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位摇滚女主唱的复出
作者:孙雅兰
“你不是在节目上说,有了孩子以后,演出不敢再那么玩命了吗?”落座后,我盯着她受伤的腿问。她立刻大笑起来,“我已经是悠着了。”在此后的谈话中,这种大笑每隔几分钟就会出现一次。她的脸看着比荧幕上瘦了一圈,棱角分明,一笑起来五官更是放肆地聚拢,极富感染力。
我们采访的时候,距离她去参加一个音乐节只有三天了,届时她将有40分钟的表演时长。我问她,打算坐着唱还是站着唱,她双肩一耸:“不确定,到了现场再告诉你。”到了开场当天,我从视频中看见,虽然舞台旁边放着一把椅子,但她没有坐下,手中的拐杖成了她的新道具,时而在空中挥舞。
其实那天见面时我知道,她伤情不轻,韧带撕裂,膝关节的半月板翻转180度,完全愈合需要半年左右。但我并不特别惊讶。《乐夏3》播出时,节目组便曾将她以前在各种表演现场的“疯狂”实录公之于众。2015年“迷笛音乐节”,她跳进泥浆里,将自己裹成泥人;2010年“草莓音乐节”,她直接从舞台上跳下,当场被送去医院。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评价她是“最玩命的女主唱”。她表情立刻冷静下来,“我就是太享受这个舞台了”。
41岁产子,身体已经不容易恢复,如今站在舞台上,冯海宁会感到力不从心,再加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身体已经接近崩溃的状态”。虽然忘我的表演已成惯性,但她意识到必须找到新的表达方式,“我一定不希望再摔下去了”。
《乐夏3》的初舞台上,Nova Heart乐队选择了第一张EP中的《My Song 9》表演,歌曲充满迷幻的电子气息,舞台视觉搭配以抽象暗黑的影像,冯海宁站在中间,被设计过的肢体语言与舞美融为一体,博譞在吉他弹奏后无缝切换贝斯。评委张亚东形容他们的表演简洁、有效、高级,音乐人臧鸿飞评价冯海宁是他心中唱功最好、舞台表现力最好的乐队女主唱。
节目播出后,乐队首先以冯海宁自信沉稳的台风“出圈”了。第一次知道Nova Heart的观众,用“酷”和“飒”来形容她,从前看过Nova Heart现场表演的乐迷则表示,这不过是冯海宁舞台表现力的一贯水准。当她站在台上调侃新裤子乐队主唱彭磊:“当明星不容易啊,很难摇滚起来了。”观众被她的耿直逗乐了。
在独立音乐圈里,Nova Heart称得上一支老资格的乐队,作品以独立电子舞曲为主,融合了迷幻和暗黑色彩。它成立于2011年,由冯海宁发起组建,早期的成员除了贝斯、吉他手博譞,还有鼓手石璐。乐队成立三年内,相继发表了一张EP《Beautiful Boys》和一张同名专辑《Nova Heart》,在海外市场引起热烈反响,外媒称他们是“来自中国的惊喜”,乐队也频繁受邀登上世界各大音乐节的舞台,成为最早走向国际的中国乐队之一。
冯海宁登上《乐夏3》的舞台,对Nova Heart来说,是重整旗鼓的一次集训。自2014年第一张同名专辑发布后,除了过去两年的两支单曲,乐队再无新的作品问世,成员也一直未能固定下来。疫情期间,大家只能隔空合作,很久没有一起扎在排练室里制作音乐。冯海宁
抱着挑战自己的想法,乐队不想在节目上吃老本,所有表演的曲目都将重新编曲,“我们要冒险,不走最容易的路,被淘汰也无所谓”。初舞台选择《My Song 9》这首歌,是为了让观众迅速认识Nova Heart,这首典型的迷幻电子曲目被认为最能代表乐队的面孔,曾被多部影视剧选为插曲使用,按冯海宁的话说,一般是用在“一些恐怖的片段”,只有纪录片《天梯:蔡国强的艺术》是温情的。
为了适应荧幕上的呈现,乐队重写了这首歌的后半部分,曲目的长度也被缩短。演出经验丰富的冯海宁深知,屏幕前的观众与乐队的距离感远远超出现场表演,注意力有限;而在镜头的聚焦下,观众对表演上的细枝末节又更加敏感。一切都对演出提出了新的要求。冯海宁对表演的重视一以贯之,无论在什么舞台,她都将其视为与观众的交流互动,观众来现场不只是为了听音乐,“如果不在意表演,那来舞台干吗?”
