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货车司机在车上孤独死去

作者:陈银霞

编辑·王珊一个货车司机在车上孤独死去0货车司机王阳是在10月2日下午发现那辆蒙D开头牌照货车的异常的。它停在停车场倒数第三排最右边,距离王阳的货车只隔了一个车位。这是辆重型仓栅式半挂车,红色,13米长,载重33.5吨。王阳买东西路过这辆车车尾时,闻到一股异味,“有点像死老鼠的味道”。王阳说,去年他的车里就找出一只,因此对这个味道很敏感。

他低头看向车底,觉得有些奇怪。他们所在的停车场叫“平安驾驶员城停车场”,位于呈贡区汕昆高速路旁,毗邻高速公路和物流园,跑昆明的货车司机都知道这里,将其称为“云南卡车第一城”:一般送完上一单货没接到新单子时,司机们就会在这里“趴活儿”。但眼前的这辆货车明显停的时间太久了——昆明这段时间多雨,车子两边的道路已被雨水冲刷干净,但车底地面已经积了很厚的一层灰。“停车场一天费用要40元,一般司机是不舍得停很久的。”

王阳从车尾围着车子绕,一边绕一边看,试图找到臭味的来源。绕到车头时,味道明显更浓了。他试图从车窗往里看,但驾驶室的挡风玻璃后拉着遮阳板,两边的窗户贴上了黑膜,从外面什么都看不到。“很多司机会在车上休息,为了遮光,一般会拉上遮阳板,但个人习惯不同,我一般就拉一大半,可能这个车停得靠边,前面没有车子遮挡,所以遮阳板全拉下来了。”王阳心想。

他试图从遮阳板的缝隙里往里瞅,却看到有一些死苍蝇堆积在那里,还有不少活的苍蝇在飞,他有不好的预兆。回到车内,他把这事情告诉了跟车的妻子,妻子叫他不要瞎说,“可能是菜烂了”。他又告诉了一个开卡车的朋友,朋友也叫他不要瞎猜,“可能是臭鸭蛋”。他依然放不下心里的疑惑,“会不会有人死在里面了?”他告诉本刊,这两年时不时听说有卡车司机在车上去世,都是突发疾病,好几天才被发现。

第二天一早,王阳拉着朋友一起到那辆车边,将车子指给对方看。两个人还发现,驾驶室右前角的地面上有些干了的水渍印,看着“黏糊糊”的,颜色与地面的土黄色明显不同。两人叫来了停车场保安,保安又叫来了老板,还带来了梯子,他们用手机的电筒往里照,还是看不清,只好报了警。警察拿着强光电筒往里照。站在一旁的王阳听到一句,“脸都没了”。王阳心里很不舒服,转头回去将自己的车挪到了停车场的另一个位置。

去世的司机叫郝玉柱,内蒙古人,出生于1982年。警方对遗体进行了尸检,排除了他杀和自杀的可能性,尸体已经于10月9日火化。停车场的监控显示,郝玉柱是于今年6月8日驾车驶入平安驾驶员城的,此后他的大货车就再也没有离开过这里。至今,他仍然欠平安驾驶员城5000余元停车费。一名货车司机说,大货车长期“趴窝”,有一种可能的情况是长期找不到货源,但他说平安驾驶员城的许多货车都是前往西藏、贵州等地,这条线路虽然运费不高,运货需求还是比较大的,很少出现一连几周甚至几个月找不到货的情况。

到现在,没有人清楚郝玉柱为什么在停车场停了这么久,这段时间他经历了什么。能确定的是,他很可能9月中旬就出事了。平安驾驶员城内一家餐饮企业的老板跟警察提到,9月初郝玉柱还来过店内就餐。9月11~27日期间,跑车路过的卓师傅曾多次在停车场停车,第一次停留时,他的车停在郝玉柱的车对面,没有发现异常,但9月17日第三次停留时,他记得自己闻到了异味,他以为是海鲜味,因为旁边停了空的冷藏车,门都开着,他还看到了地上“黏糊糊”的渍迹,“以为漏油了”。河北籍驾驶员军哥曾在9月13日进入平安驾驶员城,他在这里修了4天车,车挨着郝玉柱的车。“4天内,那个车一动不动,也没有司机上下车,我以为司机是去住店了。”但回头想来,有哪个司机舍得连续住4天店?“停车一天40块钱,宾馆50块钱一晚,车子一天不动就有将近100块钱的开支。”一个货车司机在车上孤独死去110月3日,看到平台上的寻人视频时,张世平已经与郝玉柱失去联系近2个月。他是郝玉柱所在运输公司的老板。视频内容很简单,是一个在平安驾驶员城停车场的货车司机拍的,画面就是郝玉柱出事的那辆车,配字是:“这个车里的人死车上二十多天了,今天刚把人抬走,这是谁的家属?联系不上。”

