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店与“竖店”

作者:孙雅兰
横店与“竖店”0横店突然开始降温,晚上站在户外,不得不裹上羽绒服才够保暖。在片场待了3个小时后,我不由得同情起镜头前的女演员,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短款旗袍,左边的袖子还因剧情需要被撕掉了,脚上蹬着一双露出脚背的高跟鞋,踉踉跄跄地挪着步子。不过,她这样楚楚可怜的形象,倒是很契合剧中角色的需要——此时女主角正逢落难,身后围着一堆路人对她指指点点,他们拿菜篮子里的蔬菜、鸡蛋朝她丢去,并骂道:“勾引自己的亲哥哥,做出这么不要脸的事情,还有脸在姜家待着啊!”“狐狸精,快滚吧!”这时,剧中的男主走过来,替她挡住身后飞来的东西,女主虚弱地晕了过去,男主一把抱起她进入车里。

对讲机里响起导演梁辰雨的声音:“鸡蛋一次只扔两个啊,省着点。”说完自己都笑了。这显然是一个经费紧张的剧组,场景、道具、人员等目力所及的条件都十分简单。拍这场外景戏时天色已暗,现场只用了一盏灯,微弱的灯光几乎被渐渐加深的夜幕湮没。现场能看见的剧组人员,不过四十来个。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旁边一栋楼的剧组,用吊车架起的灯光足有几十米高,将整栋楼照得亮如白昼,旁边的人对我说:“(隔壁)一看就是有钱的剧组,大概率不是竖屏微短剧。”横店与“竖店”1而我探访的剧组拍摄的正是竖屏微短剧(后文简称微短剧),也被叫做小程序短剧。这是一部名叫《真假千金》的民国戏,拍摄地点位于横店的民国城。为了减少转场的麻烦,这部戏一天的场景都被安排在一栋楼里完成,大楼租赁费平均一天3000元。现场几乎没有新增的布景,全部利用大楼里现成的摆设,一切远看都有模有样,近看却如同毫无生气的样板间。我在现场围观了一场浴室的亲热戏,整间屋子除了浴缸,什么也没有。导演不停叮嘱A机和B机捕捉演员细微的表情,却让负责近景的C机不用动,以免暴露不经细看的布景,“你瞅那浴缸多磕碜”。

为了节省有限的经费,微短剧剧组总是将拍摄计划压至最短。总共100集的《真假千金》预算仅有几十万元,计划一周内完成拍摄,这一周,剧组每天的拍摄长达十六七个小时,考虑到冬季白天太短,为了免去抢日光的麻烦,最后干脆将许多日戏改为夜戏,熬夜便成为不可避免的事。这期间,为了让一部租用的老爷车提前杀青,以节省3000块的费用,剧组将结尾部分的戏挪到第二天拍摄,导致第三天凌晨四五点才收工,此后几天的行程都变成了下午开工、凌晨收工。梁辰雨告诉我,最终还是超了预算将近10万元,而作为这个项目的导演兼出品人,他需要自掏腰包补上亏空。现在他只能寄希望于靠后期制作将剧集的可看性提起来,这样才能指望播出后有收益进账,“后半程就有点像赌博了,如果没有收益,就赔个底儿掉”。横店与“竖店”2横店变“竖店”的热梗所言非虚。曾经遍布横店的横屏剧组正在被《真假千金》这样的竖屏剧组取代,不止一位业内人士告诉我,2023年横店同期开机的竖屏微短剧能达到几十至上百部,而横屏影视剧的开机数量只能以个位数计算。与此同时,影视“正规军”纷纷下场微短剧的趋势也在横店愈演愈烈,大量传统影视剧组的工作人员被微短剧征用,2023年11月底,导演王晶、演员高亚麟等知名人士出现在横店微短剧开机仪式的消息也迅速传开。过去一年,是微短剧狂飙突进的一年,在大量信息流广告公司和小程序平台的推波助澜下,微短剧的热门拍摄地遍布西安、郑州、广州等。横店虽不是微短剧领域的先行者,但作为传统影视拍摄基地,它的入局却昭示出影视行业些许变化的风向。

