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

作者:段弄玉

推荐人·娄永琪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030多年前,我进入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学设计。当时每个学生都有一张60厘米宽、120厘米长的桌子。它是根据图板的尺寸设计的。1块1号图板是60厘米×90厘米,边上的30厘米是一个柜子,里面装着鸭嘴笔、针管笔、颜料、毛笔等绘图工具。现在设计学院学生的学习空间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因为几乎所有学生都是在用电脑创作,对固定工位的要求也大大降低了。

设计行业的变化反映的是技术的发展和更广泛的产业变革。我经常用神射手的职业来类比设计。在石器时代扔石头最准的叫神射手。人类发明工具之后,投标枪最准的是神射手。后来有了弓,射箭最准的是神射手。再后来有了火器,就打枪,打得最准的是神射手。在如今的信息化战争中,导弹都会拐弯了,编程编得最好的才是神射手。对于这些射手来说,击中目标的核心使命没有改变,但他的训练方式和职业呈现方式完全不一样了。同样,设计的价值从20世纪50年代的“创造风格”,发展到60年代的“团队协作”、70年代的“人的理解”、80年代的“协调管理”、90年代的“创造体验”,一直到21世纪的“驱动创新”,与神射手的职业变化相似。我们发现,从过去、今天的设计到未来的设计,我们的目标始终是有意味地创造和满足人的需求,但它具体的表现形式却是一日千里。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1在2015年国际人机交互大会(ACM CHI2015)做开幕主旨报告时,我提出了四个世界的理论:最开始我们只有一个世界,也就是自然。人产生之后,有了人和自然两个世界。为了更好地和自然交互,人就创造了一个人造物世界。从笔墨纸砚、衣食住行,到金字塔、长城、都江堰,以及我们现在的城市,都是人造物世界。很长一段时间,设计所应对的对象是人造物世界。后来,人造物世界里面又出现了一个赛博(Cyber)系统,计算机和互联网极大地改变了人的生活。但同时赛博世界已经逐渐地从人造物世界里抽离出来,以至于我们不得不把它作为一个新的、独立的世界来看待。现在我们所说的设计,就是处理人、自然、人造物和赛博世界这四个世界的关系。在产业革命的进程中,设计是一个把新技术转化为真正的产业影响的过程。而当下发展迅速的人工智能,则是最集中地代表了工具和方法的变革,从根本上改变这四个世界的交互方式。

我对人工智能的发展,总体上持积极态度。因为它可以极大地将人类从规律性、重复性的劳动中解放出来,机器把这些苦活累活干掉了之后,留下来的就是真正的具有创造力的工作。

同时,人工智能也推动了技术创新到社会创新的转向。在大机器生产时代,我们的目标是创造一种标准的产品或服务来满足尽可能多的人的需求。因此产品的供给要尽可能多地复制拷贝。但按照克里斯·安德森(Chris Anderson)的说法,我们有差不多1/2的真实需求处在长尾。工业化生产没办法满足这些散布的需求,而是往往把长尾砍掉,保留下来的,就是所谓的主流需求。人工智能则颠覆了工业时代的逻辑,个性化的需求将有可能被满足。我们每个人手机上推送的信息都不一样。再比如,十年前我们有个学生设计了一个首饰的生成程序,对着它说一句话,它就可以把这句话转化成一个有形的首饰,然后用金属3D打印出来。尽管在技术上被认为是“老式”人工智能,但这个项目从根本上展示了人工智能和人类协作创造最感人的一面,可以将个性化的情感融入设计之中,并创造一种千人千面、完全不一样的首饰产业的逻辑。这里用到的3D打印,也是一个典型的从标准化到个性化的生产逻辑的转变的例子,是一个很好的隐喻。对于工业化生产来说,要复制尽可能多的产品,才能把模具的成本赚回来。但3D打印的逻辑不一样,因为没有模具厂成本的分摊,所以越是个性化的需求,越能显示出这个技术的优越性。比如说它被应用在航空航天领域,如果我们做市场保有量很小的飞机零件,传统的开模成本就会很高,但用3D打印成本就很低。

在设计领域,当一个样式被创造出来,并能够被相对精准地描述时,机器就很容易把握其中的规律,然后生成无数变种。比如扎哈·哈迪德(Zaha Hadid)的设计就比较容易被机器取代,因为她的作品的标识性很强,机器很容易抓住其中的规律进行推演。安藤忠雄、深泽直人的设计也是这样。反而有些被业界人士称为“变色龙”的设计师,比如第一个普里兹克奖得主菲利普·约翰逊(Philip Johnson)就很难被取代,因为他没有固定的风格,不停地在创造新的东西。

