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缅北战事:边境的枪声与离散的电诈园
作者:余物非编辑·徐菁菁对年近40岁的畹町人张一虎来说,隔岸的战事和零星的枪声已经让他见怪不怪了。对岸究竟是谁打谁、怎么打,是很多畹町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人口约一万的云南省瑞丽市畹町镇地处丘陵之间,坐北朝南,在南面地势低洼处,隔着不到10米宽的畹町河,与缅甸东北部的掸邦隔岸相望。在掸邦境内,尤其是靠近中缅边境地区,反政府的民族地方武装(以下简称“民地武”)众多,与军人集团扶持的地方政府和边境警卫队共同形成军阀割据的局面。
那些战事从没有影响过张一虎的边民生活。他几乎没出镇打过工,在当地的自来水公司上了八年班。辞职后,他在镇主干道边经营着一家五金店铺,同时兼顾边境贸易,一干又是七年。他与父母、妻子和不到两岁的孩子,一家五口人就住在店铺后面的二层院落中。院落离中缅界碑只有约100米,与界河畹町河的直线距离不到20米。
张一虎从未想过离开这个他出生长大的小镇,直到2023年10月27日对岸爆发空前的战火。当天中午时分,他和家人在午睡时被震醒。“以前打斗可能在山的另一边,离我这儿十多公里。但这一次感觉就是在三五公里外的地方交火,更近的可能直线距离就一公里,感觉家里的房子玻璃都跟着颤起来。”张一虎说。
四位当地居民告诉本刊,10月27日下午6点左右,一枚流弹飞入当地某机关家属楼三楼的一户人家。流弹穿透了外墙进入室内,炸出了半个窗户那么大的窟窿,建筑外的白色管道也已经断裂。那户人家的窗玻璃已被完全摧毁,本楼和隔壁楼的一些住户的窗户也被震碎,玻璃碴子散落一地。还有一枚流弹落在了主街旁一家公司的停车场,地面被炸出了一个洞,破碎的弹片溅到旁边的白墙上,留下数不清的大小不一的浅坑。
一天后,畹町主城区三所学校开始停课,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开始劝店铺歇业,躲避战火。根据居民与本刊分享的微信群截图,社区网格员不断通知大家,“近期内红事停办,白事简办,不能有人员聚集”,“为了避免流弹落入辖区造成人员伤亡,畹町主城区需要转移进行避战,如有投亲靠友条件的居民,请立即转移去投靠亲友进行避战”。
10月30日,冲突爆发后的第四天,畹町镇辖区第一次实行“只出不进”,以限制人流,保障人身和财产安全。对岸的交火愈演愈烈。当天,人们看到在缅甸一侧,有直升机对地面军事据点实施打击。边境线另一端的洼地和山坡上不时浓烟四起,一枚弹片崩到了张一虎家两层楼的楼顶,他和家人当即决定开车投靠近百公里外的亲戚。这一次,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不知道那枚弹片究竟是来自缅甸政府军,还是缅北的民族地方武装。此次波及我国边境城镇的缅北冲突,起于民地武发动的“1027”军事行动。从10月27日后半夜开始,果敢族领导的缅甸民族民主同盟军(Myanmar National Democratic Alliance Army,也称“果敢同盟军”)、若开军(Arakan Army)和德昂民族解放军(Ta’ang National Liberation Army),三支缅北民地武联合纠集至少15000人,向缅甸政府军及其势力范围发起进攻。在与云南接壤的掸邦,民地武袭击了12个城镇和定居点,以及绵延超过100公里的大片区域。政府军随即做出了反击。
此次“1027”行动由果敢同盟军主导。领导这支武装力量的“果敢族”是世代居住于缅北和掸邦的汉族,属于缅甸境内的130多个少数民族之一。1948年1月缅甸独立以来,北部少数民族和占全国65%人口的缅族一直未能达成长期稳定的民族和解,75年来政府军与民地武的武装冲突也是世界上延续时间最久的内战之一。
缅北通常指掸邦、克钦邦、钦邦、实皆省等与中国、泰国、印度接壤的缅甸北部各行政区。当地主要民地武有20多支,基本每支力量都由缅甸境内不同的少数民族主导。该地山高林密,各民地武控制区和政府军势力范围在起伏的丘陵间长期犬牙交错。长期关注缅北局势的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亚太研究所助理研究员鲍志鹏认为,在缅北民地武阵营中,成立于1989年的果敢同盟军地位高、资格老,是比较有影响力和号召力的一支力量。