梁辰雨便是从传统影视行业过渡到竖屏微短剧的。他从2022年5月开始接触微短剧,迄今已经拍了7部,在此之前他一直做影视剧的视效导演,2007年便入行了。梁辰雨说自己之前看不起短剧的拍摄方式,观望了许久,直到一位朋友接了太多项目做不过来,请他帮忙。2023年11月,广电总局展开为期一个月的微短剧专项整治,以《黑莲花上位手册》为代表的多部微短剧被下架处理,这令许多相关从业人士一时间变得谨小慎微。梁辰雨却将这视为入场的最好时机,在他看来,这意味着微短剧的整体质量即将提升,很多自己不愿意拍的东西也许即将被淘汰,“之前市场有些混乱,我就等着这浑水沉淀下来呢”。

过去一年多梁辰雨执导的作品包括《真假龙王》《美人鱼》《我嫁给了丈夫的死对头》《生死和复仇》,再加上新拍的《真假千金》,逐渐从男频题材过渡到女频题材,这与市场的变化风向有关,因为微短剧的女性观众开始崛起。微短剧对题材的划分与网络小说高度相似,通常归为两类——男频向和女频向,男频向主打“爽感”,如战神、穿越、逆袭、重生,女频向以“甜宠”为主,常见霸总、虐恋、两小无猜等剧情。从男频过渡到女频,也是梁辰雨有意为之的策略——女频比男频安全。“男频会涉及擦边、贫富对立、以暴制暴,这些都是平台打击的内容。”从个人价值观出发,他也无法认同男频题材里一夜暴富或重生逆袭的剧情设置,“这会加深年轻人不劳而获的幻想,以为自己不用努力天上就会掉馅饼”。

与之相对的女频则简单很多,左右不过围绕恋爱展开。为了呈现出剧中角色互相暧昧的“拉丝感”,他总是在监视器和摄影机之间来回往返,尤其强调演员的微表情。“是让你表现得无辜,不是可爱。”他对剧中的女二号说。这对要求速战速决的微短剧来说并不常见,许多微短剧的镜头只拍一两条就过。后来梁辰雨才意识到,这也拖延了拍摄进度,一切铺垫过程和聚焦细节,对微短剧来说都显得奢侈。横店与“竖店”3几部微短剧拍下来,梁辰雨已经积攒了不少经验,尤其是关于顺利过审的问题。以前小程序平台上的微短剧无需单剧备案,统一由平台自查自审,而随着监管措施逐步加强,如今微短剧也需要和传统影视剧统一内容尺度,过审问题成为不得不前置考虑的环节。梁辰雨向我简单介绍了《真假千金》的剧情:女主从小被坏人收养,做尽了坏事,后来遇到男主一家人,一步步走向阳光。“一般微短剧的剧情都是讲人如何逐渐黑化,我们是反过来搞,正能量一点。”在《真假千金》的拍摄现场,拍摄上文所述的浴室亲热戏时,他坐在监视器前,对旁边的人解释这场戏的拍摄原则:“只能女人摸男人,不能男人摸女人,否则就涉及色情了;女人只摸男人的脸颊、耳垂,男人不要太裸露。否则不好过审。”

几天后,梁辰雨的剧杀青了,他睡了整整两天。我再次见到他时,是在一家酒店,这里是他的剪辑室,当天他正和两三位搭档在盯另一部横屏网络剧的后期制作,并且又回到了他的老本行——视效导演。一群人挤在狭小的房间里,烟雾缭绕地抽着烟,梁辰雨看上去依然很疲惫。令我没想到的是,临近夜里12点时,他又出现在江湖民谣酒吧。横店与“竖店”4江湖民谣酒吧位于横店繁华热闹的中心位置,距离“清明上河图”“秦王宫”等热门影视取景地仅有两公里。酒吧老板惠祥意在横店生活了20余年,一路从群演、配角做到制片人、导演,同时还经营着客栈、酒吧等生意,因为和影视圈来往甚多,光顾他酒吧的客人也多以剧组工作人员为主。影视人的夜生活常常从后半夜开始,每每夜色一深,他们便陆续来到酒吧,有的等着半夜开工,有的则是半夜收工回来。与其他人来到这里喝酒打牌不同,梁辰雨最喜欢来这里打鼓,他也因此与惠祥意成了朋友。

