标准的建筑后来逐渐拆掉重建,慢慢就达到了规划要求。“我觉得苏州人做事情,心态比较平和,很少走极端,但背后又有种韧劲。可能一开始只是打开一个口子,而且口子不会开得特别大,慢慢来,边做边看,如果觉得差不多了,步子也可以很大。”
修一座古典园林,同样需要耐心和韧劲,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无论是拙政园、留园,还是历史更久的沧浪亭,其修建过程都是一场跨越时空的接力,历代园主人在前人基础上不断增补而成其为最后的经典。
计明浩是苏州市园林设计院的副院长,从工程施工到景观设计,跨入园林行业已逾30年。园林设计院不仅主持了很多苏州古典园林和古城建筑的修复工作,也将苏州园林的美学和理念带到了其他城市乃至海外。最著名的是1980年建成的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中的“明轩”,它仿造了网师园中的“殿春簃”,从提出建造计划到启动工程,通过层层审批,历经波折。明轩中的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一花一草一树,全部取材自中国,用集装箱跨洋运送过去后,再由27位苏州造园匠人以传统工艺手工打造。
明轩这样的“造园”具有当时的政治色彩,计明浩近些年则感觉到园林在中国民间的某种回归。他说,一二十年前的时候,国内的城市要造个园林,一定是请设计师模仿国外的东西,像什么英伦风、法式、后现代风,造一座西式园林,但这些年,来请他们去造中式园林的人多了起来。计明浩与房地产业打交道多,“过去的房地产行业,大家追求的是户型,要看设计多少户合不合算。现在很多公司开始注重景观环境的打造,这背后还是人的需求有了变化。因为以前的人只要有房子住,小区乱七八糟也无所谓,但现在大家对环境对品质看得更重了”。从这个逻辑出发,尽管房地产行业这两年不景气,但计明浩对未来仍然保持乐观。
在很多地方推动城市更新改造的过程中,园林也有用武之地。比如大家提倡的口袋公园,目的是让人们进入城市界面后,可以“出门见绿”,而传统的做法是铺一些草皮,种几棵树。但计明浩认为,这种思维方式还是在搞绿化,和园林的思维有本质区别。“通过园林的设计,我们可以把一个地方、一个城市的文化内涵、人文信息放到公共空间里,其实也并不需要大费周章,更多是理念的转变。比如同样一片绿地,我们只需要做一点调整,点缀几块假山石,再种上一两棵竹子,搭配一点花木,一下子意境就出来了。”留园就是这方面的最好教材。留园著名的十八景之一“古木交柯”,就是在一个很小的庭院里,粉墙上嵌有一块匾,上书“古木交柯”,靠墙筑了一小方明式花台,台内种了两棵树,一棵云南山茶,一棵柏树,使得一个狭窄、不起眼的角落浮现出传统水墨画的美学意味。
怎么在有限的空间里做文章,是计明浩这样的当代造园者需要思考的问题。“在姑苏老城的改造中,我们就遇到里面很多街头转角,特别是临河区域,空间环境复杂而且多变。但如果不把每一块利用起来,整个苏州城的风貌就不对,人文气息提升不起来。我们就用微景观的手法,做了很多小角落的设计,让游人能够一拐进来,能看到别样的景观。”计明浩告诉我,“苏州园林有个特点,就是它可大可小,大到比如西湖、虎丘,几平方公里也能干出来,小到十几平方米,也可以造个苏州园林。”
计明浩还认为,苏州园林是独属于中国人的精神世界,不同阶层的人都能够在其中找到一种满足。“比如皇帝,可以做皇家园林,可以做颐和园,大江大水,体现的是统治者的气魄。但我没有那么大的权力,也可以造个拙政园,纵情于一方山水。如果我只是有点小钱,那就造个残粒园,只有大概十几平方米,也能自得其乐。如果我既没钱也没地方,怎么办?那我还可以做个小小的盆景或者摆幅画在家里。因为园林的哲学讲究的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追求的是一种审美上的意境。园林不在于大小,而在于人们内心世界的丰富程度。” 苏州园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