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书》之焚

作者:卜键
《焚书》之焚0不管是明代清代,禁书都呈现一种格外复杂错综的形态。若说它是自上而下的,可常也表现为自下而上。如对中晚明文学家、思想家李贽的著作,就有些说不清楚。

李贽中年辞官,不回家乡,专注于读书、思考和写作,敢于触及灵魂,著作宏富且畅销。万历三十年(1602)闰二月乙卯,礼科给事中张问达激切上奏,弹劾刚到北京通州的李贽,其中写道:

李贽壮岁为官,晚年削发,近又刻《藏书》《焚书》《卓吾大德》等书,流行海内,惑乱人心。以吕不韦、李园为智谋,以李斯为才力,以冯道为吏隐,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狂诞悖戾,不可不毁。尤可恨者,寄居麻城,肆行不简,与无良辈游庵院,挟妓女,白昼同浴,勾引士人妻女,入庵讲法,至有携衾枕而宿者,一境如狂。又作《观音问》一书,所谓观音者,皆士人妻女也。后生小子,喜其猖狂放肆,相率煽惑。至于明劫人财,强搂人妇,同于禽兽而不之恤。迩来缙绅大夫,亦有诵咒念佛,奉僧膜拜,手持数珠以为律戒,室悬妙像以为归依,不知遵孔子家法,而溺意于禅教沙门者,往往出矣。近闻贽且移至通州,通州距都下四十里,倘一入都门,招致蛊惑,又为麻城之续。望敕礼部,檄行通州地方官,将李贽解发原籍治罪,仍檄行两畿及各布政司将贽刊行诸书,并搜简其家未刻者,尽行烧毁,毋令贻祸后生,世道幸甚!(《明神宗实录》卷三六九)

李贽曾长期居于湖北麻城的僻远山寺,而被当地一批士绅视为洪水猛兽,也为官府所不容,下令驱逐。其时他已然衰迈,闻讯仓惶走避,狼狈万状,其追随者马经伦将之迎至通州家中。孰知也无法安定下来,又被举报。且不要以为张问达是什么恶棍,恰恰相反,这位仁兄乃著名的东林党人,素负清名,史称“持论平允,不激不随”。他将李贽论为异端,万历帝即加批谕:“李贽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便令厂卫五城严拿治罪。其书籍已刊未刊者,令所在官司尽搜烧毁,不许存留。如有党徒曲庇私藏,该科及各有司访参奏来,并治罪。”湖北官府给李贽定了两项罪名,异端和淫纵,问达疏中也以大量文字渲染其“宣淫”,朱批强调的只在“异端”,即“敢倡乱道”。

李贽被锦衣卫抓捕后,另一位东林党人冯琦建议从严治罪并予以思想清算,而东林领袖顾宪成定的调子则是“是人之非,非人之是”,令天下“学术涂炭”。朱国祯《涌幢小品·李卓吾》认为“李氏诸书,有主意人看他,尽足相发,开心胸”,复又感慨:“今日士风猖狂,实开于此,全不读《四书》本经,而李氏《藏书》《焚书》,人挟一册,以为奇货。坏人心,伤风化,天下之祸,未知所终也。”这位明朝礼部尚书、内阁大学士且做过约一个月首辅的史学家也被看作东林党人,他对李贽的评价稍觉客观些,却也无法预测150年后,自己的书将与李氏诸书同时被禁。

清初三大儒对于李贽同样贬斥有加:黄宗羲《明儒学案》完全无视李贽的存在,只字不提;顾炎武则在《日知录》卷十八引录张问达之劾章,称“自古以来,小人之无忌惮而敢于叛圣人者,莫甚于李贽”;王夫之《周易外传》卷二,有“近世李贽之流导天下以灭绝彝性,遂使日月失其贞胜,宁不痛与!”。他们的态度自也会影响到清儒的认知,莫说赞扬,持平之论亦甚少。

乾隆帝传谕查禁违碍书籍,在京的馆臣、外省的书局自也不敢不睁大眼睛。最早被盯上的为明朝主要是晚明史书,很多人上了黑名单,如杨鹤、张铨、黄绍杰、吴焕、周梦尹等人的奏议,焦竑、陈继儒、周之夔、张煌言等人的集子,都被找出问题,从重从严,颇有夸大和牵强之处。就连乾隆也觉得过了,曾就刘宗周、黄道周、熊廷弼、王允成、叶向高等文集,传谕加以甄别:

若刘宗周、黄道周,立朝守正,风节凛然,其奏议慷慨极言,忠荩溢于简牍,卒之以身殉国,不愧一代完人。又如熊廷弼受任疆场,材优干济,所上封事,语多剀切,乃为朝议所挠,至使身陷大辟。尝阅其疏内,有“洒一腔之血于朝廷,付七尺之躯为边塞”二语,亲为批识云:“观至此为之动心欲泪,而彼之君若不闻,明欲不亡,得乎!”可见朕大公至正之心矣。又如王允成《南台奏稿》,弹劾权奸,指陈利弊,亦为无惭骨鲠。又如叶向高为当时正人,颇负重望,及再入内阁,值逆阉弄权,调停委曲,虽不能免责贤之备,然观其《纶扉奏草》,请补阁臣疏至七十七上,几于痛哭流涕,一概付之不答,则其朝纲丛脞,更可不问而知也。以上诸人所言,若当时能采而用之,败亡未必若彼其速。是其书为明季丧乱所关,足资考镜,惟当改易违碍字句,无庸销毁。……近复阅江苏所进应毁书籍内,有朱东观编辑《崇祯年间诸臣奏疏》一卷,其中多指言明季秕政,渐至瓦解而不可救,亦足取为殷鉴。虽诸疏中多有乖触字句,彼皆忠于所事,实不足罪,惟当酌改数字,存其原书,使天下万世,晓然于明之所以亡,与本朝之所以兴。俾我子孙永念祖宗缔造之艰难,益思兢兢业业,以祈天而永命。其所裨益,岂不更大,又何必亟毁其书乎!(《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三五二,谕明人刘宗周等书集只须删改无庸销毁)

正因为弘历持这种态度,刘宗周、黄道周等人的著作才未遭禁毁。李贽的情况有些近似,最早提议设禁的为安徽巡抚裴宗锡,于乾隆四十年(1775)五月三十日奏称:“又《千百年眼》《李氏藏书》《李氏焚书》三种,虽非野史,亦无悖逆诋毁之处,但立论诞妄,毁谤圣贤,甚有关于世道人心,应请一并销毁,以免疑惑后世。”(《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二七一)不知何故,这份奏折未见回应,待次年二月河南巡抚徐绩再次提及,方引起皇上的注意,命舒赫德在缴到时“随报进呈”。当月二十九日河南拟禁书籍解到,老舒立马拣出该书,驰送往山东巡幸途中的皇上,朱批:“书留览。”未能见到后面的批谕,推想皇上阅读后会有些拿不定主意,毕竟书中一些篇章写得太好了,弘历精鉴赏,亦一向喜欢有哲思的美文,能不喜欢?

之后又有多省将李贽著作列入禁毁书单,弘历曾再次将《焚书》“朱笔点出”,命进呈御览,也再一次未见批谕。我们能看到的,是李贽的《九正易因》《初潭集》《读升庵集》等七部著作被列入四库存目,馆臣为之撰写了提要,贬抑较多,如论《藏书》,先引录李氏自序,接下来便予以批判:

贽书皆狂悖乖谬,非圣无法。惟此书排击孔子,别立褒贬,凡千古相传之善恶,无不颠倒易位,尤为罪不容诛。其书可毁,其名亦不足以污简牍。特以贽大言欺世,同时若焦竑诸人几推之以为圣人,至今乡曲陋儒震其虚名,犹有尊信不疑者。如置之不论,恐好异者转矜创获,贻害人心,故特存其目,以深暴其罪焉。(《四库全书总目》卷五〇)

查阅七则提要,大体为此一路数,应属总纂官最后改定的结果。而其间亦有差别,如论《九正易因》,称“贽所著述,大抵皆非圣无法,惟此书尚不敢诋訾孔子,较他书为谨守绳墨云”,不无肯定;而论《读升庵集》,则曰“贽为狂纵之禅徒,慎则博洽之文士,道不相同,亦未必为之编辑。序文浅陋,尤不类贽笔,殆万历间贽名正盛之时,坊人假以射利者耳”,亦形贬而实褒。这些文字当出自纪昀之手,颇能见出其复杂心绪。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