过去两年,惠祥意也曾参与过几部微短剧,有时作为制片人,有时作为演员客串。从冷眼旁观到谨慎下场,惠祥意对微短剧的态度始终不冷不热。他反复向我强调,不能将微短剧视为影视作品,而是“叫它产品更合适”。接触两天后,他开始礼貌地拒绝我对他的称呼——惠导,因为“横店遍地都是导演”。尤其是微短剧兴起后,惠祥意见过的导演更是五花八门,有以前做婚纱摄影的,有以前做群演的,“如今都圆了导演梦”。横店与“竖店”5从2022年开始,就不停有人邀约惠祥意接手微短剧,那时他还有心理包袱,“不想做这个东西,有什么意义吗?”何况一部微短剧的总投资才十几二十万,他更觉得没有入场的必要。直到2023年8月,因为实在少有其他网剧、网大(网络大电影)等影视项目可接,惠祥意才接受朋友邀请,担任一部现代微短剧的制片人。那是一个女频向的题材,富家千金结婚后被丈夫陷害,离婚后遇到男主逆袭重生的故事,女主由当下微短剧界的顶流徐艺真饰演,算是顶配了。但完成这个项目以后,惠祥意就不愿意再接新的项目了,“赚得不多,又太累”。

之后,短短几个月时间,微短剧就全面占领了横店,惠祥意眼看着横店新开了许多私人摄影棚,都是嗅觉灵敏的人首先嗅到了商机,还有一些私人别墅也越来越多地往外出租,稍微改改装修布置就能以几千元一天的价格租给剧组。那天,在惠祥意的带引下,我们来到位于横店郊区的一个村子,这里离横店镇中心不到10分钟车程,一眼望去能看到不少村民自建的别墅,有些租给影视公司做办公室用,有些则供剧组拍摄取景。我们探访的片场拍的是现代戏,在一栋5层别墅里,楼里装有一部电梯,可以省去剧组爬上爬下的工夫,里面并不是所有房间都对剧组开放,主人的生活痕迹散布在各个角落。对于热衷拍摄富人豪宅的微短剧来说,这种别墅的空间和装修足以满足剧情需要,讲究的外景、宽阔的会客厅、专用的茶室和视野良好的阳台等一应俱全,只是一切都显示出一种“乡村式的豪华”。

在这样的现代戏剧组,拍摄节奏又比年代戏更快。工作人员到场后,仅用十来分钟布好灯光,演员便可就位开始表演。在一间10平方米左右的小客厅里,三位演员展开了对手戏,大致剧情是男主带着下属来到女主闺蜜的住处,向她询问女主的下落,方式则是用钱现砸,一沓不够再加一沓,直到闺蜜开口。镜头之外,七八个工作人员围满了房间,这让我再次意识到,哪怕再狭小的空间,都不容易影响到竖屏的取景。面对海量的台词,演员都是现场背词,一场戏只要台词没有出错,无论表演的方式或细节如何,导演都会让过。这天已至深夜,饰演闺蜜的演员开始不停卡壳,每次不是漏说了台词便是台词顺序反了,导演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来,演员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些台词看着好记,其实都是重复的。”横店与“竖店”6制片人介绍说这是微短剧领域少见的“末日空难”题材,投资达到60万元。但言语中对项目的市场前景也并非抱有十足希望,他在闲聊中提到一部“制作精良的微短剧”,说投资达到150万,第一天充值收入却仅80万——这和期待中的回报相差太远。经历过微短剧市场玄学一般的起伏后,没人敢对一部微短剧能否成功打保票。