军事行动开始当天,果敢同盟军在社交媒体上发布消息称,这次出兵是为了彻底推翻在2021年2月发动“政变”上台的“军人集团”,以及对“祸害国际社会的电诈民团实施军事打击”。不过,这种说法主要是为此次军事行动争取一定的国际合法性。国际危机组织(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缅甸问题高级顾问理查德·霍尔西(Richard Horsey)指出,果敢同盟军最希望达到的战略目标,是收复自2009年失去的果敢地区和如今果敢自治区的首府老街(Laukkai)。
在2009年之前,今天的果敢自治区是果敢同盟军的势力范围。2009年8月,缅甸政府军借助同盟军内部的分化对果敢发动大规模攻势,并在8月末控制了老街等重要城镇,将同盟军赶进了农村和深山。而当年指挥政府军行动的,恰是如今缅甸国防军总司令敏昂莱(Min Aung Hlaing)。
接受本刊采访的4位中外分析人士都认为,战局扩展的速度和反对势力取得的进展出乎他们的意料。截至当地时间11月10日,冲突已经从畹町对岸的掸邦蔓延到了缅甸“七邦七省”14个行政区中的6个,并波及了缅甸东南与泰国和西北与印度的边境地区。
民地武和缅甸反对派从内比都(Naypyidaw)的军政府手中夺取了至少150个大小军事据点和9座城镇,其中包括作为中缅边境最繁忙贸易口岸之一的果敢清水河镇(Chinshwehaw)。果敢同盟军与联军势力已经将战线推进到了老街郊区,对城区形成了包围。“民族团结政府”总统办公室发言人觉佐(Kyaw Zaw)告诉本刊:“目前,‘人民防卫军’壮大到有300多个战斗营,和民地武一道控制了超过国家领土50%的区域。”
战争在此时爆发,与2021年以来,缅甸军政府的政局并不稳固相关,缅族内部势力也出现了明显分化,这给了缅北民地武扩大势力范围的可乘之机。
2021年2月1日,缅甸军政府推翻了大选后由缅甸国内政党“全国民主联盟”(National League for Democracy,简称“民盟”)领导组建的政权,缅甸前国务资政昂山素季、前总统温敏等民盟领导人被拘捕。2021年4月,被军方赶下台的“民盟”主导组建了“民族团结政府”(National Unity Government of Myanmar),并在同年5月5日成立武装力量“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发动武装革命。与军人集团一致,“民盟”由占缅甸绝大多数人口的缅族人把控。
“人民防卫军”(People’s Defence Force)跟民地武开始了紧密的政治和军事合作。“民族团结政府”总统办公室发言人觉佐告诉本刊,“人民防卫军”自成立伊始就接受来自民地武的训练和军备物资,发起“1027”行动的三支武装力量对他们尤为慷慨。
从那以后,军人集团不只需要应对盘踞在缅北山区的民地武,还要防范“民族团结政府”,因而控制力和军事行动力都大不如前。今年2月,缅甸军政府承认,在全国330个乡镇中,他们对其中至少132个缺乏控制权。7月初,政府军在缅北开展军事行动过程中遇到了较大阻力。在克钦邦,军队出动了重型武器和1500多人,却被当地武装力量“克钦独立军”击退。随后,内比都的军政府以腐败和参与犯罪活动为由,逮捕并监禁了一些指挥军队在克钦邦作战的高级官员。
2023年10月29日恰是军政府上台执政的第1000天。随着这个日期的临近,“民盟”的抵抗运动在不断升级。《外交家》(The Diplomat)杂志政治分析员觉山莱(Kyaw Hsan Hlaing)写道,对于缅北民地武来说,这是一个整合反对军政府力量和发动攻势的契机。尽管分析人士认为,打击跨国电信诈骗是果敢同盟军发起此次武装行动的托词,但它确实对位于果敢自治区和老街的电信诈骗园区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今年初,研究缅甸问题超过25年的国际危机组织缅甸问题高级顾问理查德·霍尔西在泰国、老挝、缅甸交界的“金三角”地区进行田野调查时途经缅北。他并未在果敢自治区和老街久留,却对电诈园区塑造的独特生态印象深刻。“如果看看老街的卫星地图,你就会立刻发现,这种开发和经济水平并不是来自香蕉、橡胶和其他农产品的生产和贸易,”他说,“如果你是一个投资诈骗中心的跨国犯罪团伙,你会想要找到一个投资安全、远离中央,又有足够腐败的地方长官让你不间断地进行灰色经济活动的地方。这也是为什么这些团伙选择了缅甸边境沿线的一些地方。”