整场表演下来,她感到很过瘾。在《乐夏》的舞台上,乐队只需要专注于音乐,而不是担心这之外的技术问题,比如灯光、音响、声道。这与他们之前去一些音乐节上的感受截然不同,音乐节往往将预算倾注在消防和安保等工作上,容易导致技术支持上的疏忽,而其他一些综艺节目,审美又难以达到乐队的标准,“钱是真花了,但依然很土,360度旋转钢琴,这是玩杂技,不是玩舞美”。表演结束后,博譞开玩笑地说。当许多人被冯海宁在舞台上的表现力感染时,她却说自己不是一开始就这么自信。童年直至青春期,她是个喜欢安静独处的女孩。
生活中,周围人都叫冯海宁的英文名字:Helen。因为她出生在北京,但6岁时就随父母移居美国,直到工作后才又回到北京。她在美国得州长大,7岁开始参加学校的合唱团,但作为一个亚洲小姑娘,很少有得到主角的机会,往往只参与合唱的部分。到了大学,她参加了女子合唱团。一次演出前,合唱团的指挥让每个人轮流表演,看谁更适合当主演。轮到冯海宁时,她夸张的动作和表情跟其他人的端庄仪态完全不同,“各种撒疯,一看就是没控制好”。这对标准化的表演来说并不可取。那时她常感到自卑,觉得自己永远也够不着主演的位置。没想到毕业时,老师特意拉着她说:“你的演法,永远不要放弃,那是你最大的优势。”
组建乐队以后冯海宁才明白,是不是优势要看放在哪里。她开始找到一些技巧,通过肢体动作来化解紧张,让自己沉浸到歌曲的情绪里来忘却外界干扰。而在音乐上,她也逐渐从古典乐游走到各种流派。她将美国歌手妮娜·西蒙(Nina Simone)奉为偶像,这位在贫困区长大的黑人女歌手将爵士乐和古典乐融合的创造力,对现实议题的切身关注,都对冯海宁产生了深刻的触动。
虽然从小对唱歌兴趣浓厚,但冯海宁此前的职业规划却相当务实。她毕业于美国南加州大学的经济管理系,毕业后留在纽约工作,成为金融公司的销售,每天西装革履,上门向人推销业务。如果没有那场猝不及防的灾难,年轻的冯海宁可能就此延续她的精英人生。
2001年9月11日,一架被劫持的民航客机撞上纽约世贸中心大楼。睡梦中的冯海宁被室友叫醒,告诉她发生了不可思议的事情,冯海宁哪里能信,她叫室友走开,说自己再睡15分钟就去上班。等到她被揪出被窝,看着电视上的画面发呆时,另一架飞机又撞上去了。她终于反应过来后,想起小姨就在那栋大楼上班,赶紧拨电话,半天后终于联系上了。所幸,她的小姨那天上班迟到了,还没上楼,悲剧就发生了。
第二天,冯海宁照常去公司上班,发现只有老板一人。公司在前一天已经通知全员放假,冯海宁忘记查看电邮。转身下楼时,冯海宁做出了辞职的决定。她曾经也在世贸中心的大楼里实习,从经济学院毕业后的目标就是爬上那栋楼的顶端——全球顶尖的金融公司摩根士丹利,而现在,他们之中许多人都死在这场灾难里。人生的意外实在难以预测,冯海宁突然想,为什么自己还在这里做着内心并不喜欢的工作,“这跟我的生活没有关系”。一个星期后,她正式辞去这份高薪工作。
明确想要从事艺术创作后,她进入洛杉矶一家音乐经纪公司,从端咖啡、打文件、接电话开始做起。一个偶然的机会,她被MTV(全球音乐电视台)中国区招为主持人,就此回到北京,很快便玩起了乐队。刚开始,国内连音乐节都很少,乐队表演只能去一些Live House,演出时台下通常只有20来个人,“其中18个都是其他候场的乐手”。冯海宁在这样的日子里自得其乐,她全方位打开身上的触角,从爵士到Funk,从Disco到电子,一路探索未知的乐趣。那时候,做独立音乐对她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刘淼在2004年初识冯海宁,那时他还是一名乐队鼓手。在五道营的一家Live House里,他很快被台上的冯海宁吸引,那是一种独属于现场的感受,和听CD是两码事。“就像一辆车迎面开来,其他的车你也会惊呼,这是什么,那是什么。但她一出现,你不知道这是什么车,见都没见过。”
因为喜欢摇滚,刘淼在2000年从银川来到北京,那时北京的乐队很多,各种类型的都有,最流行的是朋克和重金属风格。北京成为全国的摇滚中心,聚集了全国各地做着乐队梦的年轻人,许多人挤在迷笛音乐学校附近的树村里,住着合租房,吃着“大锅饭”。那是Live House大行其道的年代,伴随着摇滚乐的兴起,愚公移山、D-22、MAO等一批演出场地相继冒出。2005年,刘淼也开了一家自己的Live House,名叫“两个好朋友”。那时候冯海宁还在ZIYO乐队,那是她参与的第一支乐队,应刘淼邀请,频繁去他的酒吧演出。