而在另一栋位于横店影视城中心区域的别墅里,我见到了另一位微短剧制作人孙豹,他所负责的涵泽影视公司业务涵盖电影、电视剧和网大,微短剧市场起来后,又专门成立一个部门制作竖屏微短剧。在成立公司之前,孙豹先以制片人的身份做了7部微短剧,投流费用总计达到5600万元,这让他对微短剧的火爆市场有了坚定的信心,而一位朋友的财富神话更令他印象深刻:疫情前,这位朋友联合其他投资人投了十几部网大,亏了将近一个亿,落在自己头上的损失就是400多万,后来投身微短剧,一年半的时间就赚回来了。

“能知道哪一部会成为爆款吗?”我问他。“不知道,就跟买彩票一样,你能知道哪个会中?”他说。如果非要总结爆款的共性,则是对观众爽感心理的极致满足,“大家其实都知道(故事)是怎么回事,你越是不告诉他结果,他越是要充钱看结果”。

过去一年广电总局对微短剧的一轮轮监管没有吓退孙豹,他反倒对自己的预测都应验了感到庆幸。从事影视行业21年,从院线电影、电视剧、网络剧到网络电影,他深知政策边界,早已提前布局,“我知道拍战神、拍擦边赚钱,但我就不拍,我就做轻喜剧和穿越剧”。而随着微短剧市场的水涨船高,孙豹发现专业影视人下场做微短剧的越来越多,剧组的规模越来越大,道具里“连直升机都出现了”。他们公司的项目成本也逐渐上升,仅一部九尾狐题材的仙侠剧,投资就达到了100万元,动用了近100人的剧组,还将运用到三维特效,“万一赔了,就是没看准,说白了,存在一个赌性”。横店与“竖店”7江湖酒吧里打理日常事务的是春雷。春雷不爱说话,总是在一旁默默做事。有一晚,他多喝了两杯,主动聊起自己的往事。春雷说自己2015年来到横店,当时谁都不认识,全身上下只有300块钱,每天就靠吃馒头度日,一连吃了10天,在银行自动取款机前睡了一周。认识惠祥意后,他才算有了着落,从此管惠祥意叫师父。故事讲到此处,在场一位客人突然插了一句:“《我是路人甲》可把人害惨了。”这是一部尔冬升执导的电影,2015年在国内上映,故事讲述了一位怀揣演员梦的年轻人来到横店,一步步从群演打拼奋斗为专业演员,电影激励了无数在横店追梦的外来人。说完,这位客人又转向他身边的另一个人:“你应该多写写群演的故事,别总是写‘战神’。”这人只是笑笑,没有接茬。

后来我才知道,这人就是从业多年的影视编剧刘一刀,曾参与多部惊悚悬疑类网剧、网大,如今主要做微短剧。2022年5月,刘一刀来横店筹拍一部电影,不料遭遇突发的一次疫情管控,电影拍不了,人也走不了。无聊等待的日子里,刘一刀听人说起,现在横店5万块就能拍部片子,他很纳闷,心想怎么可能,后来才知道,拍的是微短剧。好奇心驱使下,他干脆亲自去片场一探究竟。到了现场,他才发现一切都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在正规的电影剧组中,光摄影师就有大助理和小助理,分别负责跟焦和推轨、搬脚架,但这里只有一台机器,还是佳能5D3,原本1000块的演员预算压缩到两三百一天,现场制片、导演都能客串角色,一人身兼多职就把事情干下来,一天能工作十四五个小时,“我这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省钱”。

