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

作者:肖楚舟
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0到达西安丰行公司的第一天,我被一群20来岁的年轻人堵在了门口,公司负责人李涛正在人群中央介绍公司的小程序短剧业务。说到自家的王牌作品,李涛卖了个小关子,“不知道你们有没有人看过《无双》?”在场无人应答。我替他觉得尴尬,差点想举起手。

是的,来西安的前一天,我花39.9元在抖音里的短剧小程序购买了94集、总时长近120分钟的《无双》,用二倍速看完了它。这部去年8月上线的短剧创造了“上线8天充值过亿”的成绩,让背后这家短剧制作公司登上了新闻头条。

不得不说,看短剧是个夹杂着尴尬感和爽感的过程。我躲在被子里,戴着耳机,打算看完免费的开头部分完事。但就在男主角在宴会厅被嚣张跋扈的“南省三大顶级权势”团团围住轮番羞辱,即将翻身打脸的关口,进度条到头了。我望着那个付费窗口,心痒难忍,咬了咬牙按下充值键。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1李涛介绍我去他们拍摄中的剧组看看,于是我来到了距离西安城区六十多公里的一个男频战神剧组。在片场,制片人李腾为一把道具剑急得团团转。按照剧本描述,这应该是把“白虎匕”,淘宝商家发过来成了“飞鱼匕”,李腾举着那把青灰色的假匕首打电话,“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染成白色也不行,这上面有个飞鱼的形状呢。只要不影响剧情,飞鱼匕就飞鱼匕吧”。

李腾没有时间买新匕首,“多拍一天就是10万成本”。他凌晨四五点才睡下,七点半又爬起来了,“这个行业就是要快,如果你要花两三个月时间筹备、打磨本子,那可能现在这个风口就过去了。要趁题材在风口浪尖的时候赶紧拍”。他听说有个剧组昨天拍了26场,“按照一场拍半个小时算,也得13个小时”。

剧组在西安市郊的一个别墅区里租了套样板房,外景戏就在小区门口的绿化带里拍。四个面戴白色塑料面具的杀手和女主角在人行道上对峙,不时有农用车贴着剧组租来的迈巴赫突突地开过去,一个妈妈领着孩子散步从女主和杀手中间穿过,小男孩回头看见保镖扭动着身子倒地,也发出兴奋的尖叫,捂着脖子兴高采烈地躺在草地上。

今天已经有太多环节耽误李腾的时间:群演开豪车不熟练,不会急冲急停;车开到位了,秘书却不会开车门,女主的大佬祖父无法闪亮登场;四个保镖要跑出千军万马的感觉,重来了好几次;追逐中女主角的高跟鞋不停地滑落,不得不在脚底贴双面胶。半分钟左右的戏拍了一个多小时,李腾愁得蹲在路边抽烟。

短剧的剧情推进快,制作周期短,题材更新也快。快上加快,才能实现低成本、高收益。通常来说,长剧拍摄周期为3~6个月,前期还要申请备案,审查非常严格。相较之下,早期的短剧不需要备案,能七天搞定的绝不拖到第八天。丰行这样的头部制作公司,精益求精一些,最长的工期拉到16天,平均也就7~10天。7个剧组同时连轴转,2个项目中间的间隙只有两三天。

“快”在这个行当里是基本共识,拍的人快,剪的人也得跟着快。我在丰行转悠的三天时间里,丰行的后期总监二胖几乎没有离开过椅子,大部分时间端着个汤碗大的烟灰缸发愁。面前两张屏幕,一张竖着滚动剧本,一张横着播放成片,片子的进度条走10秒,剧本就往下走两三行。公司平均每周都有两三个剧组杀青,给后期的时间只有一周。最忙的一次,他连续在这把椅子上坐了50个小时,连厕所都没去过。

一部初剪完的片子送过来,二胖打开第一集就对时长提出质疑,“三分钟太长了”。开头十几秒是一段眼花缭乱的流水席大全景,剪辑师用航拍和素材拼接起来的,看起来花了不少工夫。二胖一票否决,“留两个镜头就行了,又不是在拍《舌尖上的中国》”。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2李涛第一次找到做短剧的感觉,就是一次关于“快”的顿悟。2023年春节,李涛发现公司两个导演还在办公室剪辑,叫上二胖等人一起去“同甘共苦”。他记得很清楚,那部剧第一集有4段闪回,总时长4分钟,主要就是讲女反派欺负丈夫和婆婆。