很多人倾向于把人工智能当成一种危险。我们也能看到,对新技术的抗拒总是在人类历史上反复出现:工业革命早期,担心失业的纺织工人冲进厂房去捣毁珍妮机;有了打车软件后,很多国家的出租车司机出现过罢工潮;最近,因为生成式人工智能的出现,好莱坞编剧也开始罢工了。但技术进步的浪潮终究不可阻挡,消极抵制的行为只能是徒劳的。

我认为,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的能力。我经常讲,设计不完全是造物设计,“创意”这个词应该理解为创造意义(Meaning Creation)。最近有个笑话,说原本希望人工智能出现后,人可以写诗画画,机器可以洗衣服做饭。但现在发现人还在洗衣服做饭,而机器开始写诗画画了。其实这个梗不完全站得住。因为机器写诗画画更多还是用现在的语料进行重复拼贴。人类那些真正的情感反应、洞察力以及对真、善、美等更高人类品质的欣赏仍超出了目前任何机器所具备的能力。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真正的贡献应该是去创造新的范式,而这种范式应该是和人的情感和温度连在一起的。现在,上海博物馆有个达·芬奇的展览,展览里有一个采访我的导言视频,我说现在这个充斥着对以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技术盲目崇拜的时代,前所未有地需要一次全新的文艺复兴,再次高扬人和人性的价值。

2009年同济把设计学院从建筑学院里面分出来,并取名为同济大学设计创意学院。这是因为我们刻意地想要和传统的、在艺术这个框架下面发展设计的主流做法保持距离。在我看来,艺术和设计在创造力领域扮演着不同的角色。艺术的价值在于启蒙和唤醒,设计的价值在于引领变革。当时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已经醒了:设计不能在传统的艺术的范畴里发展,而要与更强大的变革力量共谋。这股力量就是创新(Innovation),也就是通过整合科技、商业和创意,将个体的创造性(Creativity)进行社会化、规模化的扩散。但2019年,我又支持学院的张周捷老师等,成立了艺术和人工智能实验室。之所以重新提艺术,是因为我感到在人工智能技术泛滥的当下,我们其实前所未有地需要反思和被再次唤醒。这时候的艺术,已经不再是被公认为艺术的艺术,而是能起到启蒙和唤醒作用的艺术,它也需要被设计出来!

最近十多年,我一直在从事设计驱动的社区营造研究和实践,我同时将其视为面向复杂社会技术系统设计的有效路径。通过一系列扎根社区的创新项目,推动同济设计创意学院和周边的社区融合,加速大学知识的溢出和转化。我们通过协同众创,打造面向未来生活和生产方式的社会原型,倒逼科技转化,让社区成为大学科技转化、创业孵化和社会创新的策源地。这里的社会创新,就是扎根社区需求,通过设计把创造力变成一种社会能力,把个体的创造变成一种群体的创造。更深一步,我们发现,当前我们面对的很多挑战,比如可持续发展,它需要全社会的集合式的行为改变。我更长远的理想,是把大学周边的社区,打造成为可持续至未来的原型孵化器。社区营造不完全是物理层面的社区更新,更重要的是创意社群本身的壮大。在这里,所有人都可以是老师,所有人都可以是学生,大家在生活中解决问题,并在此过程中生产、传播、扩散和转化知识。从这个意义上,社区就成为开放的人才培养基地和创新实验室,而城市就成为最好的开放大学。这听上去有些理想化,但就像人类学家玛格丽特·米德(Margaret Mead)所说的一样,从来不要怀疑一小群怀揣使命的人,他们可以改变世界!如果没有这个群体,大学也好,社会也好,就少了些灵魂。

| 未来好物单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2Thonet弯木椅最早是德国生产的,在维也纳的咖啡厅被大量使用,所以也有一个别名“维也纳咖啡厅椅”。它汇聚了很多优秀的设计品质:设计极其简单,仅由6块木材、10个螺丝以及2个螺丝帽组成,很轻,但非常结实。它的主要框架是由山毛榉木弯曲而成的,外观非常漂亮有质感,坐起来也非常舒服。它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于,这是全世界第一把在设计的过程中就考虑了制造运输的椅子。36张椅子被拆卸后可以装在一个1立方米大小的盒子中运输,人们也可以自己在家组装它,而且反复的拼装完全不会影响它的质量。尽管它是100年前诞生的产品,但它非常符合未来的发展方向:那时还没有太多可持续发展的压力,但Thonet已经把运输过程中的碳足迹降到了极致。同时,它的材料并不奢华,但质量很好,可以用很久,体现了一种简单朴素的生活方式。其中214椅是我最喜欢的,椅面方中有圆,最为优雅。