刘一刀写了他的第一部竖屏微短剧,是赘婿题材,用了6天时间。赘婿一直是微短剧领域受众最广的题材之一,与战神、重生、穿越等题材构筑成男频向微短剧的基石,靠着反差巨大的逆袭爽感牢牢抓住受众,其风靡一时的起点可以视为2020年上线的《龙王赘婿》——一部以推广网文小说为目的的引流广告,凭借魔性土味的剧情掀起网友的狂欢热潮。剧中,男主因赘婿身份被家人百般欺凌,直到被逐出家门后他的身份才被揭晓——无敌战神。此后赘婿相关的微短剧就充斥市场,剧名高度相似,令人难以分清。刘一刀这样形容赘婿题材屡试不爽的套路:主人公在人前表现得很卑微,其实是扮猪吃老虎,身后隐藏着很强大的背景。这颇能在底层人群中产生共鸣。“很多人生活中不如意,看到这种荧幕形象的时候,容易联想到自身的境遇,解决不了生活中的问题时,就希望通过这样一种途径去释放情绪。”刘一刀分析说。

其实,即使在传统影视领域,逆袭题材也是最长青的题材之一,然而微短剧领域的逆袭题材非常不同的地方在于,主人公的逆袭往往不是靠千锤百炼的坚韧意志或是日积月累的能力提升,而是靠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和突如其来的强大异能,如果前者是“浴火重生”,后者就是“天选之子”。这或许就是爽感的来源,主人公连在过程中被磨炼的痛苦都省略了,并且以普通人望尘莫及的姿态高高在上,其中的逻辑仿佛是:反正这梦做都做了,不如做个最大的。

如今刘一刀已写了七八部微短剧,稿酬从几千块涨到了几万块。不到两年时间,他见证了这个行业令人惊讶的崛起速度,编剧除了固定稿酬,也开始拥有商议充值分成的权利,“一般来说是1%~2%”。如果售卖写好的剧本,全本几十万的价格也不是不可能。从事微短剧至今,刘一刀手下已经收了3个徒弟,都是20岁左右的年轻人,有的还是大学实习生。看着他们,刘一刀有时候很感慨,这些年轻人写起剧本来往往没有心理包袱,敢于放飞想象力,利用网络上的流行热梗,写青春热血的题材,尤其擅长写战神题材,而自己的顾虑则相对较多,会考虑写出来的东西是否符合逻辑,或者产生不良引导。

微短剧却也推翻了刘一刀作为编剧积累了十几年的写作和阅读经验。从业多年,刘一刀本来对传统戏剧理论深信不疑——人物经历和情感需要循序渐进的铺垫,最终在戏剧高潮中呈现爆发的力量。但微短剧合作方告诉他:“不要浪费时间去展现细腻的情感,只需要瞬间放大情绪,让人体会到肾上腺素爆发的感觉。”并奉劝他,放弃以前对剧作的所有理解,要把微短剧当成信息流广告去写,别去想赋予所谓的艺术性。他所指的信息流广告,是指隐藏在信息流资讯中的剧情广告,通过夸张、吸睛、充满噱头的方式吸引用户点击,从而跳转到产品页面。即便是跟“母体”网文小说相比,微短剧也有很大差别。刘一刀说,网文小说篇幅冗长,几十万至上百万字都很常见,但一部100集的微短剧,剧本最终只有五六万字,这就意味着,虽然两者都重视爽感,但微短剧的节奏快很多,只需要不停堆砌强情节。

更令刘一刀感到无奈的是,负责出品和播放微短剧的小程序平台对剧本的干涉十分深入,而平台责编往往并不具备创作经验,他们提出的意见多半是参考市面上成功的爆款,“什么东西火了,就延续那样的节奏去写”。毫无疑问,这样的生产模式不需要内容制作的原创精神,而更偏好流水线生产的复制能力,因此出现严重同质化的现象便不足为奇了。以女频向最喜欢的霸总、大女主题材为例,在短视频平台搜索关键词“闪婚后”,会跳出《闪婚后,年下总裁狠狠爱》《闪婚后我被总裁老公宠上天》《闪婚后,顾总马甲藏不住了》等高度雷同的剧名;而搜索关键词“离婚后”,则会出现《离婚后,被三位大佬哥哥宠上天》《离婚后,夫人她惊艳了全世界》《离婚后前夫哭着求复婚》等剧。同样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设定,只需要换个“马甲”便可再收割一轮流量。

