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连环爆炸背后:伊朗的老问题与新局面
作者:程靖编辑·徐菁菁对侯赛因·索塔尼·内贾德(Hossein Soltani Nejad)的一家人来说,1月3日原本是一个特殊又平常的日子。四年前的1月3日,伊朗伊斯兰革命卫队下属“圣城旅”指挥官卡西姆·苏莱曼尼(Qasem Soleimani)在伊拉克巴格达国际机场外遭美军空袭身亡。四天后,他的灵柩被运往家乡克尔曼市。在庞大的游行人群的簇拥下,苏莱曼尼被葬在位于克尔曼市东郊的烈士陵园(Golzar Shohada)。那一天,内贾德带着孩子到烈士陵园为前来吊唁的民众递上茶水和食物,此后年年如此。
2024年1月3日,是内贾德连续第四年带着孩子们来参加苏莱曼尼的悼念活动了。内贾德告诉本刊,原本这一周都被定为“抵抗周”,周三是主活动举行的日子。克尔曼烈士陵园进门口有一条不到一公里的小路,一侧是茂密的松树林。前来朝谒的民众步行穿过这条小路就能到达墓园。内贾德的摊位就设在小路上。3日当天,陵园里人流如织,他一人忙不过来,因此他9岁的女儿和12岁的儿子,还有两个姐姐带来的四个孩子都到他的摊位帮忙。
下午3时左右,第一次爆炸发生了,浓烟伴随着巨响在人群上空蔓延开来,人们尖叫着四散奔逃。内贾德赶紧叫来一辆车,把一共9位家人送上车,让他们去大路上找到自家的车开回家。他没有料到的是,就在距离家人下车点的几步路外发生了第二次爆炸,此时距离第一次爆炸仅过去了15分钟。第二次爆炸发生在人群的逃生路线上,因此造成了更大的伤亡,内贾德的8位亲人在第二次爆炸中当场死亡,其中包括他的妻子和9岁的女儿,两个姐姐和他们的孩子。其中年龄最大的孩子10岁,最小的年仅18个月,只有内贾德12岁的儿子幸免于难,但也受了伤。根据伊朗紧急医疗服务部的数据,此次连环爆炸已造成91人死亡,约280人受伤,其中14名死者是阿富汗人。内政安全部称,18岁以下的遇难者有30人,10岁以下的有9人。
凤凰卫视特派记者郑凯是4日上午从德黑兰飞到克尔曼省的。他通过电话告诉本刊,他抵达克尔曼后就直奔恐袭发生的陵园。接近陵园时,他发现园区附近已建立起严密的安保,入口处的公路上每隔十几米就有一辆警车,警察都持枪待命。进入园区时,每一个人都要搜身和搜包,走进陵园后不远处就是第一次爆炸现场,“地面和路旁的道路指示牌上全是弹孔,每个都有玻璃弹珠或小石子一般大小,(恐怖分子使用的)或是特制的炸弹,里面包了很多弹片,爆炸后杀伤力巨大”。
让郑凯感到惊讶的是,虽然前一天刚刚发生爆炸,陵园里仍然人头攒动,第一次爆炸发生的地方插满了各类材质制作的玫瑰花,都是民众带来悼念遇难者的。陵园里,像内贾德一样提供免费食物和茶水的摊位仍在服务。“下午路上还有一半空,到了傍晚变成人挤人,密密麻麻的人,”郑凯说,“我问民众害不害怕,人人都说不怕,‘(恐怖分子)越是要吓我们,我们越是要出来。’在苏莱曼尼的墓前,人们排着队给他献花,还有人亲吻他墓前的雕像。”
5日上午,人们在克尔曼一座清真寺外的广场上为两次爆炸的遇难者举行了悼念仪式。郑凯向本刊回忆,仪式上遇难者的灵柩在广场一角一字排开,棺椁上覆盖着伊朗国旗,家属们抱着灵柩号啕大哭,周围人则肃穆地沉默着。郑凯遇到了一位妇女,她流着泪告诉他:“我能说什么呢?我希望真主惩罚所有肇事的人。昨晚是我孩子的生日,今天我穿着黑衣为他送行。”爆炸发生三天后,事件细节和始作俑者身份等信息逐渐浮出水面:1月4日,伊朗伊斯兰共和国通讯社(IRNA)报道称,爆炸可能是两名自杀式袭击者所为,而非此前报道所描述的“炸弹被放在公文包里,被远程遥控引爆”。同日,极端组织“伊斯兰国”(ISIS)宣布对袭击负责。