6个人分成两派,急得拍桌子。2个导演坚持要把女反派欺负人的动机讲完整,李涛觉得节奏太拖观众会“掉情绪”,“情绪一掉,留存就少”。最后还是李涛的方案赢了,剪完一共2分14秒。那部剧成为丰行的第一部爆剧。李涛向我传授心得,“剧情饱满、逻辑完整,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要释放巨大的情绪。小程序短剧为什么一集只有两分钟?不是谁规定的,是这个行业摸索出来的经验,这就是观众的极限”。

观众的注意力很宝贵,得用“钩子”钩住,用“付费点”打中,每多一秒拖延都是豪赌。整部剧集100集,得在10集左右的“付费点”推到一个剧烈高潮。二胖说:“付费点一开始只敢放在五六集,后来剧情质量高了才慢慢延后。《无双》的付费点能放在第14集,因为剧本确实厉害。不过一般来说我们还是放在第八九集。”

这个行业里的每个人都在对我强调,“节奏很快,时间很紧”,好像自己也活在一部短剧里面,沿途的生活都化成一片模糊。我第二次去看二胖剪辑的时候,说起前一天他剪的一部片子,他茫然地问我“哪一部”。一个个关键词从我们嘴里往外蹦,“大佬出场”“豪车”“报人名”“开席”“男主晃红酒杯”,最后提到“杀猪”才算是想起来,但剧名实在不记得了。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3导演叶丹妮是第一个对我说毫无转行压力的人,因为她以前拍过信息流广告。信息流广告指的是我们浏览手机信息时看到的小广告,出没在微信朋友圈、微博状态、短视频网站的信息流里面,随机捕捉用户注意力。西安能够成为小程序短剧的制作中心,很大程度上因为这里过去聚集着大量信息流广告公司。信息流广告和小程序短剧都是竖屏拍摄,基本形式都是“一个人对着镜头说台词”,所以小程序短剧也被称为“竖屏短剧”,区分于之前的横屏短剧。

这座位于市区边缘、生意不大红火的写字楼,现在是西安热门的办公室取景地。我和叶丹妮坐的地方是过去的办公区,墙面上还贴着前公司火红的励志标语,抽屉里留下一本员工守则,有些凄凉萧瑟。但镜头里面,背景模糊,总裁的办公室只要有张桌子就行。

叶丹妮面前的监视器由3块竖着的小屏幕组成,90%的时间镜头都对准演员的面部,肩膀以下的部分都不大露出来。这是一部都市玄幻剧,我观摩的这一场全部在四五平方米的茶水间完成,情节很简单:女主和男二暧昧交谈,男主路过看见他们默默吃醋。但仔细一听,他们嘴里的台词倒是石破天惊,男配劝女主,“回山上去吧,你不是想活着吗?”穿着西装套裙的女主低头思索,“我是不想死……”说到这里,女主耳朵流血了,男配伸手去抹她耳朵上的血,远远路过的男主角看到这一幕,心里的独白脱口而出,“果然,留在我身边的人都有所图……”

仔细回忆这几句台词,我才觉得逻辑有点儿接不上。男主此时应该表达疑惑或者嫉妒,为什么直接跳跃到说女主另有所图?他为什么不在心里揣测一下这两人的关系?但盯着3块竖屏监视器,我的脑子完全被女主白花花流血的耳朵、男主戴着金丝眼镜的精致面庞绑架了,直到导演喊“卡”才回过神来。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4影视行业里有个“电冰箱效应”,说的是电影里有一些小的情节硬伤,在观影的时候因为被整个电影的氛围吸引来不及思考,要等到回到家打开冰箱拿东西的时候才会意识到。这个理论也可以用来解释为什么竖屏短剧给人情绪漫天、毫无逻辑的印象——夸张的镜头语言和剧烈的情绪冲击,让人不需要也没有思考的余地。

