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书之冠

作者:卜键

在朝为官,从来都有一些运气不佳的人,邵晋涵即如此。回京后再入四库馆,个人著述也次第展开,又蒙皇上钦定为广西正考官,未想到父亲突然去世,只得回乡服丧。丁忧期间例无俸禄,对晋涵这种寒素人家压力很大,只能接受邀请,先是主持续修《杭州府志》,然后赶赴开封,协助河南巡抚毕沅纂修《续资治通鉴》。他建议的书名为《宋元事鉴》,得到章学诚赞同,而毕沅有意追随攀附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弃而不用。

若说邵晋涵对《四库全书》和我国史学的贡献,第一要数其辑录整理之《旧五代史》。这是一部官修史书,本名为《五代史》,记述唐亡后在中原接续而立的短命朝廷之迭变,包括梁书、唐书、晋书、汉书、周书,各有起讫,故又名《梁唐晋汉周书》。宋太祖开宝六年诏命薛居正监修,翰林学士卢多逊、扈蒙等同修,历时一年半即告竣。后欧阳修讥其“繁猥失实”,撰成《五代史记》,后世称之为《新五代史》(欧史),称前作为《旧五代史》(薛史)。而随着欧史的流行并得到官方认可,薛史渐渐湮没无闻,据说清初吴任臣撰《十国春秋》,曾向黄宗羲借阅此书,此后便不见存世记载。而由于薛居正等人皆前朝旧臣,事有亲历,文据实录,史料比较丰富,尤其是保存了许多当日诏令公文和人物行状、墓志铭等,恰可与《新五代史》互补。很多书的境况与之相同,问世后众口交毁,一旦失传,方才感觉到可惜。

邵晋涵入四库馆在乾隆三十八年六月,《大典》辑佚已经大张旗鼓地兴办了三个多月,在他之前该书是否进了辑书目录?他是主动提议还是被指派?是独立完成还是领衔纂辑?存在着很多烟云模糊处。可以确定的是,这部书的“复活工程”用了整整两年,总裁和总纂都很关注,其中以邵晋涵贡献最著。在所撰《五代史记》提要中,晋涵批评了欧史的失实失考与褒贬不平,指责其“取旧史任意芟除,不顾其发言次第”,措辞亦激烈:“所恨于修者,取材之不富也”,“所恨于修者,书法之不审也”,“所恨于修者,掌故之不备也”。他也探讨了欧史胜出的原因,那就是“笔墨排骋,推论兴亡之迹”,读之能令人感伤兴慨,遂一举超乎薛史之上。

《旧五代史》附录了一篇“编定凡例”,计15条,足证考辨之精、用力之勤和发掘之深,应以邵晋涵的工作底稿为基础,也能见出由上层修订的痕迹。其中“按代分编,以还其旧”;沿用帝纪之体,“厘定编次为本纪六十一卷”;据《册府元龟》诸书按条采掇,弥补《永乐大典》所收梁太祖纪过少的缺失;以及对后妃列传、宗室列传、诸臣列传等残缺部分的订补,所用资料的出处,均加详注,体现出一个大史学家的周密严谨。而第五条称赞欧阳修“以始终从一者入梁、唐、晋、汉、周臣传,其兼涉数代者,则创立杂传归之,褒贬谨严,于史法最合”,称薛史“仅分代立传,而以专事一朝及更事数姓者参差错列,贤否混淆,殊乖史体,此即其不及欧史之一端”,当出自二总纂之意。

四十年七月初三,以《旧五代史》编次成书,质郡王永瑢率所有四库总裁上奏,客观讲述了其缺失和文献价值,曰:

窃惟五季虽属闰朝,文献足征,治忽宜监。有薛史以综事迹之备,有欧史以昭笔削之严,相辅而行,偏废不可。幸遭逢乎盛际,得焕发其幽光,所裨实多,先睹为快。臣等已将《永乐大典》所录《旧五代史》,依目编辑,勒成一百五十卷,谨分装五十八册,各加考证、粘签进呈。敬请刊诸秘殿,颁在学官。