对袭击者的抓捕已于1月3日晚上展开。伊朗情报部门1月5日通报称,已有12名涉事人员在伊朗6个省份被逮捕,其中一名当场死亡的袭击者为塔吉克斯坦公民,另一名身份尚未确定。通报说,伊朗警方发现了两件自杀式炸弹背心、引爆炸药的遥控装置、手榴弹、数千枚用于自杀式炸弹背心的弹片以及电线和爆炸装置,意味着袭击者还在策划更多袭击。作为回应,极端组织在同一天发表新声明,威胁要发动更多袭击,还声称克尔曼爆炸标志着“我们与伊朗战争的开始”。
事实上,连续制造两次爆炸,第二次瞄准前来为第一次爆炸受害者提供救援的医护人员和围观群众,这种袭击形式在伊朗的邻国阿富汗和伊拉克都并不鲜见:2018年9月6日,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一家体育场馆发生自杀式爆炸袭击,大约一小时后,一枚汽车炸弹在场馆外引爆,导致先前赶到现场的记者和警察等人伤亡;同年4月,喀布尔情报机构遭到自杀式炸弹袭击,几分钟后同一区域发生第二次爆炸,造成法新社摄影师在内的4名记者身亡;2016年1月11日,伊拉克米格达迪耶发生连环爆炸,袭击者在第一次爆炸后聚集的人群附近引爆了一辆装载爆炸物的汽车,共造成30人死亡、40人受伤……这些袭击的主谋,便是当时活跃在伊拉克和叙利亚的“伊斯兰国”,以及极端组织的阿富汗分支“呼罗珊省”(ISIS-K)。
爆炸发生后,多位熟悉伊朗和周边国家冲突与安全状况的学者都已注意到克尔曼爆炸事件与上述连环恐怖袭击的相似之处。目前生活在美国纽约的伊朗历史学家阿拉什·阿齐兹(Arash Azizi)告诉本刊,苏莱曼尼和“圣城旅”过去曾是打击“伊斯兰国”的重要力量,因此被极端组织视为仇敌(即使他已经去世),他的支持者也成了连带目标。
伊朗是什叶派穆斯林为主体人口的国家,而秉持逊尼派原教旨主义意识形态的“伊斯兰国”将什叶派视为“叛教者”,在其扩张初期就将伊拉克什叶派圣地纳杰夫、卡尔巴拉和萨迈拉列为攻击目标,还曾威胁要摧毁伊朗的什叶派圣城马什哈德(Mashad)。总部位于沙特利雅得的伊朗问题研究所(IIIS)研究员芭娜芙谢·基诺什(Banafsheh Keynoush)告诉本刊,“伊斯兰国”的宣传材料通常都不提到“伊朗”的名称,而是称之为“波斯土地”(the Land of Fars)或“呼罗珊地区”(the Land of Khorosan),前者位于设拉子和德黑兰之间的伊朗中部,后者则包含了伊朗东部、阿富汗、巴基斯坦和部分中亚地区。后者在什叶派信仰传播以前曾是逊尼派主导的地区。这两种称呼意味着“伊斯兰国”不承认伊朗作为现代国家的存在,还试图通过宣传来挑战伊朗的领土完整。“伊斯兰国”曾在2014年底达到其历史最大版图,它的势力一度蔓延至巴格达以东、和伊朗接壤的伊拉克迪亚拉省。2014年6月,伊拉克北部城市摩苏尔(Mosul)陷落的消息震动世界之时,苏莱曼尼悄悄出现在巴格达,会见了时任伊拉克总理马利基(Nouri al-Maliki)。那次会见被欧美媒体报道后,外界将其视为伊拉克战场的重要转折,意味着前几年里专注于在叙利亚内战中支持阿萨德政府的苏莱曼尼,终于要正视“伊斯兰国”给伊拉克、进而给伊朗带来的威胁。
大约3个月后,位于巴格达以北160公里的小镇阿梅尔利(Amerli)成为第一个抵挡住“伊斯兰国”入侵的城镇。在社交媒体广泛流传的一张照片中,苏莱曼尼出现在阿梅尔利的沙漠里监督战斗。那场持续84天的战役中,苏莱曼尼将伊拉克军队、库尔德武装佩什梅格(Peshmerga)和什叶派民兵团体等昔日对手组织在一起。此后两年里,伊拉克军队、什叶派民兵和库尔德武装收复了一个又一个城镇,包括巴格达与摩苏尔之间最重要的城市提克里特(Tikrit)和逊尼派重镇费卢杰(Fallujah)。其中,提克里特是曾遭遇过恐怖分子大屠杀的城市——2014年“伊斯兰国”入侵后血洗了当地一座空军学校,超过1000名伊拉克学员被杀害。每一次战役中,苏莱曼尼都出现在作战室里。几位在2014年时接受美联社采访的伊拉克什叶派民兵将苏莱曼尼描述为“无所畏惧”,其中一人表示,“他在战场上也不穿防弹衣”。
