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昌小雨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0“如果把挪威的地图看成一个站立的人,罗弗敦群岛就是伸出去的一只手臂。”挪威罗弗敦旅游局的威格尔·赛尔博生动地向我们介绍罗弗敦,他按照挪威地图的形状,身体微微倒向一边站着,再伸出一只手臂。这只位于挪威大陆西侧的“手臂”,插进了大西洋里,是第四纪冰川留下的痕迹,被称为罗弗敦群岛。冰川运动刻蚀出的槽谷与万仞峭壁,形成了罗弗敦著名的峡湾地貌。处在某种意义上的世界尽头,罗弗敦在社交媒体上有着“孤寂”“绝美”的形象。冬天去拜访北极圈内的罗弗敦,在我头脑中,是去到《纳尼亚传奇》般的冰封世界。白茫茫的天地一体里,寒冷和寂静,可能会将人暂时阻隔于身外之物,听到不同于我在北京高楼大厦之间听到的声音。

没有想到,不是冰雪改写了我们对外部世界的感官。是光线。由于纬度在67~68度之间,进入12月初的罗弗敦,光线玩起了神秘的把戏。老天爷拉上天幕,不让太阳按照它的作息来闭合光线。我们这群游客,就像被一股神秘魔法蒙上了眼睛,从北京到达奥斯陆,看到的就是黑夜般的光线。在奥斯陆从黑夜般的下午出发,坐飞机来到罗弗敦群岛上的机场,再坐近两个小时的大巴,愉快地被摇晃着,直到眼前出现被灯光点亮的Thon酒店。这家酒店的早餐连续两年被专业杂志评为挪威最佳。一路的暗光混沌中,不管交通工具是什么,人似乎一直漂浮在夜色的海里,倒是给了这趟旅程某种一致性。

不过第一次经历极夜的我,到了第二天上午的九十点钟才发现,也是能碰上“晴天”的!太阳不出来,坚定地藏在海平面的云层后,但它贡献出的光线遥控着天空的色彩,天光一点点地点亮万物。看清了周围的远近高低,我们终于有了切身的地理感。深蓝、粉红、蓝粉的色彩变幻着。

海水呈现出一种灰蓝色,气质沉静。太阳的光线,给海平面镶了一道极亮的金光,托举着雪山。小小的峡湾变成了一处被色彩眷顾的立体舞台。我们所处的斯沃尔韦尔,往往是游客到达罗弗敦的第一个落脚点,已经算是岛上最热闹、商业气氛最浓的城市。酒店面朝一处小小的峡湾,各色小船和两三层斜顶房屋,是一处处为游客服务的酒店和餐厅。从斯沃尔韦尔的码头坐船,不用开出多久,就能海钓,也能观鸟。海湾处的大西洋平静得像个高原湖泊,看着活泼泼的鱼和海鸟,我才真的意识到,这里居然一点不冷。

罗弗敦冬天的平均温度,没想到是0℃左右,海水的温度能有6~8℃。挪威内陆的冬天,哪怕纬度比这里低,也要冷得多。地理位置的独特之处,使这里在挪威艰难的农业时代,似乎受到某种庇护。北大西洋暖流与北冰洋寒流在罗弗敦交汇,洋面终年不结冰,深海海底营养物质随着洋流被卷起,这里浮游生物尤其丰富,可以说是世界一流的渔场,也是北极鳕鱼的著名产区。每年冬春季节,挪威北极鳕鱼从巴伦支海南下到罗弗敦群岛产卵繁殖,2~4月是鳕鱼的主要捕捞期。

我对罗弗敦的了解,也就有了可循的脉络:冰川留下的峡湾地理风貌、漫长的捕鱼产业、维京人生活过的历史现场。我心里还有另外一层好奇:挪威作为富裕国家的历史很短,但挪威人对于石油带来的暴富极为克制谨慎,他们对物质的这种淡然从何而来?普通人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使他们对消费社会的物欲保有距离?

