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士德》：被驯服的妖怪与无畏的精灵

浮士德故事源于一个生活在15、16世纪的德国炼金术师。大约因为炼金术师在当时大众心中的神秘形象，浮士德的故事逐渐演变为一个凡人与魔鬼结约，出卖灵魂，最终落得一个悲惨下场的宗教意味极浓的民间传说。而后这个故事经过不断演化，却也总是纠结于浮士德的灵魂最终是堕入地狱还是被拯救进入天堂。直到歌德花费了将近60年时间，用自己一生的精力和才华重新编写浮士德的故事，将自己的人生感悟和对于当时德国社会的理解全部融入故事当中，才让其脱离了宗教乃至时代的限制，成为一部不朽的名著。

发表于19世纪初的《浮士德》，早已成为经典读物，在书架上板着脸孔，难免会让读者感到望而生畏。其实唯有先卸下对于世界名著的敬畏之心，读者才能在《浮士德》中体会到轻松的趣味——尤其是见识其中光怪陆离的神仙精怪的世界。如果说每个幻想世界中的神仙精怪都有其自身独立且完整的体系，那么整部《浮士德》的创作，也正是歌德将不同的幻想世界打通重组的过程。

可以说，无论是出自宗教经典、北欧神话、希腊神话还是民间传说，在歌德的巨著《浮士德》中，妖怪们作恶的本领以及令人恐怖的一面都被大大地削弱了，如同仆从一般听从作者调遣；反而是那些凝结着人类精神的精灵，展现出了伟大的力量。被驯服的妖怪们

在传统故事中，浮士德本就是由炼金术士的形象演化而来，自身带着神秘色彩。在歌德所创作的《浮士德》故事中，人与魔鬼、精怪之间的差异也不明显，而且并没有一个明确的故事线索。刚刚出场的浮士德是一个年过半百、带着浓厚书卷气乃至有些迂腐的学者，但他在与魔鬼梅菲斯特结约之后便拥有了超常的本领。恢复青春活力的浮士德先是去追求爱情，与凡间的少女格雷辛相爱，却给少女带去了厄运；随后浮士德追求更为高尚的希腊古典美，上穷碧落下黄泉，驱使魔鬼，又与神怪交流，与传说中的希腊美女海伦结合，最终也以悲剧告终，这让浮士德明白了“幸福与美不能长久结合在一起”；最终浮士德至死都在追求人世间的功业。整部浮士德的故事虽然充满了神怪的色彩，尤其在第二部进入希腊神话世界之后，令人眼花缭乱的精怪们交织在一起数不胜数，但其中居主导地位的，始终是人的进取精神。半生追求知识和真理的浮士德开始对生活感到迷茫和失望，此时魔鬼梅菲斯特乘虚而入，与浮士德订下契约。故事开始时天使、魔鬼等率先出场，宗教意味浓厚。但读者们很容易发现其中的现代性——魔鬼梅菲斯特也可以被看作浮士德人格中的另一面——他既有追求真理和正义、向往光明、积极进取的一面，也有梅菲斯特所表现出的，对世间一切的高尚价值和追求都嗤之以鼻、报以嘲讽和否定的态度。不可否认，浮士德正是在很多时候借助着梅菲斯特的力量，才能够实现自己的目标。可以说，梅菲斯特虽然是一个魔鬼形象，但也有深思熟虑、充满智慧的一面。他让浮士德开始直面人性、道德和欲望。这个魔鬼既危险又迷人，既是浮士德的朋友，也是他的敌人。

《浮士德》故事主要分为两部分。在第一部分中，浮士德与魔鬼梅菲斯特达成契约，因此拥有了魔鬼的能力。浮士德首先想要恢复青春，去追求爱情。梅菲斯特为此带着他去找一个提炼恢复青春药酒的魔女。此时的浮士德还无法正视自己的欲望，在听到了恢复青春的法门之后，怒道：