张世平盯着视频里的车看了好几遍,有些难以相信。他与郝玉柱是在2020年发生交集的。张世平的公司既跑运输,又卖车。一天,郝玉柱通过朋友联系到他,说想把买了三年的货车卖了,因为车是与朋友合伙购买的,当时朋友要散伙,郝玉柱手里没钱,只好卖车分家。车子卖了28万元。这之后郝玉柱与张世平又签了“以租代购”协议:郝玉柱挂靠在车队,一个月给公司交租金12300元,交两年后车子就可以拿回去。

事实上,从2020年一直到出事前,郝玉柱按月足额还款的月份仅有两个月,其他时候,他要么拖延还款,要么只能还上五六千元,而去年一整年,郝玉柱几乎没怎么还过钱,现在还差公司近13万元的欠款。张世平理解郝玉柱为什么没钱。张世平猜测,郝玉柱2017年买车应该也欠了不少钱。他向本刊算了一笔账,一辆新的大货车,如果借了30万元车款,一个月就要还一万多元。如果还了两个月就断供,利息和违约金加起来,债务能像滚雪球一样滚到35万元,两年后就能到45万元。“还贷司机压力很大的,一旦车坏了或者家里有点什么事情,资金链断了,就还不上车贷。”张世平说,很多司机为了还欠款,只好用信用卡套现或者找小平台借钱。

张世平说,郝玉柱买车时很可能也是这样做的。他听郝玉柱提过,去西藏,有一个原因就是躲债,“偏远地方眼不见心不烦,别人找不着我”。即使如此,一直到失去联系前,张世平对郝玉柱的印象并不差。即使还不上钱,公司给他打电话都会接,也不换号,“他不想坑我们,他可能2017年买车时欠了太多的钱”。

郝玉柱是从两年前开始跑云南和西藏之间的线路的。这条线路路程远、偏僻,还要面临高原反应的折磨,货运价比其他线路高一些。“赤峰这边400公里是1500块钱运费,去西藏能有3000块钱。”但也不够稳定。张世平说,该线路季节性很强,夏季和秋季算旺季,一个月能赚两三万,但春季、冬季遇到下雪就封路堵车,司机可能半个月都得趴在停车场等活儿,“像下赌注一样”。

在张世平的印象里,郝玉柱是一个活泼的人,隔段时间就会找张世平聊天,分享跑车见闻,都是“以苦为乐”的态度。郝玉柱跟张世平说过,西藏山大、坡大、荒凉,有时两三百公里没人家,路上一个小时都看不见一辆车,只有农户开的拖拉机。有时他给张世平等人发视频,说:“哥,你看这大草原多漂亮,但跟咱内蒙的比差点,咱那边草都没膝盖,这边就盖个地皮。”

郝玉柱与张世平最后一次联系是在5月13日。当时车子要交保险、年审,有商业险和强制险两个选择。郝玉柱让张世平帮忙交个强制险,4000多元,并说保险的钱已经凑齐了,自己之后会回去办理年审。7月底,车队工作人员跟他联系上一次。但这之后,郝玉柱就消失了。张世平说,8月11日,车队的工作人员还给郝玉柱打电话催他缴租金,但手机提示关机,他们查看北斗定位,发现他把系统关了,最后的位置显示在西藏。“那时几个月都没还一点钱了。”他联系了给郝玉柱做担保的朋友,对方也无法联系上他。

张世平猜测,郝玉柱可能是去开黑车了。张世平认识的一些卡车司机由于还不上车贷,又不想车子被收回去,就把手机号换了,停了保险,把北斗导航关了,开黑车拉货,最长的一年都联系不上。“挺实在的小伙子,他咋还办这个事?”张世平原本心里想。一个货车司机在车上孤独死去2郝玉柱家在内蒙古自治区赤峰市元宝山区平庄镇大三家村。村子有四五千人,有三个大姓,分别是周、王、毕,因而称为“大三家村”。郝姓在村里只有五六户,是1949年前迁到这里的。放眼望去,郝玉柱家在村里很是“显眼”:别人家都是近些年修的两层楼,室内贴瓷砖、安吊顶,院子和门口的路面做硬化处理,只有郝玉柱家住的还是40年前盖的三间小房,小院破落,泥土地面,到处都是杂草,还有一些破破烂烂的杂物。一位村民告诉本刊,郝玉柱家在村里条件算是差的,他说村里人采暖主要靠烧煤,“其他人家一年要用两三吨煤,郝玉柱家只会买一吨,很多时候还是烧柴火,做饭也是”。