孙雷和赵雪琴夫妇2022年从中国搬到罗弗敦定居,他们对挪威人的消费观也很有感触,“外在不太看得出挪威人的财富差别,岛上的大老板看上去很朴素,不善言辞,更不可能去炫耀自己”。有一份风格轻松的小册子,教外国人如何理解挪威人,它提到挪威人崇尚的是从自然里习得的顽强精神,而不是物质世界。婴儿冬天是在户外午睡的(当然会做好保温措施),孩子们从小就在冰天雪地里运动,成年人也以冬夜里几小时长距离滑雪为自豪。有一项挪威人热爱的全国冬夜滑雪比赛,少数获胜者将有机会在报纸上露出个人名字和公司名称、工作头衔。这本指南开玩笑说,这几乎是挪威人合理“炫耀”自己工作头衔的唯一机会,那你也得以在冬夜里经受几个小时高强度的大自然历练为前提。

在罗弗敦看到的人类社会的痕迹,相比于它瑰丽宏伟的大自然,极为谦逊。新冠疫情之后,一些挪威人更加确信要真正住进大自然的包围里。罗弗敦反而净增了年轻人。此处的自然如此盛大,它时时让人们意识到,自己也确实只是自然万物中的小小一群。朴素而执着

身处大西洋的包围中,罗弗敦群岛的景色非常多样化。冰川冲刷削凿而成的花岗岩山体,峻峭坚固,在西部峡湾与北海之间形成了一道160公里长的山脉,被称为“罗弗敦墙”。它们挡住了大西洋的残酷风暴。所以岛上大一点的人类定居点,都在山脉内侧。这也使得罗弗敦的景象呈现出温柔和冷峻两种面孔,“罗弗敦墙”内侧提供了温婉秀丽的气息,外侧则是冲浪、探险爱好者的天堂。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1我们在罗弗敦拜访的几处代表性地点,既与美景有关,开创者的故事里朴实而执着的精神,也很能体现挪威人的性格特点。罗弗敦林克斯18洞高尔夫球场,让人有种一挥杆可能要挥进大西洋的快乐错觉,收费也不算高。5月到7月的极昼季节里,它是世界上极少数能24小时在阳光下打高尔夫的球场。但由于冬季的限制,球场每年关闭的时间也很久,在严酷的气候下,球场的维护成本很高。仅仅从生意角度来说,这并不是一个挣钱的生意。开创者弗莱德·霍夫非常执着,当他父亲希望在罗弗敦建一个高尔夫球场时,他才十几岁,父子俩的想法那时显得比较疯狂。从1997年建立6洞高尔夫练习场开始,弗莱德·霍夫拿其他生意来补贴,才最终在2015年建成了这个北极圈内唯一的高尔夫球场。从2018年开始,霍夫的高尔夫球场就一直在挪威排名第一。

冬季来到罗弗敦,打场高尔夫是不可能了。这个季节最吸引人的,是碰运气般的追极光。从每年9月中下旬一直到来年的4月初,位于极光椭圆区的罗弗敦,都有可能看到极光。

当你抬头看向夜空,你是在寻找一种隐秘的痕迹,感到某种含混的气息在飘动,一种宇宙深处的抽动。是云朵吗,还是极光?夜色迷蒙中,打开手机的摄像头,只要屏幕上出现绿色光带,你就确定了。手机帮我们的眼睛早一步鉴定出来极光,肉眼看到的往往是浅白,手机里看上去绿莹莹的。除非遇到烟花般的极光大爆发,绿色光带就在头顶舞动。肉眼所见与相机所呈现,哪一个更代表真实?同行的朋友说,你以后回忆起所经历的,基本靠的是照片,所以大胆地信赖照片吧。

冬夜里的寒风,考验着追光人的执着。但是你看着宇宙传来的电波总在变幻,就像一双手在弹奏着音乐,你总希望能多等一会儿,好似能读懂极光传递的音符,接受到某种独属于自己的信息。霍夫先生的高尔夫球场没开,但是他的度假村在冬天迎接着各地来的追光人。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马场看到的极光,霍夫的马场在餐厅边,夜色中上百匹憨态可掬的冰岛矮种马安静地站立着,有些悠闲地摇着尾巴,头顶天空的极光无声地律动着,人类的语言在这一刻完全多余。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2这些肚子圆溜溜、形态可爱的马儿,也像挪威人一样热爱户外,霍夫说:“你看,即使冬天,它们也更愿意在户外寒风中过夜。”