碎片化娱乐风行的时代背景下,微短剧对人性弱点的捕获可以轻松跨越诸多壁垒。2023年3月发布的《中国网络视听发展研究报告》显示,短视频用户已超10亿,其中50.4%看过3分钟以内的微短剧。刘一刀以自己66岁的父亲举例,“我发现他每天都拿着手机在刷短视频,即便电视开着,眼睛也盯着手机”。在写作剧本的过程中,刘一刀也能感到自己逐渐“下坠”的过程。在切换到微短剧领域前,他很少看类似的爽剧,入行之后却没有感到太费劲,“只需要如实把自己想要的东西写出来,再加一些幻想和意淫的内容,比如幻想自己有一天成为千万富翁,身边有很多美女”。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密集地看过一阵爽剧后,刘一刀连续买过10天的彩票,“口袋越花越空,那几个亿还是没来到,最后产生一种感觉,真想把彩票店砸了”。他这才意识到,爽剧带给人的后遗症确实存在,“走出剧情后,人还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爽完以后反倒更难过、更失落了”。04

“别以为做电视剧的人就牛,到了小程序微短剧这边,都是小白。”孙豹说,自己学会的第一课就是从零开始。他回忆刚入局时,市场上用5万块钱就可以拍一部微短剧,他准备了10万,觉得一定花不完,还能余出一部分,没想到最后花了33万。后来他安慰自己,钱都花出去了,拍出来的一定是精良制作,人员配置都不差,还按电视剧手法拍的,准错不了。结果拿给别人一看,被评价说“节奏拖沓”,虽然也是1分钟一集,但每集结尾完全不会卡点。“别人都是一集一次反转,我们是第10集才开始反转,还看个啥?”剪辑想改也无处下手,孙豹一看,干脆不要了,“上了还不够丢人的,只能把硬盘往那儿一丢,三十几万扔那儿了”。

孙豹曾经参与的影视剧,盘子都在几百万至上千万元,他没想到自己会在微短剧这种几十万的生意上翻了船,“觉得这种小东西不需要评估,一个没留意,两个项目就赔了8万”。吃过亏后,他开始乖乖审核预算表,认认真真评估两三个小时,细节抠到诸如每个人员工资多少、每辆车费用多少、演员费用要多少、吃饭又要多少,还要匀出几万块备用资金,然后才签字结算。同时孙豹也发现,只指望拿制作费的制作公司赚不了钱,除非自己也参与投资分成。后来,他学会了和小程序平台谈判流水分成,按投流消耗的费用来计算,公司能拿到10%~20%的分成。总之,这是一个需要金钱推动的游戏,玩家空手入局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对于浸淫影视行业多年的人来说,微短剧正在全面挑战他们的传统认知。传统影视是人找剧,微短剧是剧找人——惠祥意如此概括这个新生事物的不同之处。微短剧产业链上的重要环节是投流,即通过在抖音、快手、小红书、百度等平台投放广告,吸引用户从以上平台的广告链接跳转到播放微短剧的小程序平台,从而引导用户完成付费观看。以惠祥意经手的项目为例,后台精准投放的受众往往在15~45岁之间,占比40%左右,并分散在三、四线城市及以下地区;投放平台会提供不同模版以供投流参考,如果第一轮投放效果不理想,便切换成另一套用户画像,通过分批次的投放逐渐调整成理想的效果。

事实上,惠祥意早在2020年便拍摄过竖屏微短剧,但那是一套完全不同的产品。时长在5分钟左右,篇幅虽短,节奏却不快,以甜宠题材为主,没有所谓的爽点,并且在长视频平台播出。甚至在更早的2019年,他还拍摄过横屏微短剧《王府软萌小刺客》,一部爱情奇幻剧,剧情和节奏都更接近传统影视剧,六七分钟一集,总共15集。这些产品无一例外都反响平平,渐渐便不再能吸引投资,惠祥意与微短剧的短暂缘分匆匆结束。只是他没想到,差不多同时开始出现的小程序微短剧会走向完全不同的岔路,以更短的篇幅、更快的节奏、更密集的爽点以及更浮夸的表演形成另一套产品逻辑,直至掀起一场影视行业的狂风暴雨。