“两个好朋友”的场地不小,最多能容纳上千人,80%的观众都是外国人。和ZIYO同一时期活跃的乐队还有地狱猫、重塑雕像的权利、热气球等,大家经常一起拼盘演出。Live House 的场地往往是开放的,舞台和观众席融为一体,谁都可以上去唱两句。大家夜里喝醉了,第二天醒来一起吃早饭,完了再约着去爬山、踢球。对他们来说,玩音乐是一种生活方式。“从一个白天躁到下一个白天。”刘淼说。就这样躁了八年,直到酒吧在2013年关停。
2015年前后,由于场地租金上涨和一些政策原因,Live House迎来关停浪潮。某种程度上,冯海宁和她的乐队都是从现场展演中历练出来的,年复一年上千场的演出,锻炼出他们成熟稳定的舞台表现力。在刘淼看来,如今乐队接触观众的主要渠道只剩下音乐节,而音乐节的大舞台为了保证票房,往往更愿意优先邀请知名的乐队,这导致新乐队常年没有露面的机会,独立音乐大有断层之势。从低谷爬出
在组建Nova Heart之前,冯海宁曾参与过多支乐队,其中ZIYO乐队是第一支,除了她之外,还有另外四位乐手,音乐融合了Funk、爵士、布鲁斯等多种风格,后来更名为自游乐队(Free The Birds)。
在这过程中,她逐渐对电子音乐产生兴趣,便同时加入了另一支电子摇滚乐队担任主唱,直到2010年因理念不合退出。退出前夕,冯海宁随乐队参加北京草莓音乐节的演出,从舞台上跳下来摔伤了腿,当时去医院只做了简单的包扎处理,第二天还照常坐着轮椅演出,两三个星期后才意识到不对劲,拍完片后发现左腿半月板粉碎,韧带撕裂。这是她第一次在演出中受伤,之后,这就成了她的常态。
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冯海宁开始拿起电脑用软件写歌,并靠着自学的技能试着编曲,一连写了十几首。音乐软件的出现,足以替代繁多的硬件设备,不仅省钱,还省人力。她开玩笑地说,在中国做电子音乐的人,很多都是退出乐队后一个人玩出来的,“你会发现,不管你多孤僻,一个人也能把电子音乐做出来”。
由于从小就喜欢看恐怖电影,喜欢英国摇滚乐队The Cure的风格,冯海宁创作出的歌曲多少都带有一些暗黑、迷幻的色彩。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玩乐队对冯海宁来说只是为了自己开心,跟乐队一起打磨音乐、到处巡演的过程令她着迷。2011年,冯海宁决定成立一支专做电子摇滚的乐队,取名为Nova Heart,她先是邀请了认识很久的贝斯手博譞,博譞随后推荐了鼓手石璐,两人都很喜欢冯海宁的声音和舞台表演,石璐曾评价冯海宁:“这个女孩不是用脑子而是用身体在唱歌,所有的东西都是灵动的,舞台上的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动。”
Nova Heart成立之初,便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先后登上全球各地的主流音乐节,包括美国的SXSW、德国的Wassermuzik、英国的Glastonbury、冰岛的Iceland Airwaves等。人们都对这支来自中国的国际化乐队感到好奇,纽约东村电台称他们是“中国最令人激动的声音”。而在冯海宁看来,乐队是刚好撞上了世界融合的大潮流,那时全球各地同外界进行交流的愿望都很强烈,中国与世界的关系尤其如此。
去全球巡演的过程中,乐队也逐渐打开视野,感受到走出闭塞环境的重要性。在一次瑞典的音乐节上,所有乐队都住进一个村子里,每个乐队单独住一栋房子,一到晚上就互相串门,把玩对方的乐器。大家来自不同的地区和国家,非洲、印度、土耳其……这令冯海宁大感兴奋,“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牛的音乐,我一直在听欧美的东西,为什么没听过这些?”