苏莱曼尼在伊拉克战场的活跃,是因为伊朗始终希望将极端组织挡在国境之外。在“伊斯兰国”肆虐的那些年里,国内政治和安全相对稳定的伊朗抵御住了冲击。基诺什指出,相比于曾经长期处于内战状态下的伊拉克和阿富汗,伊朗不是冲突地区,其边境管理能力也很强大,因此“伊斯兰国”在伊朗国内并不算活跃。
西南大学伊朗研究中心主任冀开运则告诉本刊,伊朗过去之所以一定程度上能抵御住“伊斯兰国”的侵扰,背后有几重原因:伊朗是一个中央集权国家,政府通过革命卫队下属的巴斯基民兵部队(Nirou-ye Moqavemat-e Basij)对社会实施严密管理,公共场所的安检比较严格,安全部门对极端分子“露头就打”;其次,伊朗民间的什叶派信仰包容性很强;再者,伊朗政府给予基本民生保障,一般群众吃饭穿衣不会有太大困难,人们即便有政治诉求,也不会成为恐怖组织的支持者。
前伊朗国会议员嘉米勒·卡迪瓦尔(Jamileh Kadivar)2022年发表在《当代中东评论》的一项研究指出,极端组织曾利用宣传手段,利用宗教信仰、政治倾向和贫困等因素在伊朗边远地区的库尔德人和阿拉伯人等少数族裔中“成功”招募到了一定成员,但其数量相比于该国10%、约800万逊尼派人口来说仍是少数。
无论如何,极端组织仍几度渗透进伊朗:2017年6月,德黑兰的议会大厦和霍梅尼陵墓分别遭遇恐怖袭击,造成至少12人死亡,“伊斯兰国”首次认领了发生在伊朗境内的袭击,袭击者是参加过叙利亚和伊拉克境内战斗的武装人员。2018年9月22日,伊朗西南部城市阿瓦士(Ahvaz)的一场阅兵式遭遇枪击,造成25人死亡,袭击同样是“伊斯兰国”极端分子所为。
2019年3月,随着国际联军和叙利亚、伊拉克两国打击“伊斯兰国”行动的节节胜利,极端组织的形态基本覆灭,剩余成员被杀、被俘或转入地下。此后几年里,效忠“伊斯兰国”的极端分子更多在阿富汗和非洲的尼日利亚、莫桑比克和马里等国活跃。此次克尔曼爆炸发生前的两年里,伊朗境内偶有恐袭发生:2022年10月26日,位于伊朗南部城市设拉子的什叶派宗教圣地“灯王之墓”发生枪击事件,造成15人死亡,“伊斯兰国”宣布对袭击负责。去年11月,伊朗东南部锡斯坦-俾路支斯坦省发生恐袭,导致至少11名警察丧生,宣布认领袭击的是活跃在当地、与“基地”组织结盟的恐怖组织“正义军”(Jaish al-Adl)。
“时而出现的恐袭提示着伊朗国家安全的漏洞。”基诺什认为,“伊斯兰国”选择在今年苏莱曼尼的忌日发动袭击,或是为了借机显示伊朗的弱点。冀开运则认为,伊朗人连续四年纪念苏莱曼尼的活动对极端组织而言是一种“耻辱”,针对他的支持者策划爆炸是为了报复伊朗政府对“伊斯兰国”的打击。
由于此次爆炸的相关信息尚未完全披露,目前仍不清楚伊朗国内人员如何策应了袭击。基诺什引用多名伊朗政府人士的观点称,四年前苏莱曼尼遇刺,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伊朗国家安全体系的运作,“伊朗曾经划下‘红线’,若‘伊斯兰国’武装分子进入两伊边境(伊拉克境内)40公里的地区,伊朗将严厉回应。苏莱曼尼积极参与伊朗革命卫队在海外的军事行动长达40年。在苏莱曼尼遇刺后,革命卫队中很难再找到一位像他那样训练有素又经验丰富的将领。”阿齐兹也提到,苏莱曼尼有能力促成伊朗军队和各国武装力量的合作,但他的继任者伊斯迈尔·加阿尼(Esmail Qaani)无论是在个人魅力、人脉还是说阿拉伯语的能力上都相去甚远。而此次连环爆炸发生地克尔曼省位于伊朗东部的山区,与阿富汗接壤。基诺什指出,伊朗对阿富汗国内情况的控制原本就不如在伊拉克,而塔利班在2021年8月夺取政权后,维持伊阿边境安全变得更加困难。1月5日,伊朗学生通讯社(ISNA)援引伊朗内政部长瓦希迪(Ahmad Vahidi)的话说,伊朗政府正在考虑关闭与阿富汗和巴基斯坦接壤边境上的口岸。阿齐兹指出,回顾伊朗遭遇过的几次恐怖袭击,袭击者来源地有阿富汗、伊朗库尔德地区和塔吉克斯坦等,显示出“伊斯兰国”从世界各地穆斯林群体中招募新成员的能力。虽然这些袭击都是孤立事件,“更重要的是他们突破了伊朗的安全防线”。