他们理所当然地把功劳揽在自己身上,也提到两位总纂与具体任事的邵晋涵,“臣等谨率同总纂官右春坊右庶子臣陆锡熊、翰林院侍读臣纪昀,纂修官编修臣邵晋涵等,按代分排,随文勘订,汇诸家以搜其放失,胪众说以补其阙残,复为完书,可以缮写”。这篇表文由陆锡熊拟稿,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写在纪昀前面,将处理最多的邵晋涵排在最后,估计修改凡例的也是这位仁兄。

其实大家都知道活是谁干的。于敏中在给陆锡熊的信中写道:“《旧五代史》进呈后,昨已蒙题诗,札子已俱发下,暇时尚欲请述旨意,以便刻入卷前也。今日召见,极奖办书人认真,并询系何人所办。因奏二云采辑之功,并询及邵君原委,亦将其受恩之故奏及矣。”并未对皇上提及陆纪二人如何如何。所说题诗,即《御制题旧五代史八韵》,缕述该书散佚之经过,复称:“四库搜罗今制创,群儒排纂故编偿。残缣断简研磨细,合璧连珠体裁良。遂使已湮得再显,果然绍远藉搜旁。”不言而喻,没有兴修四库之举,也就不会有这样的失而复得。

因十分看重,乾隆对《旧五代史》的阅读很细,曾就华温琪的归属提出疑问:“华温琪侍庄宗、明宗,于清泰间乞归,始终系唐臣,并未仕晋,何以列于《唐史》?”这算是个什么问题?其中有何深意?于敏中饶是精明过人,也有点儿蒙圈,“承旨既退,反复披寻,不得其解”。他应能推测到皇上问的是为何列于《晋史》,但不敢究问,更不敢指出其错谬之处,只好写信给陆锡熊,“希即询之二云太史,将因何列为唐臣之故,详晰寄知,以便复奏”。信中也表达了自己的意见,认为像欧史那样将华温琪“列为杂传,不属何朝,似较妥协”。此时晋涵正在病中,接到询问不免有几分惶恐,已不知他是如何回复的,由书中仍将华温琪归为后晋,可证其坚持己见,也得到了认可。而对于晋涵的扬薛抑欧,乾隆似乎有些存疑,曾询问金章宗为何下旨专用欧史,是否因薛史文字上有违碍之处,要求查明复奏。这样的上谕,应能影响到主事馆臣的态度。

进呈《旧五代史》时,自会附有提要和凡例,当为邵晋涵所撰。该提要后来也被修改,如曰“欧阳修文章远出居正等上,其笔削体例亦特谨严,然自宋时论二史者,即互有所主。司马光作《通鉴》,胡三省作《通鉴注》,皆专据薛史而不取欧史。沈括、洪迈、王应麟辈为一代博洽之士,其所著述,于薛、欧二史亦多兼采,而未尝有所轩轾”,又称“盖二书繁简,各有体裁,学识兼资,难于偏废”,应非晋涵之意。就在这一年的初冬,邵晋涵因母亲病逝匆忙奔丧,《旧五代史》誊录、付刻时皆不在馆,提要与体例多由总纂等人改动。他所能做的,只是不收入个人文集。

乾隆五十一年秋,邵晋涵再次服丧期满返京,等了约半年,奉旨以原衔任文渊阁校理。虽属兼职,但已进入内府清閟之地,对仕途的发展较为有利,更有益的是得以阅读内府藏书,也包括入藏未久的《四库全书》。其时邵氏博学之名日隆,刘墉礼聘他教授子侄,和珅也来延揽,未料遭到拒绝。章学诚记其事:“乾隆己酉、庚戌间,君以才学为权要人所知,稍诱进之,君毅然弗屈,故以是龃龉终身,君不自恤也。呜呼!”所说的权要人就是和珅。他希望邵晋涵做儿子的老师,那可是乾隆爱女的未来额驸,多少人梦想不到的好事,晋涵予以严拒,同时也就彻底得罪了第一宠臣和相。五十六年二月翰詹大考,资禀平庸的吴省兰考在一等,升授正三品詹事,谁都能看出与其投入和府有关;而才学卓绝的邵晋涵则附于二等之末,勉强给了个六品的左中允。又五年,身体素弱,身兼众多书馆的邵晋涵一病不起,终年54岁。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