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总目提要》
作者:卜键
历史上的人物评述常会出现偏差,而绝多误传的形成,也各有一些内在的原因。对纪昀的归誉,当在于他对编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的巨大贡献,以其学养、识见、文笔,另外二总纂也难企及。而这些提要,既分处于每部书的卷首,又汇为一编,置于全书正文之先,实乃最具光彩的部分,也标志着乾嘉学术的整体成就。当时即有不少人对纪昀极口称赞,说他“生入玉关,总持四库,万卷提纲,一手编著”,“所著《四库全书总目》,总汇三千年间典籍,持论简而明,修词澹而雅,人争服之”(昭梿:《啸亭杂录》卷十,纪晓岚),“其编目提要,皆公一手所成,最为赡博”(洪亮吉:《北江诗话》卷一),如此甚多。给人印象殊深的为“一手”二字,其他还有“一手删定”“一手裁定”之类,推崇备至,但的确有些过分了。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也被简称为“四库总目”“四库提要”“总目提要”“总目”“提要”,更官方的名称为《四库全书总目》。究竟是先有总目,还是先有提要?其实也难以说清。开馆之初,乾隆帝就大致采纳了朱筠的建议,要求“将书中要旨隐括总叙厓略,粘开卷副页右方,用便观览”;而大典辑佚,首先就要求开列一个目录,供众纂修据以勾选,发交誊录。三十九年七月,馆臣呈上一份较为完备的总目,“于经史子集内分晰应刻应抄及应存书目三项,各条下俱经撰有提要,将一书原委撮举大凡,并详著书人世次爵里,可以一览了然”(《四库全书总目》卷首,圣谕)。就此也可看出词义上的差异:总目,指的是全书目录;提要,则是对具体书籍的简介。其时,《四库全书》的编纂头绪繁多,这份总目在后来屡经修订删补,提要也只可能提交了一部分,总裁挑选一些样稿呈送给皇上,远未完成。
根据司马朝军的研究,《总目提要》的编纂大致可分四个阶段:分纂官起草、总纂官修订、总裁官裁正、清高宗钦定。他的著作《四库全书总目编纂考》,正是循着这一路径详加论列,征引稀见史料,开掘很深,考证谨严,纠正了不少前人的说法。而由于该书的编纂过程实在太过复杂,仍留下可以探讨的空间:
其一,“四个阶段”的说法容易引起歧义。撰写提要分纂稿,即便只有纂修官承担,也有四五十人之众,分属大典辑佚、各省呈送、天文算学等不同板块,随撰随上交,总纂、总裁包括乾隆帝也是随到随审,与今日出版须“齐清定”,然后走三审流程全然不同。故称之为“四个层级”尚可,“四个阶段”则不妥。
其二,纂修撰写提要,总纂审核修订,与总裁的复审、乾隆的抽阅,工作要求、考核标准和付出的辛苦均不在一个量级上,不宜并列。
其三,一些重要的审稿层级被忽略。如总阅官,按规定是要分头审稿的,其中应包括《总目提要》。更不该的是漏掉了“总目协勘官”,乃为协助总纂官核订提要分纂稿特设的部门,并由纂修中抽调了一批能员,长期从事。譬如张羲年,章学诚说他“校勘书籍不下数百种,大约史、集两门序录签档,多出君手”,这里的“序录签档”,应即“总目协勘”。由于相关记载甚少,研究者一般不加论述,但随着近年来四库学的逐渐深入,也有人关注及此。如沈津就从上海图书馆所藏《总目提要》残稿上发现校改之迹,他认为出自纂修官之手,固然不能算错,更具体讲应是总目协勘官留下的。
四十六年二月十三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完竣上呈,总裁官在奏折中请求在经史子集各部正文之前,皆以“圣义”“圣谟”等名目,恭载清朝诸帝钦定诸书,并将弘历的相关谕旨和题写的御制诗列于卷首。乾隆认为“殊属棼繁”,曰:
至阅其《总目》,特载朕前后修书谕旨及御题四库诸书诗文为卷首,所办未为尽协。《四库全书》体大物博,将来书成之日篇帙浩繁,举何为序?所有历次所降谕旨,列之《总目》首卷以当序,事属可行。且官撰诸书亦有以谕旨代弁言者,自不得不如此办理。至题四库诸书诗文,若亦另编卷首,将来排列,转在列朝钦定诸书之前,心尤未安。虽纂校诸臣尊君之意,然竟似《四库全书》之辑端为朕诗文而设者,然朕不为也。着将所进诗文六卷彻出,仍分列入朕御制诗文集内……(《清高宗实录》卷一一二四)
谁人提出的这些个马屁建议?推测是纪昀和陆锡熊。总纂官是没有资格列衔的,却很像是纪陆的主意,也只有他们能设计得妥帖具体。由此可知《四库全书》整体框架的官书色彩,以及对本朝帝王的特殊尊崇,多数出自馆臣。而弘历义正词严,虽然部分驳回,也部分采纳,《总目提要》卷首果然排列历次办书谕旨,以代序言。
就在三天后,乾隆传谕内阁,要求对纪陆等办理提要有功人员酌加奖励: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现已办竣呈览,颇为详核,所有总纂官纪昀、陆锡熊着交部从优议叙。其协勘查校各员,俱着依例议叙。(《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七六〇,谕内阁《总目提要》办竣总纂官纪昀陆锡熊等交部从优议叙)
从优议叙,即由吏部纪录或加级。皇上既将二总纂交部议叙,同时也没有忘记“协勘查校各员”,足见其作用有目共睹。就在当日,纪陆二人与所有总目协勘官一起,呈请军机大臣代奏谢恩。
两个多月后,军机大臣即专折奏请将汪如藻等总目协勘官列入升职名单:“今查勘总目之编修汪如藻、程晋芳、李潢,部议照例请旨引见,酌量加恩,亦以应升之赞善、司业列名在前,伏候钦定。”皇上即予批复:“着照例以应升之缺,列名在前升用。”(《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七八二)此时张羲年已于三年前病逝,被列入馆臣表。
准确地说,吏部提交的是一个后备干部的优先名单,是说三人有了升职的资格,为奖励其校勘提要文稿之劳,建议排于候任队伍的前面。优先升用并不意味着升职,翰詹中流行着“一洗万年”“千秋大业”的笑谈,乃指一旦到了洗马、司业的位置,将极难动窝。而他们不动,也就意味着后面排队的要有足够耐心。程晋芳于四十九年夏病逝时,仍是一介编修;而次年二月在乾清宫大考翰林,编修汪如藻因考列第三等,不仅注销了“所有在馆议叙升用”的纪录,还被罚俸半年。排在二人后面的李潢,为乾隆三十六年二甲进士,选庶吉士,学习清书(即满文),一年后散馆授为编修。此人精通算学,没有见到他进入四库馆的确切时间,推测应较早,然后被选任总目协勘,应是负责天文算学之类图书。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收录前人著作3461种、79307卷,并附录未收之书6793种、93551卷,皆撰有提要,具有极高的古典目录学价值。其以经、史、子、集为四大部,各部下酌分类别或子目,眉目清晰。部类下有“总叙”或小引,提纲挈领,亦便阅读。非大有才学和定力者,必不足以成事。二总纂尤其是纪昀为之呕心沥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同时学界赞誉有加,进而将首功记在他的身上,也是有道理的。至于“一手”云云,前人喜爱极而言之,也不必太较真。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