愚昧的魔术使我非常生厌！

你能保证我能在这一片

狂乱之中把毛病治好？

我要去向一个老婆子求教？

这种不干净的汤汁，

能减轻我三十岁年纪？

面对浮士德的忸怩作态，魔鬼梅菲斯特开启了嘲讽模式：

好了，好了，杰出的女巫！

快把你的药酒拿出，

把这只杯子斟得满到杯口；

它对我的朋友不会有害；

他曾得到许多学位，

喝过许多上等好酒。

（浮士德在获得学位头衔之后总会喝酒庆祝。）

在进入第二部之后，《浮士德》的故事境界陡然开朗，就连希腊神话中的众多精灵也都参与进来，源头就在于浮士德坚持要魔鬼梅菲斯特将希腊神话中的美女带到人世间。可梅菲斯特是源于北欧神话中的魔鬼，后来融入基督教故事之中，拿更早的希腊神话中的人物毫无办法。只能无奈地表示：

你以为此事易于处理，

我们面临更大的难关，

插手最无关的境地，

结果是妄自增添新的负担，

你认为召唤海伦并无困难，

就像纸币妖魔一般。——

什么白痴的魔女，牛鬼蛇神，

大脖子侏儒，我立刻就能从命，

可是恶魔的情妇，即使不差，

也不能冒充古代的名花。

面对魔鬼的无奈，浮士德却表现得极其坚决，要梅菲斯特在“虚空里发现万有”。于是基督教世界、北欧神话、希腊神话等不同的虚幻世界就在浮士德的坚定信念之下被打通了，各种妖怪精灵在歌德的笔下会聚一堂。可以说，在第二部有希腊神话美女海伦出场的情节中，犹如一场希腊神话人物的大舞会，作者的想象力由此发挥到了极致。对此，源于北欧神话的梅菲斯特只能无奈地感叹：

北方的魔女我可以任意摆布，

这些异国的精灵却难以对付。

值得注意的是，在歌德笔下，很多原本令人恐怖的希腊神话中的鬼怪形象都被“驯化”和“改良”了。歌德甚至随手创造了很多原本不存在的鬼怪人物，让它们由着自己驱使。例如源于希腊神话的三位复仇女神外表本来极其恐怖，“头发是蛇，眼中流血。阿勒克托代表憎恶，莫该拉代表嫉妒，提西福涅代表对凶手的复仇”，而在歌德的笔下，这三个恐怖的人物则被变成了拆散情人、夫妻，以及惩罚不忠者的破坏爱情的美女形象。相比于这些被驯服的妖怪魔鬼，在《浮士德》故事中，还有另外一些值得注意的形象——它们不属于人类，但也不在妖怪的行列。可以说，这些精灵是人类精神的结晶，是真正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灵魂。

在第二部第二幕第二场的《实验室》中，浮士德原本的助手瓦格纳使用烧瓶，用组成人的原料通过化学蒸馏的方法制造出了一个“小人”。这样的小人因为不是通过夫妻交合而生，因此具有“更加高尚的出身”；但也是因为如此，小人不具备肉体而只有精神力。正如歌德所追求的古典美，纯粹又虚幻，这种虚幻脆弱、只具有精神力的小人只能生存在玻璃瓶中，而它的目标就是获得肉体从而开始生长。

为了获得肉体，小人先后去找老海神涅柔斯和善于变形的海神普洛透斯寻求帮助，希望能够在生命的发源地——海洋中，从最原始的生命形态开始，逐渐发展成为人。就在小人前往“永生之海”的途中，它见到了涅柔斯最美丽的女儿伽拉忒亚，被其无与伦比的美丽所吸引，小人撞上了她的车辆，自己所容身的玻璃瓶被撞碎，小人也因此失去了获得肉体的机会。在海面上的一片火光之中，小人回到了自然发生之神厄洛斯的怀抱之中。

这段极富有诗意的情节最终在美人鸟们的歌声中完结：

是什么怪火将海水照亮？

波涛在互相击碎而发光。

它闪烁、荡漾，向我们照耀：

物体在夜间的航岛上燃烧，

四周的一切全包在火里；

请你来统治吧，创始的厄洛斯！

祝福大海！祝福波涛！

你们全都被圣火围绕；

水啊万岁！火啊万岁！

欢呼这稀世的奇瑞！

这个并不具有肉体，只是由精神构成的小人，显然体现了歌德对于希腊古典美的热爱。同时他也明白，这种令人着迷的古典美只属于过去，在现代社会已经没有了容身之处，不可能再度复活。