破败的郝家如今只剩一人——郝玉柱年近七十的母亲。郝玉柱的姨妈告诉本刊,郝玉柱的父母都是脑梗患者,父亲瘫痪十多年,一直是母亲拖着半瘫的身体照顾他。去年,郝玉柱的父亲去世,母亲的身体更不好了,最多只能拄着拐杖走到大门口,都是隔壁村的女儿来给做饭。“她没有手机,没法跟儿子联系,现在也不知道儿子死了。”郝玉柱的堂叔郝力洪说,自己上一次见到郝玉柱还是五六年前,“主要是家里有饥荒(外债),所以不回来。他父亲去世前,也没见到他”。郝力洪听郝玉柱的姐夫说,上一次联系郝玉柱是在8月初,郝玉柱关机,微信也不回,之前也出现过类似情况,所以没放心上。

谈到侄儿,郝力洪觉得惋惜。在他眼里,侄儿是个有能力、爱交流的人。大家一起聊聊家常,郝玉柱总是那个逗大家笑的人,他朋友也多。郝力洪记得,有一年郝玉柱喝完酒开车外出,经过村外一座桥时把车开进沟里了。他酒还没醒,交警队的朋友们已经把他连人带车平安送回来了。

在郝力洪的印象里,郝玉柱的“饥荒”是从买货车开始的。初中毕业后,没考上高中的郝玉柱只能去打工。对于偏僻的大三家村年轻人来讲,能做的工作非常有限,要么去建筑工地,要么干零活儿。郝玉柱的表姐在黑龙江包了几百亩地,他去干了两三年,主要是除草、翻地;后来郝玉柱又去工地出了两年力气。2005年,他看到开货车很赚钱,就考了驾照,给人当司机,跑全国各地送货,一个月的工资在1500元左右。

大概到了2015年,郝玉柱不满足只做司机,他与一个表兄弟一起买了一辆翻斗货车,车身安装了一个“斗”状容器,可以翻转以方便卸货,一般用于短途运输沙石、土方、煤炭、矿石等各种散装物料,主要在赤峰开。那时郝玉柱已经32岁,结了婚,有了孩子。翻斗车的生意并不好,郝力洪记得,翻斗车买了两三年,郝玉柱就把自己只开了三年的长安牌汽车卖了,“七八万的车只卖了三万”。村里人也都知道郝玉柱没赚到钱的事情——有一年,翻斗车停在那里半年没动。

为了买翻斗车,郝玉柱曾找郝力洪借过7万块,约定几天后还,但到现在还没还。郝力洪也没找他要,他知道侄儿应该是没钱,“他如果有钱,一定会还,如果我联系他,他觉得我可能找他要钱,我也不好意思联系他”。郝力洪不知道的是,郝玉柱还有其他债务。中国裁判文书网显示,2016年至2017年,郝玉柱曾陷入多起债务纠纷。其中包括2015年1月在喀喇沁旗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借款本金3万元,4月与多人一起向包商银行股份有限公司赤峰分行元宝山支行借款3.5万元,到了10月,他又向一家汽车贸易公司借款1.5万元。此外,还有一个案件涉及拖欠小额贷款公司1.5万余元。2018年3月16日,因拖欠喀喇沁旗农村信用合作联社借款,郝玉柱被纳入失信被执行人员名单。

在郝力洪的印象里,开翻斗车的这几年是郝玉柱回家最频繁的一段时间。那时郝玉柱还没有离婚,妻子、女儿都在家,郝玉柱两三天就会回家一次,待上半天或一天。他喜欢钓鱼,后备箱常年放着一堆钓鱼装备,四五根鱼竿,各种鱼钩、鱼饵,还有渔网。一有时间,郝玉柱就去十多里地外的老哈河边钓鱼,偶尔天黑了也去,有时一两斤重的草鱼能钓十来条,给郝力洪也会送去一两条。

再后来,就听到了郝玉柱离婚的消息。郝力洪不清楚他们离婚的原因,只记得刚好是卖车前后时间。2017年正月,郝玉柱一行人到他姑姑家拜年,这是郝力洪最后一次见到他,那时翻斗车已经卖了。大家小心翼翼地聊天,避免聊到他的妻子、女儿、工作。这之后的几年里,村里人只知道郝玉柱还在外面跑车,其他什么消息都没有。“40多岁了还挣不到钱,媳妇跟他离婚了,爹死了也没回来,回来得还钱,两手空空能回来吗?”知道郝玉柱去世后,不少村民都挺同情郝玉柱的,“他自己可能压力也很大,跟他差不多大的人都有车有房了,而他一无所有。”萧瑟的货运行业

