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九章算术》与《水经注》
作者:卜键
戴震入馆较迟,辑佚散篇多数已有人认领,分配给他的主要是算学类书籍。学界治此专门之学者甚少,而戴震素来对算学有着浓厚兴趣,写过《勾股割圜记》《筹算》等著作,曾长期访求《九章算术》而不得,遂欣然接受。他在致段玉裁的信中写道:“数月以来,纂次《永乐大典》内散篇,于《仪礼》得张淳《识误》、李如圭《集释》,于算学得《九章》《海岛》《孙子》《五曹》《夏侯阳》五种算经,皆久佚而存于是者,足宝贵也。”该信写于本年十月三十日,其中提到“今秋之仲入都门”,仅仅三个月左右,就有了很大收获。由此可知五征君负责的是辑佚第二阶段,前面已有三十翰林按书目一条条签出佚文,经誊录抄出散篇,由收掌将各股同一书名下的散篇分别汇总,再由提调酌情分派。除却一些整部收入者,此类散篇的次序已被打乱,绝多并无目录可依据,将之分入各卷,排出先后序次,并非易易可为。戴震所说的“纂次”,即已然初步理出顺序,粘连成书,还要经过精细的考订比勘,要阅读尽可能多的参考文献,要从其他类书、词典中捞滤,事情还多得很。
戴震对《四库全书》的贡献,主要在于《大典》辑佚。经他梳理考订成书后收入四库的为16种,既有大部头如《水经注》,也有一些篇幅较短的算书。他在信中提到的“足宝贵”者,为五种失传已久的算经,其中最让他惊喜珍惜的是《九章算术》。该书为一部历代累积型著作,初成约在公元1世纪,最早的作者失考,而西汉的北平侯张苍和大司农中丞耿寿昌、魏晋之际的刘徽、唐代的李淳风或做增删校订,或加注释,都有贡献。所谓九章,亦即九数,据称创自周公制订礼仪时,“其理幽而微,其形秘而约”,系统总结了战国、秦、汉时期的数学成就。《九章算术》提到的分数、盈不足等问题,以及对负数及其加减运算的阐述,已初步形成较完整的古代数学体系,在当时世界上处于领先地位。该书重视算学的实用特点,采取问答的形式,分为方田、粟米、均输、盈不足、方程、勾股等九章,收录246个与生活实践相关联的应用问题,进行解答。戴震对整理工作格外尽心,凡所订正皆附按语,了解到刘徽注本原图多已缺失,还为之认真补配,以求完善。与一些纂修的急于出成果、讨奖赏不同,他的《九章算术》考订用了差不多两年,上呈御览。乾隆格外重视,赋诗一首作:
算术由来非所学,不知难强以为知。大成广集钦皇祖,六艺曾论愧仲尼。分韵笑他割裂者,补图欣此萃完之。时为显晦晦今显,用是摛毫作弁词。
不仅题诗,还在诗前加了小序,细述此书的失而复得,并特别提及配图之事,“兹以校勘《四库全书》,词臣于断简零篇中裒辑得九篇,悉符鲍濣之旧。鲍本无图,今诸臣按注意补为之。虽未能必其尽合,皆可因注推演而知,则亦未尝或紊,视濣所传,殆有过之无不及矣。”皇上未将此功记在戴震一人名下,聚珍版也在戴氏前列了纪昀、陆锡熊,二人应在校勘过程中有较多参与,但说主要出于戴震之手,自无异议。
至于郦道元的《水经注》,戴震在赴召之前就曾搜集整理并做过校订(微波榭本),入馆后本来承担的是礼学和算书,得知《大典》中有全本,极感兴趣。纪昀(也包括于敏中等)夙知其学力,即从原办纂修那里拿出,让其担纲整理。戴震全力以赴,数月间沉酣其中,并多方搜讨,这也是算学诸书拖延晚成的原因。乾隆三十九年二月,戴震整理本呈送御览,乾隆一见喜悦,题诗及序,述说当时传本经注舛乱,已失本来面目,《大典》中“全文具存”“且载道元自序一篇,亦世所未见”,四库馆臣“排缀成编,凡篇目混淆、经注相错者悉加厘订。其脱简有自数字至八九十字者,亦并为补正。以数百年丛残缺佚之书,一旦复还旧观,若隐有呵护者然,亦艺林佳话也”。而尽管皇上给予充分肯定,副总裁李友棠仍写信给随驾热河的于敏中,提出一些商榷意见。敏中有些为难,表示戴震的校勘“深费苦心”,也曾与自己探讨过,皆当有依据。他将此信转给陆锡熊,并令交王际华阅看,也让锡熊转告戴震再做复核,“圣主稽古右文,凡事集思广益。今访求遗书,嘉惠后学,往往一字一义询及刍荛。我辈钦承恩命,岂可不仰体圣衷,虚公斟酌,以期无负委任,尚敢稍存成见乎?”这番话是要他说给戴震听的,而意思则是怕闹僵了不好收场。
李友棠指出的是什么问题?戴震是如何回应的?二人是否发生过语言冲突?皆不清楚,而据敏中信件来看,应与抄袭无关。一个多月后于敏中再复锡熊,似乎事情已经解决,推测是要求戴震撤回修订,同时也换了“二审”,所以于氏要叮嘱“须妥为调停,使彼此无嫌无疑”。后世聚讼纷纭的戴抄赵之说,当时并未出现。作为一个官方项目,一个注本,戴震自会尽量参考历代文献,而他又是一个极为自信和爱惜羽毛的人,全书照录前人之作,应该不会去做。赵一清的《水经注释》被缴送翰林院,也是在另一拨纂修手中,大家都渴望出业绩,互相别苗头,大约没有谁会提供他者大抄。武英殿聚珍版《水经注》于乾隆四十一年印装完竣,十四册。其时戴震已因出语切直得罪了不少人,朱筠极力护持,作《戴氏校订〈水经注〉书后》:“此吾友休宁戴震东原初征入四库馆,以其生平所校《水经注》本,更据《永乐大典》所引,互校损益,至二三千言之多,而郦氏原序亦出焉,乃并录以成书官刻编之聚珍版中者也。”知他拮据,自己跑到武英殿购书,并撰文称扬。
像朱筠这样的仁厚长者毕竟较少,戴震在四库馆过得并不开心,似乎没有交到新的好友,而旧友程晋芳、翁方纲都对他有过批评,姚鼐更是反目成仇。他很感激总裁于敏中的知遇之恩,写过一篇《于公敏中颂》,不免着了痕迹,且此类大吏亦难指望。清贫孤独是戴震居京的常态,后两年又加上病痛。四十一年三月,戴震的脚出了问题,一年多不愈,无法行动,只好在家校勘。在给弟子段玉裁的信中,他多次表达了辞官辞馆之意,“拟明春告成,乞假南还”,“今夏纂修事似可毕,定于七八月间乞假南旋就医,觅一书院糊口,不复出矣”。四十二年四月二十四日,他表示“定于秋初乞假南旋,实不复出也”,并说打算住在南京,而两天后病情加重,“一病几殆”。五月二十一日,戴震扶病作书,再次告诉玉裁八月一定要辞任离京,说老父已78岁,必须觅一教职养家,还说到陕西巡抚毕沅曾邀请,但距离太远了。与此函同寄的,是其校勘的《九章算术》《海岛算经》聚珍版。
四日后,戴震服了一剂黑山栀,病情陡然加剧,延至二十七日下午,终告不治,时年55岁。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