在老街,一些巨大的高层建筑周围有铁丝网,24小时有保安值守,里面几千名员工从事电诈活动,便是一个个显眼的园区。即使当地交通不算方便、相对闭塞,来类似的电诈园区报到的人常常来自中国、越南、泰国,也不乏南美人、非洲人和高加索人。有的园区管理严格,很少有人进出。即使在管理较为宽松的园区,自愿来干活、能够自由进出的从业人员也很少和当地人交流。
霍尔西注意到,这座小城只有不到10万人登记在册,却有着远比同等规模城镇多得多的酒店、手机店和医疗诊所。不少餐馆、街边烧烤摊和奶茶店为电诈园区供应饮食,当地各种消费溢价也很严重。在缅北为某国际组织工作20余年的李兵和在曼德勒(Mandalay)工作过5年、业务覆盖缅北的通信技术企业老板刘华告诉本刊,在老街一家普通的饭馆吃上一份辣椒炒肉这样的家常菜,价格通常是仰光(Yangon)、曼德勒这样缅甸大城市的四五倍。
霍尔西记得,几年前,老街的街道上还没有多少像劳斯莱斯、法拉利和宾利这种档次的豪车,今年则多了很多,而这些豪车基本都归园区老板或从这一产业中赚到钱的人所有。
“在缅甸,电诈产业每年能赚100亿到150亿美元,而缅甸的GDP是600亿至800亿美元。这已经是一个很大的比例,而当我们把它放在掸邦——缅甸最贫穷的行政区之一,这样的经济活动比邦内其他任何经济活动都要大得多。”霍尔西告诉本刊,“这自然赋予了这些电诈老板们很大的权力,大到有能力腐蚀相当高层次的当地官员。”
由于缅北复杂的安全形势,加之新冠疫情期间全球互联网用户在线时长的显著增加,近年来,部分民地武和缅甸政府军扶植的地方管理者都开始从传统的“以毒养军”模式逐渐转向“以诈养军”。
电信诈骗行业的触角也开始伸向了普通的缅甸人。今年8月,联合国人权事务高级专员办事处发布的一份报告显示,在缅甸各地至少有12万人可能在网上从事诈骗活动,缅北地区更是其中的“重灾区”。
分裂和动荡使得经济复苏遥遥无期,大量缅甸人失业。国际劳工组织(International Labor Organization)数据表明,2020年以来的新冠疫情和之后政局演变的后续影响让缅甸丧失了约160万个工作岗位。2021年2月份之后的国际制裁让缅币大幅贬值,人民币兑缅币汇率从1∶220暴涨到超过1∶450。分析人士指出,不少丢了工作的当地人,被迫将缅北电诈产业周边的餐饮、娱乐等服务行业视为谋生之道。
“我们国际组织项目的工资一个月现在只合人民币2000块,根本留不住人。我们以前有个缅北本地员工,他现在在电诈园区边上开个收人民币的烧烤摊,一天干上三四个小时,就比我们翻个倍地赚。”李兵说,“这些人读过书,有点学问,会些外语。但就这么被‘掐尖’了。”
在新冠疫情之前,电诈园区基本不招收本地员工。但随着跨国人员流动的锐减,园区内也出现了会外语的缅甸人,尤其是缅甸籍华人。曼德勒在缅北往南约400公里,刘华和很多曼德勒的华人家庭私交甚密。华人社群告诉他,缅北的电诈园区会招缅甸籍华人当翻译和接线员,一个月至少能赚到上万元人民币,如果创造了诈骗业绩给得更多。
“缅甸城市一个公务员的工资约合人民币2500元,”刘华说,“去那边工作,可能一下就是上万元人民币一个月。如果创造了诈骗业绩,就能几万甚至十几万一个月。本地华人觉得,电诈把这一批年轻人的价值观、金钱观彻底破坏了。”
10月27日开始的战火打乱了电信诈骗园的运作。“全球反诈骗组织”(Global Anti-Scam Organization)从2021年6月起在东南亚为网络犯罪受害者提供支援。两年半以来,该组织协助过来自11个国家的数千名电诈从业人员逃离园区。该组织的联合创始人和负责人林莲说,2023年10月27日之后,由于从果敢自治区打来的电诈求救电话突然变多,他们的话务员变得更加忙碌,一些志愿者开始“连轴转”。