那时候,博譞同时在好几个乐队任职,包括麦田守望者、嘎调等,石璐一直待在刺猬乐队,冯海宁也在兼顾自游乐队以及电台节目的主持工作。Nova Heart对他们来说,更多是一种自由探索的方向,并不抱有某种明确的目的或计划。但随着在国外市场越来越受关注,他们意识到自己玩大了,不能再只图自己开心了。
一次去冰岛演出,与Nova Heart一同登场的还有当时大热的美国乐队Haim。演出结束后,一位老人叫住了他们,这人曾在音乐界的权威《滚石》杂志担任过几十年的编辑,当时已经退休了。他本是来看Haim的演出,却意外被Nova Heart吸引。一个星期后,乐队收到《滚石》杂志的一篇评论,文章批评了Haim的演出,却对Nova Heart大加赞赏,几人当时就惊了。很快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些创作电影插曲的邀请。冯海宁当时想:“这事儿变成真的了,我们不能这么混下去了。”
这时候,一个真正重要的机会来了。2013年,Nova Heart登上法国久负盛名的Trans Musicales音乐节,一个能在欧洲把乐队推上顶峰的舞台。但他们却演砸了。没有了轻松的心态,大家恐慌中状况频出,演完后冯海宁跑到后台吐了。“压力太大了,把这事儿想得太复杂,老想着作为一支‘出圈’的中国乐队,跟这么多牛的乐队同台,我们必须做得更牛。”
一路昂扬的气势,在这场演出后受挫,乐队陷入了长达几年的迷茫期,对自己丧失了信心。一进录音棚练歌,总是推翻又重写,心里总想着别人会怎么看,能不能得到乐评人和市场的认可。反复拉扯一段时间后,大家都渐渐感到疲惫。冯海宁花了三年才走出创伤,她想明白了失败的原因——乐队尝到了一点成功的滋味后,开始太在意成功,从玩的状态,变成了追的状态。“整个理念就是错的,回头一想,不可能演好。”她开始意识到,无论在编曲还是内容上,乐队需要有来自内在的表达欲,那才是往前走的动力。
然而一支乐队的命运,有时候并不受人力控制。2016年,石璐因为生孩子退出乐队。2019年,冯海宁前往德国准备生育。这期间其他的乐队成员也几经更替,团队始终不稳定,Nova Heart终于渐渐搁浅。不稳定,这几乎是所有独立乐队都要面临的困境。曾经他们提醒自己,出专辑可不能像重塑雕像的权利乐队那么慢,后来开始自嘲:“重塑效率挺高啊。”
新晋母亲的身份,给冯海宁的生活带来了不小的变化。跟随孩子爸爸前往柏林生育时,她在当地没有认识的人。孩子出生后,两人分手,照顾孩子的主要责任落在了她肩上。原本打算生完孩子就回国,突如其来的疫情打乱了计划,她被迫滞留在德国。在巨大的压力和孤独中,她开始出现产后抑郁的症状。冯海宁选择向心理医生求助,在网上跟医生聊了一年。
柏林的人工太贵,为了照顾孩子,冯海宁几乎寸步不离。好在婴儿每天有十几个小时都在睡觉,虽然时断时续,但冯海宁总算拥有一些可以自己支配的时间。这期间她听了大量音乐,练习编曲制作,也静下心来思考过去的人生。2021年发布的全新单曲《The Night Keeps Going》便在这样的情境下诞生了,歌曲充满难以名状的伤感和无奈,是她对自己刚回到中国那段时光的回忆。
成为单亲妈妈以后,冯海宁有了前所未有的经济压力。孩子即将要到上学的年纪,算一算,处处都是不小的开销。玩乐队对她来说不再只是一种艺术追求,更要考虑务实的职业之路。参加《乐夏3》,被更多人认识,让乐队走上稳定营业的轨道,只是重启Nova Heart的第一步。
当一位摇滚歌手开始向生活低头,就不再显得那么酷了吗?冯海宁并不去想这些,她反而感谢母亲的身份让自己“长大了”。以前她是完全的个人主义,一切以自我为中心,而现在她发现,为别人而活,也是一种幸福。“人是很奇怪的动物,我们是那么注重自我,特别是现在的社会,但其实我们存在的原因是跟这世界和其他人相关的,有了这个原因以后,才有一种自信。” 乐队的夏天冯海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