“没有坏天气,只有不合适的衣服。”这是挪威人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俗语。人与其被天气左右,不如由自己来安排生活,看淡老天爷的影响。

乌恩斯塔德是罗弗敦最著名的冲浪地点。这里处于“罗弗敦墙”的外侧,狂暴的风能吹动家里的桌子,如今只有15人在这里居住。1963年,第一次有人在乌恩斯塔德冲浪,是在这里出生的托尔·弗兰岑和汉斯·埃吉尔。小渔村乌恩斯塔德很穷,埃吉尔当海员谋生,他随船在澳大利亚接触到冲浪,非常激动。家乡的港湾条件好像也很适合这项运动。他把冲浪运动讲给弗兰岑听,他们用冰箱的隔热板,做出了挪威的第一块冲浪板。两个当年的穷小子,一直痴迷冲浪,这些年带动乌恩斯塔德成为冲浪者的朝圣地,特别是独特的极光下的冲浪体验。如今近80岁的弗兰岑退居二线,由女儿女婿经营着冲浪俱乐部和餐厅,这里餐厅出品的肉桂卷,号称全世界最好吃。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3罗弗敦的首府在斯沃尔韦尔,镇子中心的雕像没有选择传统的国王形象,而是一尊女性青铜雕像。这位哭泣的女性,代表的是渔夫的妻子。1850年发生在罗弗敦外海的大海难,半个小时带走了300多个强壮的渔民,海难的打击凝结在妇女悲痛的面庞和姿态上。

在农耕时代,挪威并不是资源丰富的国家,罗弗敦能够成为渔业的一个中心,得益于它独特的地理位置。直到今天,我们仍会在罗弗敦很多地方看到五六米高的巨型木头架子,那是鳕鱼季节,人们晾晒鳕鱼的场所。虽然渔业生产早就机器化了,但是传统的晾晒方式仍然活生生地遵循着季节的指挥。

代表挪威历史的红色渔民小木屋,最早就是从罗弗敦开始建立的,它们与蓝色大海、白色雪山的组合,成了罗弗敦明信片般的标志景色。这些小木屋历史接近200年。岛上的博物馆,保留着木屋内最原始的景象。打鱼季节,若干渔民在低矮简陋的屋子里一挤就是几个月,三个大男人睡在一张不足一米宽的小床上。1850年左右人们大量给房子刷漆,红漆最便宜,白色最贵,因为要用到锌。所以只要看到白色木屋,就知道是老爷们的宅子。如今这些渔民小屋早已不再承担艰苦年代的实用功能,而是城里人的度假屋。不少挪威人会让小屋保持着比较原始的样态。一些挪威人曾经发起抗议,要求政府拆除特意为度假地接通的电缆和现代化设施,他们就是希望在度假时过不通电不通网络的传统生活,不愿意时刻被现代文明主宰。罗弗敦群岛:挪威的高饱和度色彩41969年挪威在北海发现石油后,到了90年代整个国家快速跃升为工业时代的领先者。石油资源既是巨额财富,也很有可能带来诅咒。清醒的挪威人将油气带来的巨额财富,发展为国家控股与全球竞争相结合的方式。工业化生产带来的福利,保障了老板们的收入,更是把劳动者的福利维护得非常好。

说起来,挪威长久在渔业发展中达成的利益分配方法,与罗弗敦也有关联,这些为新兴财富的分配奠定了基础。在罗弗敦能看到这种演化的痕迹,1898年发生在罗弗敦的山妖峡湾之战中,渔民为争取公平的分配机制斗争,最终促成了挪威具有现代法律精神的渔业分配法案。政府机构逐渐对渔业的捕捞量、捕捞技术、配额品种进行整体控制,保证资源的可持续利用。这种分配机制和法治精神,也体现到了石油带来的产业中。

沿着贯穿罗弗敦美景的E10公路行驶,我们偶尔能看到海面上露出的养殖平台。这些“海上农场”包含着体量巨大的钢结构养殖网箱,管理网箱的大型的养殖工船,就是一台台高科技自动化的机器。高纯净度的海水,并没有因为高产量的渔业生产而受到影响。