“在‘1027’之前,老街是属于整个缅甸乃至整个东南亚最难解救(电诈从业人员)的一个地区。”林莲告诉本刊,而这主要是因为果敢自治区当局者掌握着数万军队,他们的经济利益也同电诈行业带来的收益紧密捆绑。志愿者们一边要劝园区内的人“装着整天生病”“显得不好好搞业绩”,让园区高层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另一边还要通过私人关系,联络当地执法部门并与园区高层商量,达成一笔通常数额在5万美元的单人赎金。之后,他们还需要托人拿着被困者亲朋凑齐的赎金带给园区,园区才可能放人。
“1027”行动开始后,迫于战事和国际社会的压力,果敢老街多个园区被迫停工,园区管制逐渐松懈,还出现了员工暴动。园区老板见局势动荡,也纷纷开始离开老街。多家缅甸媒体报道,从11月1日开始,军方用直升机每天两次从老街和果敢地区向曼德勒和其他缅甸大城市疏散当地被困商人,并向每人收取70万元人民币的转移费用。这一现象也被理查德·霍尔西和林莲证实。
林莲和“全球反诈骗组织”在老街的一位合作伙伴告诉本刊,园区老板离开老街后,员工们被转移到了当地的酒店和老街郊外的别墅。在此期间,不少员工选择自行逃往镇上的旅舍或周边的树林,再联系他们寻找前往16公里外中缅南伞口岸的交通方式,最终到中国国门“自首”。截至11月10日,这位合作伙伴向本刊确认,从事电诈的人员很少再被安保人员限制出入园区的自由,当地电诈园已基本解体。尽管缅北的战事客观上带来电信诈骗问题的暂时缓解,但地区局势仍存在诸多不稳定因素。
一场战乱并不意味着电诈运营的根除。“全球反诈骗组织”深知,复杂的社会生态和安全形势不是朝夕之间能够改变的。林莲担心,这一次果敢电诈园的清退和离散很可能像过去三年在菲律宾、柬埔寨和泰国等国的电诈打击活动一样,“受到社会关注,每个掌权者就要做点样子,暂时哄园区老板出去。风声一过,总有人会再把他们请回来”。而且,招工对于园区老板来说似乎永远不是难题。“我们平均一天协助解救三个人,而园区的招工代理,他一天就可能再骗十个人进去。”林莲说,“我们很痛苦,因为好像永远都救不完,永远无法斩草除根。”
这轮起于缅北的武装冲突正演变为一场人道主义危机。据联合国人道主义事务协调厅(United Nations Office for the Coordination of Humanitarian Affairs)发布的报告,截至11月9日,缅甸全国有超过9万人因冲突的升级而流离失所。在与云南接壤的掸邦,人们不得不前往附近的森林和宗教场所避难,其中有数百人试图进入中国寻求安全庇护。战火还破坏了缅北主要交通干道、通信光缆和电力基础设施,当地人道主义组织的救援行动因而被大大限制。承载了缅甸约40%贸易量的中缅边贸几乎陷入停滞,一些缅甸北部地区商品面临短缺。
随着战线南移,最早被缅北战火波及的云南边境小镇畹町逐渐恢复了平静,张一虎也在离开避战一周多后回到了自家院落。直到11月10日,此前停课的三所学校暂未复课,一些街上的餐厅、店铺和理发店开始恢复营业。回到镇上后,张一虎重新开始做小本边境贸易,缅甸产的西瓜、香瓜、各种豆制品等农副产品可以从畹町口岸缓慢运到国内,但出口的衣服、裤子和日用百货送到国门后基本没有缅甸边民来对接。他说,目前的业务量还不到冲突爆发前的20%,恢复战前水准依然任重道远。
张一虎说,今年10月中旬,中国边民骑着三轮和板车,拉着像是要超载的货物在国门口岸排队,从缅甸一侧骑着摩托车来畹町采购而后满载而归的平民也越来越多。当他看到海关总署的消息:从11月1日起,出入境人员将免于填报健康申明卡,他以为小镇的人流量可能越来越接近新冠疫情前的水平,生意会越来越好做,日子能慢慢好起来。
但缅北战事的蔓延让他的愿景暂时告一段落。而相比生意,他现在更担心家人的安危。“女儿才1岁10个月大,打仗的前几天,她把枪声炮声听了个遍,我很怕她见到血腥的场面。”张一虎说。如今在家吃过午饭后,他总会哄女儿午睡,再自己躺下刷社交媒体。看着手机上关于老街交战和电诈园人员离散的短视频,再看看身旁熟睡的女儿,张一虎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应采访对象要求,张一虎、李兵、刘华和林莲为化名) 电信诈骗缅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