说到椅子,我的同事张周捷也在做很有未来感的设计尝试。通过人工智能引擎,基本可以不到一秒钟设计一把椅子。但是最早的版本,制造工艺并不支持。这些椅子需要用手工的方式拼装起来,制作起来很花时间,所以一开始造价和售价都非常贵,大部分产品是作为艺术品被收藏的。后来,他用制造汽车的全数控工艺解决了这个问题,成功地把成本降到了4000块钱左右,降低了差不多10倍的成本。最近他又开始做椅子的数字化生产,人们将可以在赛博空间里收藏这些椅子,作为数字资产,这也是一个很有未来感的事情。我认为其价值不仅仅局限于一把椅子,更重要的是,它重新定义了一种新的“拥有观念”,这也可以发展成为一种新的奖励系统,取代实体消耗,来支持可持续的行为方式。

有人问,设计师为什么老去设计椅子?这个世界真的缺一把好椅子吗?在我看来,椅子其实承载了一个设计师的梦想。作为一个人造物,它和人是息息相关的,是人和世界对话的一种方式。理查德·布凯南(Richard Buchanan)在讲关于“设计的四秩序”时也是用椅子做例子的。第一个是符号(symbol)。椅子代表了一种生活方式,是个人审美和价值的反射。第二个是物体的属性(object),包括材质、结构、色彩等的选择。赫曼·米勒(Herman Miller)有一把Aeron座椅,当时的广告称其可以“连续作战6小时”。意思是说,即使在这把椅子上坐6个小时不起身也不会感到不舒服,因为人体工学设计把每一块骨头和肌肉都托住了。第三个是交互(interaction)。这点除了舒适度,也涉及礼仪和习俗(manner)。比如坐在传统的官帽椅上就需要注意仪态,否则人家会觉得没有教养。但在沙发上就不必在意。最后是系统(system)或者环境(environment),关于这把椅子放在周边的环境里面是否得体。所以我们说一把椅子可以小中见大,是一个设计师世界观的宣言。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3我喜欢动手,什么东西都自己修。小猴的所有工具我都有。这些工具有小猴的创始人、我的同事刘力丹老师送给我试用的,更多是我自己花钱买的。它不仅好用,而且很便宜。

最开始创业的时候,刘力丹找到了一个很小的切入口。她觉得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太粗糙,家家户户都有一堆工具,但很多工具用一会儿就坏了,然后就全部扔掉。她就想能不能把这些工具的品质做起来。

刘力丹开发大型螺丝刀的时候也借了我的德国螺丝刀去作参考。真心说的话,德国的螺丝刀品质感还是要高出一点点。但是它很贵。小猴的策略不是这样,它的设计理想中不仅有对美学的追求,更重要的是,它要开发中国老百姓能够用得起的螺丝刀。

小猴一直是在用做一部手机的逻辑去做一个螺丝刀的设计,设计被应用在整个产品的生产链条之中,这使得它的产品有非常极致的品质感。同时,它的价格被控制得很好。力丹曾开玩笑说,小猴不怕盗版,因为价格和它一样的,质量肯定比它差;质量一样的,成本肯定比它高。它的第一把手动螺丝刀出来的时候是99块钱。当时徐小平在他的微博上大力推荐过,因为作为一个著名投资人,他觉得这把螺丝刀至少值400块,很难相信竟然卖这么低的价格。