即便如此,几乎每个在横店遇到的对象,都会向我表露他们面对微短剧时的矛盾心态,一方面难以接受其低俗、粗暴、荒谬的特质,一方面却又将其视为勉力维持职业生涯的最后一根浮木。自2018年底开始,传统影视行业的寒气几乎蔓延至每个身处其中的人,在曾经热闹的横店,人们对此体会尤深。

从业20余年的孙豹明显感受到2019年作为分水岭般的存在。在此之前,他因手里的电视剧项目太多,甚至连网大的项目都没时间接,很多项目提前3个月、5个月甚至8个月就找过来。有时候,上一部戏下午3点杀青,下午五六点就要赶到下一个组里,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以前他接红色战争题材,几千万的盘子,愿意垫钱拍摄的资方和制作方都很多,现在却没人垫得起钱了,“有谁能拿出100万的流动资金都很好了”。

刘一刀以前很排斥微短剧,如今却很珍惜这个“饭碗”。过去几年,他赖以为生的网络电影市场不断萎缩,其间他不断见证同行离开,或是靠各种兼职赚取收入,而他自己能接到的影视项目也越来越少,直到生活都周转不开了,只好说服自己入场微短剧,“算是向市场屈服了”。如今他只能尽量提醒自己,提升作品的质量,不要太脱离现实,“我开始加入生活中真实的感受和一些思想性的东西”。

自2023年8月以后再没接过新项目的惠祥意,也渐渐有危机感了。从我在江湖酒吧见他到现在,短短一个月时间,他对微短剧的态度几乎是原地转向——从谨慎观望到积极探路。最近几天,他密集见了好几拨投资人,积极洽谈新的项目,甚至考虑共同出资,以促成项目尽快谈成,“哪怕不赚钱,也要先把它做起来”。原本他还寄望于今年影视行业能恢复元气,但等了一年也不见市场有反弹的迹象,接不到自己想拍的网大或网剧;另一边眼看微短剧行业的“坑位”被快速填满,自己断档越久越不利于“下水”,他便渐渐坐不住了。“看这个大趋势,最近3年内,微短剧还是会大行其道。”

作为最早一拨来到横店影视圈打拼的人,惠祥意见证过横店过去20来年的起起伏伏,充分体会到横店作为“影视行业晴雨表”的存在。他于2002年来到横店,那年正值“北漂”王宝强出演《盲井》,此后这颗火速飞升的新星便一步步成为激励无数“横漂”的榜样。这样的重叠显然不是出于什么巧合,那些年横店从来不缺追梦成功的故事。

2015年,网络电影刚刚兴起,惠祥意成为最早尝鲜的人之一,这也是他实现导演梦的起点。那时网络电影以尺度取胜,他接连拍了好几部僵尸、盗墓的悬疑惊悚题材。惠祥意切实体会到在风口起飞的感觉,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以前也只有演戏的经验,只是和朋友一起凑了几万块钱,拍完一部网络电影就能回收几十万,这让他感觉赚钱毫无难度,“疫情前我没有任何生活压力”。仅两三年时间,他就靠赚到的钱在横店买了房子和商铺,一边拍戏一边做生意。没过几年,风口逐渐熄灭,惠祥意能接到的项目越来越少,因为2019年后便不再有新的网大上映。

2018年底,惠祥意开了这家江湖酒吧,依靠横店的人气,酒吧生意火爆了一段时间,天天都需要预订和排队。没过一年,酒吧人气随着影视行业同步萎靡下去,突如其来的疫情又将生意彻底打入低谷,酒吧在开开停停中挺到了现在。惠祥意算了算账,“这几年一直在亏钱”。疫情过去后,惠祥意没能等来横店影视业的恢复,酒吧生意也只能惨淡维系。在我停留于横店的一周时间里,酒吧大部分时候坐不满一半的位子。

“如果再让我这样等三年,那我的压力太大了。”惠祥意说。 微短剧横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