在小程序短剧的生产线上,竖屏是一个巨大的前提。拍摄手法、表演方式、置景模式,都是由竖起来的屏幕决定的。竖屏并不符合人类的自然视觉模式。在景深和画幅的限制中,竖屏模糊了时间与空间,聚焦于情绪与情节,也改变了受众的审美重点。

南京师范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刘永昶专门分析过竖屏短剧的镜头语言。一是绝对的主人公聚焦,竖屏舞台只能容纳一到两个人物,“剧情张力会被脸的魅力取代,人们不像观看电视剧那样沉浸于故事,而是更容易和主人公产生情绪上的共鸣”。另一个就是环境虚化与语言中心。竖起的画面很难容纳下布景的全貌,时空细节成为模糊的背景,这种信息缺失就必须用表演者的语言和情绪来填满。原本用来“造梦”的影像故事很难再让人沉浸,被瓦解成无数个“点”——笑点、燃点、泪点、爆点,这些都指向瞬间的情感满足。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5竖屏画面对情绪的依赖,从各个方面篡改了视听语言的表达形式。二胖向我展示他的得意之作,他关掉画面,让我欣赏声音,两分多钟的时长换了20多段配乐,光一个摩托车出场就密密铺陈了四五种不同音效。我听得脑子发蒙,半晌只说出一句话,“这音乐一秒钟也没停过啊”。二胖告诉我,这就是关键,短剧的背景音乐从不会停止,“因为不能给情绪留白,即使没有台词的地方,也得有情绪激昂的音乐顶上”。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杨慧提出“后剧集”这个词来形容发布在短视频平台的微短剧,她提示我,载体对内容的影响是巨大的,短视频平台培养了一批习惯竖屏观剧的观众,“短视频的特征是什么?就是碎片化、高互动、高互文”。竖屏短剧诞生在一切用手机传播的网络文化产品基础上——网络文学、网络游戏、网络段子等,它们是短剧的“隐形观看基础”。正因为如此,大量的网络微短剧会套用已有的故事模式,这样即使不交代细节,观众也可以根据套路脑补,最大限度地精简内容,把注意力放在情绪快感上。

我想起网络文学有一种“大纲文”,只写情节梗概,不需要任何人物、场景、心理特写,也有人看得津津有味。不久前,小程序剧本也出现了类似的形式:征稿方给出开头、主要人物和剧情类型,投稿者只用续写。提纲挈领的“投喂式”内容生产的确高效,也令人恐惧,仿佛观众的想象力、鉴别能力和审美期待都成了多余的陪衬。当“无用”的铺垫、迂回和留白都消失,生活只剩下一片“大纲文”式的骨架。

杨慧觉得追逐碎片化的内容固然令人担忧,但这是一种现代生活的无奈。她对我提到“文化体力”这个词,“欣赏文艺作品需要调动巨大的精力,现代人的文化体力都很弱。大家不是不懂得什么是精品,但那些评分很高、制作精良的剧集欣赏起来需要动脑子。很多时候人太累,就真的只想刷刷无脑的东西了。”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6穿过一家医院的大门,挤过居民小区外面的狭长便道,我们来到一座改装成影棚的巨大厂房门口,老吴站在门口等我们。

这家影棚是老吴六年前开的,是西安第一家对外开放的商用影棚。过去他租给人家拍广告,也做过影视技能培训,这些生意都随着疫情烟消云散。在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小程序短剧出现了。

老吴在西安摄影圈是老资格了,千禧年初就开始干摄影,影视圈子里大多数人他都脸熟。短剧火起来以后,他发现许多过去到大城市发展的同行回到了西安。2023年下半年,他发现来影棚的陌生面孔越来越多,许多外地人也涌入了西安。过去他们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或者横店、象山这样的影视基地打工,现在大量涌入西安找活儿。

为了适应剧组需要,老吴把原来拍广告片常用的民国街、古装酒馆拆了,只留下中药铺,因为“最近有个神医系列很火”。最近,他发现拍绑架、越狱的剧本越来越多,盘下地下车库里的空仓库,做成两层楼高的监狱场景,一个月内接了5个剧组。最受欢迎的布景是医院,“男频也好女频也好,总是要打架流血的嘛!”他每两个月就要重刷一次“医院”的墙面,“不然观众看多了也能看出来,都是同一个地方拍的”。