小猴的工具不仅在淘宝和京东经常成为销量冠军,还行销全球50多个国家和地区,多次入围亚马逊的畅销榜单的Top3。在我看来,小猴工具所体现的是一种新型的中国设计理念。“中国”不应该只是在工具上刻龙画凤。我们很需要一个中国文化的全新诠释,不仅是在符号层面,更在于一种中国人的生活方式。这样一把小螺丝刀也呈现了中国背后的整个制造链的优势。它有德国产品的质量,但它背后从设计研发、生产制造,再到销售平台又和德国产品完全不一样。它把设计作为全产业链和创新链条中的一种力量,并加以整合应用,其中最重要的是设计师不再是服务提供者,而成为企业的创始人,我认为这会是一种代表未来的创新创业的趋势。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4我出国喜欢逛一逛二手店,因为在二手店可以看到一个国家在过去的50年、100年甚至200年间是怎样生活的。有一次在瑞典的二手店,我花35瑞典克朗,也就是二十几块人民币,买了一个很奇怪的器皿。我当时看到它就觉得像菲利普·斯塔克设计的。但我买回来之后,其实有点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这个东西到底怎么用。它是一个胶木做的、巴掌大小的桶,里面有一根可以上下移动的梭形的柄。后来我发现,这是个烟灰缸,或者说微型垃圾桶。它特别的地方在于,设计师创造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交互:它的口很小,如果要放进去的东西太大,就需要拽它一下,口子就会变大,东西就掉下去了。虽然它看起来是个没什么用的东西,但是它增加了生活当中的趣味,有时候还能释放压力,触及了人这个物种内心深处的需求。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5菲利普·斯塔克还设计过一个非常有名的外星人榨汁机。从1990年诞生以来,这个榨汁机已销售掉了上百万个,直到今天也仍然是一个畅销产品。它其实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榨汁工具,三条腿,顶部有一个螺旋槽,看起来像是一个外星人。榨汁的时候,我们需要用半个水果压在它的顶上拧,果汁就会顺着螺旋槽流下来。虽然看起来富有美感,但它实际上并不好用,有的时候汁液还会溅出来。对此,菲利普·斯塔克说:“市面上是有100种更好用的机器,但外星人榨汁机除了可以压柠檬之外,还能放在那儿等着让人用来打开话匣子。”虽然我有好几个这样的榨汁机,但都很少用,就是摆在书架和桌子上看的。

这些看似无用的设计所代表和折射的其实是“意义”和“感性”的价值。对机器来说,这些价值可能是非常难以理解的,甚至会觉得这些东西压根没必要存在,但意义背后,恰恰是人的价值的体现。在人工智能时代,我们的设计恰恰需要更好地去回应人的这部分需求。在人工智能时代,人的优势在于创造意义6我是一个音乐爱好者,用过各种各样的音乐播放器,包括磁带录音机、CD机、黑胶唱机还有流媒体,其中声音最好的是黑胶唱机。唱片机是一种老式的物件,它上面有一根针在刻有不同深度的凹槽里震动,唱机就是通过放大这种震动来发声的。因为接近真实的发声原理,所以它的声音很温暖、密度很高、音效非常好。2020年《财富》杂志时隔60年,再次发布“世界100个伟大设计”,作为评委,我推荐了我一直在使用的LINN LP12唱机。这是一台我很喜欢的唱片机,在上世纪70年代被设计出来,直到现在还在生产。它很好地将技术和美学结合在了一起,几十年来外观没怎么变化,但声音质量一直在提升。当产品迭代时,使用者不需要替换整台唱机,只需要更新零部件就可以了。所以它几乎可以陪伴一个人的一生,从一个物件,历久弥新而成为情怀。

如今,一些高品质的流媒体播放器,比如Tidal的音效已经可以媲美黑胶唱机了。这极大地满足了像我一样的、极端的音质追求者。同时,流媒体也改变了音乐的载体和人之间的交互方式。原来要听一首歌,就得买一整张唱片。但在流媒体上,我们只需要付年费就可以随便听高品质的音乐,还可以自己制作专辑。这实际上是一种选择的解放,也代表了一种未来的设计趋势。

在我使用的音乐系统中,Roon是一个最为核心的平台。Roon的优势在于,它不仅支持多个流媒体,还可以播放硬盘上的音乐。所以即使在流媒体上找不到想听的音乐,我们还可以通过抓轨把CD抓到本地,从而创建最全面的音乐播放库。Roon的信息整理功能也非常强大。不管是本地音乐还是流媒体上的音乐,Roon都可以将其和自己庞大的音乐数据库进行匹配,显示出非常详细的音乐信息。比如说指挥、乐队、演奏家的详细信息,Roon更可以很迅速地从曲库中找出一首古典音乐的几十种版本,甚至还能够按照流行程度进行播放,极大地满足了我作为古典音乐爱好者的需求。从设计角度看,Roon的交互设计和用户体验设计也做得很好。随着设计从实体向服务、交互、体验等非物质领域延伸,像Roon这样的互联网资源共享平台越来越成为新设计应用的舞台。 设计创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