即便没有克尔曼市郊这场死伤惨重的恐袭,刚刚进入2024年的中东局势也已是一触即发。在“伊斯兰国”认领恐袭之前的30个小时里,外交舆论场上充斥着流言、揣测和虚空索敌的指控——伊朗方面一度将矛头指向“夙敌”美国和以色列,外界还猜测袭击可能是来自俾路支或库尔德地区的反伊朗武装团体所为。人们恐惧的是未知:与此同时,伊朗的盟友哈马斯(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和以色列之间的战争远远没有停火的迹象,哈马斯政治局副主席萨利赫·阿鲁里(Saleh al-Arouri)2日在黎巴嫩贝鲁特被无人机袭杀,以色列与另一盟友黎巴嫩真主党的紧张局势日益升级,也门胡塞武装持续在红海水域袭击商船,伊朗革命卫队的一名高级指挥官去年12月26日在叙利亚被以色列空袭暗杀,如此种种背景让克尔曼爆炸的疑团暗含了许多种可能性——无论爆炸是何方所为,伊朗作为国家行为体一旦大规模反击,当前的冲突或将一发不可收拾。
但随着谜团渐渐清晰,在1月5日克尔曼市举行的哀悼仪式上,伊朗总统莱西表示,伊朗军队将决定采取行动的地点和时间。伊朗革命卫队总司令侯赛因·萨拉米(Hossein Salami)在谈及“伊斯兰国”时也喊话称,“无论你们在哪里,我们都会找到你们”。截至1月7日,伊朗安全部门持续搜捕与恐袭有关的嫌疑人,但没有将行动扩大的迹象。
但与此同时,伊朗议会议长穆罕默德·卡利巴夫(Mohammad Bagher Ghalibaf)在7日举行的议会会议上,仍然将克尔曼爆炸与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政权”和“美国在伊拉克、阿富汗的踪迹”联系起来。
冀开运认为,过去以色列针对伊朗的袭击或暗杀,集中针对的是国防能力与核研究能力,没有针对普通民众的,因此伊朗的这类表态更多是一种对恐怖袭击的意识形态化解读,这并不意味着伊朗会采取过激行动。
“尤其是在伊朗现在通货膨胀严重,年轻人就业困难,中下层百姓实际收入下降,政治上保守派和强硬派改革希望渺茫的情况下,伊朗政府面对民众的怨气,要寻找民族和国家的共识。因此通过纪念苏莱曼尼这样的民族英雄、用宣传以色列犹太复国主义和‘美帝国主义’等共同敌人的罪行来团结民众,让民众的共识大过分歧,是伊朗政府自然而然的政治诉求。”
过去七年来,伊朗已经历两轮动荡周期:2017年12月底,伊朗第二大城市马什哈德突发大规模抗议,直接导火索是鸡瘟引起的鸡蛋供应减少和蛋价上涨,抗议者喊出“对物价上涨说不”和“打倒鲁哈尼”等口号,逐渐将抗议对象扩大到伊朗最高领袖哈梅内伊。抗议在不到两天里就席卷了全国上百座城市,议题除了物价,还涵盖了财政赤字、失业、政府腐败、水资源短缺和头巾法等。2022年9月,伊朗库尔德女孩马赫萨·阿米尼(Mahsa Amini)在德黑兰因未按标准佩戴头巾遭到宗教警察逮捕并殴打后死亡,引发席卷全国的大规模抗议,人们的诉求除了停止强制头巾法和对妇女的压迫外,也有对经济低迷和民生疾苦的直接表达——曾被视为解除国际孤立最大希望的《关于伊朗核计划的全面协议》(JCPOA)在2018年遭遇美国单方面退出,从当年国际社会重启制裁到2022年9月,伊朗货币里亚尔贬值近90%,物价总体上涨了85%;自2021年起,伊朗年通胀率连续三年超过40%。
基诺什认为,如此种种都会让伊朗在恐袭的后续行动上保持克制,“从伊朗总统莱西和革命卫队领导人的表态可以看出,伊朗仍将以色列视为主要敌人,但也仅此而已。伊朗目前不会采取任何把战火延烧到本土的政策”。
(感谢郑凯对本文采访提供的帮助) 爆炸伊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