相比于完全由精神构成的“小人”，浮士德随后与海伦生下的孩子欧福里翁则更加热烈奔放，要追求人世间的欢愉、功业和不朽。刚刚出生，早熟的欧福里翁便具有了极其热烈的感情：

现在让我跳，

现在让我蹦！

向太空之中

往上面直冲，

是我的欲望，

情不自禁。

他迫切地追求肉欲：

拖来个结实的姑娘，

强迫她供我享受；

我要寻求快乐和欢畅，

贴紧她的倔强的胸膛，

再要吻她的顽抗的嘴，

先是我的力气和意志。

像这样热烈的灵魂自然也无法在人世间久长，很快便在战场上牺牲。在这里，歌德毫不掩饰地表示，欧福里翁就是他无比敬仰的英国大诗人拜伦的化身，也就是诗的化身。欧福里翁在战场上牺牲，所表现的正是大诗人拜伦在1824年死于希腊的军营之中。最终，欧福里翁的生命在一片歌声中结束：

神圣的诗的化身，

请向天庭上升！

你这颗最美的星，

远远地去大放光明，

总看到你的形影，

总听到你的声音，

我们总爱听。

可以看出，《浮士德》中像是“小人”和欧福里翁这类不属于妖怪，而是完全由古典美和诗的精神所凝结出的精灵，反而有着更大的自由。它们不受任何束缚，急切热烈地追求，只在人世间留下了短暂且辉煌的印记。歌德显然对于这样的形象更加偏爱。在作者笔下，人的伟大精神远胜神仙妖怪。

我们若是延伸思考一下“小人”和欧福里翁这样的文学形象，结合歌德进行创作的时代，还可能有一些额外的收获。在故事中，瓦格纳制造所谓的“小人”，利用组成人的原料，通过化学蒸馏的办法便制造出了只有精神而无肉体的生命。这看起来并无任何科学依据，只是源于古老的传说而已。但随后小人想要通过海洋而获得肉体，从最原始的生命形态逐渐过渡到人的形态，这种想法接近于进化论，说明歌德对于生命的本质和发展过程都有所思考，也受到了有关科学学说的影响。

就在歌德创作《浮士德》的同时代，几位英国作家——诗人珀西·雪莱（Percy Shelley）、诗人的妻子玛丽·雪莱（Mary Shelley）以及诗人拜伦等，在1816年去瑞士日内瓦的郊外度假。也正是在这次度假的过程中，几人进行了一次恐怖故事创作游戏。玛丽·雪莱便由此以日内瓦为背景，创作出了名著《弗兰肯斯坦》（Frankenstein）。而这部哥特风格的恐怖故事至今都被认为是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流传至今。

与歌德在创作《浮士德》的过程中驯服诸多宗教和古典故事中的妖怪，并且创造出由精神凝结成的精灵不同，《弗兰肯斯坦》的故事中虽然也涉及了创造生命的过程，但由此制造出的“科学怪人”却给人带来了无限的痛苦。显然，所谓“科学怪人”指代的正是科学本身。当时的人们已经开始认识到，不受束缚的科学发展可能会给人类带来厄运。

可以看到，大诗人拜伦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参与了两部巨著的创作，成为一位承上启下的人物。几乎在同时代创作的《浮士德》和《弗兰肯斯坦》虽然都涉及了生命的创造，可其中一部虽然有各种妖怪形象让人目不暇接，却充满了古典美和诗意的光辉，另一部相对更加现代的作品却充满了可怖的气息。从这个角度来说，《浮士德》算得上是一部标志性的作品：在进入19世纪之后，古典美和诗意的光辉逐渐退却，人类开始进入科学时代。

正因为《浮士德》是一部超越了时代的伟大作品，维也纳城堡剧院院长弗朗茨·丁格尔施泰特（Franz Dingelstedt）把《浮士德》誉为“我们民族的第二部圣经”，说它是“我们民族的文献中最神圣的作品”。在21世纪的读者看来，正如歌德所追忆和向往的古希腊时代，歌德创作《浮士德》的时代也早已离我们远去，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如今人类对于生命已经有了更深刻的理解。而那些曾经活跃在古典时代的妖怪和精灵——尖酸促狭又无所不能的梅菲斯特、海神、魔女，以及“小人”和欧福里翁们，它们已经和浮士德一起，在文学中成为永恒。 妖怪浮士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