挪威人对商业社会一直抱有反思态度,2022年底上映的挪威大片《山妖巨魔》,表面上讲的是人类与山妖的斗争,实际上表达的是人类对自然的过度侵犯,以及挪威传统文化在外来文化冲击下的抗争。今天无论是在罗弗敦岛上,还是在奥斯陆,挪威人没有给摩天大楼多少表现的机会。反而是一家家毛线商店,不同颜色、粗细的毛线卷,被不急不躁的人们仔细挑选着。手工织毛衣,在快节奏的社会,无异于生活中的修行。

罗弗敦的天气并不总是温婉明丽,狂风暴雨来的时候,一点儿也不客气。冬天的凄风苦雨中,也总能见到慢跑者,坚定地按照自己的路线,往前移动。语言显得多余,在沉默的奔跑中领略大自然的气息,更被这里的人们推崇。蒙克的色彩

挪威冬天的天空,有一种独特的云彩,好似贝壳上流光溢彩的光泽。这种完全由冰粒子构成的云,在阳光照射下会呈现出珍珠母贝般的光泽,是高纬度地区冬季的限定款。罗弗敦的天空偶有这样的云彩,奥斯陆的天空也是。当你看过这样奇异的云彩,你对蒙克的画,会突然有种心惊般的触动。他画笔下的色彩,不完全出自于画家的主观感受,他看到的大自然的色泽,可能有些只是超出我们的生活经验而已。蒙克作为挪威贡献给全世界的画家,他对于爱与伤痛、欲望与孤独的阐释,与今天的年轻人感受十分相通。

这些藏于心底深处的隐痛,被蒙克的画笔赤裸裸地呈现出来。2021年在奥斯陆开馆的新蒙克博物馆,是世界上最大的单一艺术家博物馆之一。蒙克浓郁的、艳丽的、激烈的色彩和笔触,那种抓住瞬间光线和情绪的努力,就像挪威冬天不期而遇突然出现的高饱和度云彩,也像与挪威人熟悉之后,他们展现出来的内心丰富的色彩。

我们参观博物馆的这天,正好碰上蒙克160周年的诞辰。博物馆拥有超过4.2万件艺术品和物件,其中蒙克的笔记、绘画、素描和照片大约2.8万件。蒙克博物馆试图立体呈现一个艺术家感受到的世界,他独特的记忆在艺术中表达出来的那些转瞬即逝的快乐,以及他敏锐的感知力所感受到的加倍的痛苦。蒙克瞥见夕阳下的血色云朵,感受到传遍全身的恐惧。

我与两个朋友走在路上/正是夕阳西下时分/我感到了一丝伤感/天空倏然间变得血红。

我停下脚步/倚靠在栏杆上,累得要死/我望向那些如血与剑一般的火红云朵/望向蓝黑的峡湾和城市/朋友们走远了/我还站在那里,因焦虑而战栗/我仿佛听到天地间传来一声尖叫,那叫声响彻寰宇,经久不息。

这是1892年1月22日的挪威天空,蒙克最被广为引用的话。随之创作出来的《呐喊》,以强烈的焦灼和怪异感,精准地抓住了一种多数人感受得到而又难以表达出来的时代精神。蒙克说,“艺术家贫乏的手段永远无法充分表达”,在各种越来越规范化的运转体系中,他就像一个孤独而敏锐的局外人。蒙克一直用尖锐的画笔,直戳观者隐秘的神经。今天的人们,更能体会到个体在工业化面前的不适感,比起同一时期多数画家的大题材、历史题材,蒙克表达的是个体一种无所顾忌的精神。

蒙克说:“艺术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是自然王国的一部分。艺术家从自然的宏大王国中挑选材料并且吸收为自己的一部分——分离出不需要的部分,艺术创作就像结晶的过程,是一种需要成型的渴望——对边界的界定。”它或许也是挪威人生活态度的一种体现,他们总在提醒自己,人类社会是自然王国的一部分,我们可以挑选,但必不能侵犯和破坏。 挪威罗弗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