半年前,老吴又开了自己的第二家影棚。一个大型商业项目主动以免租金的条件请他入驻,地下一层空置的商铺全部给了他,仅存的几家服装店和咖啡店也可以租给剧组取景。这座商场兴建的时候,老吴给他们拍过建设宣传片,清楚记得一个数字“投资70亿”。商场没办起来,他倒成了这里营收最稳健的商家,“每个月我带动周边商铺收点场地费,给商场一点分成,也能有小两万”。谁在为小程序短剧买单?7老吴和他新装修的监狱布景(王攀 摄)

老吴自己不看短剧,“太low,受不了”。他本来以为短剧的热闹是被疫情烘托起来的,因为人只能坐在家里消费,现在才发现“这基本盘太大了”。现在他只能用受众群体的不同来安慰自己。

在我遇到的人里面,只有老肖是短剧的真爱粉,他是叶丹妮剧组里的场务。老肖来自西安周边农村,平时和媳妇儿开了个理发店,也在大学门口卖过炸弹鱿鱼,闲暇时候还去朋友的钓鱼场帮忙。短剧行业在西安火起来以后,朋友叫他去客串了几个角色,“我以前拍段子,也是有不少粉丝,有演戏经验的”。为了常和剧组待在一起,他把美发店交给媳妇打理,自己来做场务。

剧组不忙的时候,他拉着我看自己拍的抖音段子,全在自家农村平房里面拍摄,全家上阵。他的段子我不大看得懂,只能随口附和,但老肖很得意。我能看得出,这种简单的创作给他带来很多乐趣和自豪。杀青前夕,他一边拿着一个大垃圾袋搜罗垃圾,一边骄傲地告诉我下个月公司就要去埃及拍剧了。化妆室的小姑娘把不想吃的苹果往袋子里扔,他一把接住,“瞎来,这个也能扔?”顺手把苹果揣回自己口袋里。“做场务其实不如干美发挣得多,但是我喜欢。”

我在这个行当里碰见许多人。有人像老吴这样别扭着,半只脚踏进小程序短剧的浪潮。也有人像老肖这样兴致勃勃,从旁观者变成参与者,获得以前难以想象的机会。

但李涛看起来很清醒。公司因《无双》出名以后,李涛一直努力破解小程序短剧的暴富神话,劝那些想挣热钱的人别太冲动。随着监管力度加大,“神话”的破灭速度加快了。

2023年11月开始,广电总局、抖音等短视频平台都开始加大对小程序短剧的内容监管。先是广电总局通报2022年11月以来小程序类网络微短剧整治工作的成果,11月16日当天便有125部微短剧被新列入禁投名单。11月末,以咪蒙团队出品的爆款剧《黑莲花升职记》下架为标志,小程序短剧行业刮起一股寒风,人人自危。李涛注意到,“监管措施出台后,整个盘子少了2000万流水”。这种焦虑和低气压直观地反映在拍摄和后期环节。

我在西安的几天里,二胖大部分时间都在修改已经交付的剧中的违规镜头。一部都市玄幻剧,不能露出符咒,花大价钱建模做的炸车场面也被一刀剪掉。画面一改,台词也要变,但凡涉及暴力、咒骂的词语都换成温和礼貌的表达,显得有点滑稽。

从业者在争分夺秒地为小程序短剧寻找下一步的方向,最常被提到的一个词是“精品化”。李涛对精品化的理解,主要是加大制作成本,向传统影视业看齐。他们秋天刚拍完一部剧,花了150万元预算,拍了16天,李涛一边自豪一边肉痛,“得消耗近2000万元投放才能回本”。小程序短剧的盈利模式下,制作投入的边际效益有限,他对我实话实说,“以后制作费百万以上的不敢碰了”。到底怎么才能做到“精品化”,很多行内人心里也没有底。

(参考资料:刘永昶,《小品、游戏与“白日梦”——论竖屏微短剧的戏剧特征及其文化逻辑》;杨慧,《网络微短剧:融合文化语境下的“后”剧集特征探索》) 微短剧短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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