如果说家庭条件的困难和之前的债务在持续不断地给予郝玉柱压力,那么2017年底购买的这辆货车,伴随着不断产生的利息和还不上的债务窟窿,或许将他推向一个更深的泥潭。

发现郝玉柱离世的货车司机王阳是2006年开始跑货运的,他的车是9.6米长的小型货车,一开始他雇了个驾驶员,把车子租给老家市区的工厂拉小麦,刨去司机的工资,一个月的收入也过万。2008年他开始自己跑车,他记得当时拉着货物从淮安往九江跑,600多公里的路程,刨除成本,净挣了4000多元。但跑货车与家人聚少离多,他与妻子也因此离了婚。这之后他没心思再开车,转而开始做生意。

王阳是从2018年开始重新跑车的。开卡车的姐夫告诉他,2017年货运行情好,买一辆卡车四五十万,一年就能赚回一辆车钱。2018年,王阳买了一辆14米长的重型货车。很快他就发现,行情已经变了,总体感受是车多、货少,本地市场竞争激烈。王阳说,这与货运行业当年开始实施的“0首付模式”有关:相比以往30%的首付,这种模式只要支付几万块钱,就能通过贷款买到卡车,可谓低门槛入行。王阳说,仅他们村,2018年就一下多了20多辆新半挂车,去车管所办证都需要排队。

货车太多,短途运输明显竞争加大了。王阳说,以前都是有货的老板追着自己谈价格,请司机到办公室喝茶,再次入行,买方和卖方市场完全转换,他们过年过节得给老板送礼才能保住拉货渠道,还要给装卸工塞好处费。一开始,王阳请了一个司机,两人路上轮着开,只跑了几趟,他就把司机给辞了。

这之后,王阳开始转向长途,钱也是不好赚。王阳给本刊算了一笔账。2019年从江苏到云南,2300公里的路程,要跑三天,货主能给2.3万元,不会低于10块钱一公里,刨去油钱、高速费,成本大概8000元,一趟能剩1.6万元左右。可运费在不断降低,货也难找,很多时候找不到活儿。今年同样的路程,运费有的低到1.2万元,“油价还涨了,从3块多涨到7.8元/升,一趟下来只能赚4000元”。

王阳说,一开始运费降低的时候,如果一趟价格低于2万元,他是不拉的。但今年换了新车,每个月车贷就有1.68万元,还有4000多元的房贷。“9号交房贷;车子分为车头和挂车,20号要还1.3万元的车头贷款,25号则是3800元的挂车贷。如果有剩下的钱,才有可能给老婆孩子花。”王阳觉得每个月时间都过得很快,一转眼就是还款日,“拉完这趟货就要考虑下一趟还哪一个贷款”,他为此头发都白了很多。

还要抢时间。王阳的车主要是拉快递,快递有限时,从江苏到云南2000多公里的路程有时只给34小时,他为了省油,还要把车速保持在80公里/小时,这意味着,他只能延长驾驶时间,“好的时候每天也只能睡4个小时,停下来感觉身体都发麻了”。为了不打瞌睡,他的驾驶室里常年备着烟、可乐、茶叶,用来提神。“睁眼的时候就想怎么挣钱,闭上眼想的就是缺钱。”

采访中,王阳和认识郝玉柱的人都觉得,郝玉柱是累死的。从外观上看,郝玉柱1.75米的个头,人长得也算壮实,但堂叔郝力洪说,其实早在五六年前,郝玉柱就生病了。他记得,有一次,跑车的郝玉柱住在赤峰市的一家廉价旅馆,突然鼻子流血不止,去医院2天才止住血,人都昏迷了,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书,花了十来万才抢救过来,是两个姐姐凑的钱。郝力洪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只记得这次生病郝玉柱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还回家休养了半年。三年前,因病情发作,郝玉柱在新疆住了半个月院。老板张世平说,去年郝玉柱在西藏那曲也住了三个月院,“连个陪床的也没有”。

张世平还记得去年4、5月份时,他联系郝玉柱催缴租金,郝玉柱因为疫情被封在一个每晚15块钱的小旅馆里。他给张世平打视频电话。张世平看到,旅馆的房间非常简陋,就一张单人床、一台小电视,电视还是那种带个大脑袋的老式电视,连厕所也没有。

视频里,郝玉柱说:“哥,你看我这简陋的。”

张世平有些于心不忍:“兄弟够艰苦的,别冻着了。”

“就为了暖和怕冻着,要不然在车上住了。”郝玉柱说,夏天他都是在车上住,他有个电饭锅,自己买点速冻饺子、挂面煮着吃;还有个高压锅,偶尔买点土豆炖肉吃。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王阳、张世平、郝力洪为化名) 货车司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