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四章:父亲去世与成为“宇神”
作者:吴琪/
要不要为他选一个好的初中?谢天琴征求过马老师的意见,马老师说:“就在咱们学校上,离家近最重要,高中还来得及去好学校。”谢天琴所在的铁二中,在福州是排名比较靠后的中学,非常不起眼。
谢天琴的同事们,对吴谢宇留下的印象仍然是调皮。马老师说:“他初二的时候非常皮。当时我们一个同事教他语文,吴谢宇可能都会了,上课就跟同学讲话,对语文老师说话的态度很随意。语文老师就找到我,让我管一管。”马老师特意把吴志坚叫到自己家里,这是她仅有的一次与吴志坚面对面地长聊。马老师说:“子不教,父之过。你得好好管管孩子了。你不要指望谢天琴,你要跟小宇好好谈谈。”
大家的眼里,看到的只是不善言辞的谢天琴。“放不下面子”,是熟人提到谢天琴的一个共同感受。而吴谢宇后来描述童年时,多次用“没脸”来形容自己。虽然看不出他做了哪些“没脸”的事情,但对于“变成妈妈的负担和累赘”“妈妈不要我”的担心和恐惧,成为他反复纠结于心的感受。
吴谢宇初二发生的这次谈话,马老师跟吴志坚分析,吴谢宇肯定是书本的内容都学懂了,“吃不饱”,所以要带他去外边学习,这样他就不会在课堂上精力过剩了。马老师见到谢天琴也说,小宇他就是上课都听懂了,坐那儿就不耐烦了。吴志坚开始参与一点儿子的事情,他带儿子去报了新东方学英语。
读初三的吴谢宇,成绩一下子变得更加突出了。他开始钻研奥数,马老师是数学老师,他有时候拿着竞赛题直接问马老师该怎么做。马老师说:“这些都是竞赛题,不带你这样突然问的。你如果有问题你弄个小本子给我记下来,我看完了统一给你回答。”吴谢宇也开始提前学高中化学,化学成绩突出。初三毕业的时候,新东方的老师说,吴谢宇如果去考英语,可以考到CET-4级。
吴谢宇在后来的回忆中很在乎的一件事是,爸爸带他去外边的辅导班报名时,跟人家提起儿子中考是福州市第二名,脸上的表情很开心。他心里更坚信一直以来的判断:只有成绩,才能让父母开心。
但张力文并不觉得吴志坚很看重孩子的分数。2009年吴谢宇以高分考上福州一中,吴志坚从来没有主动跟朋友提过。朋友们也是听别人提起,才知道吴志坚的儿子这么争气。“见面了问他,他也就是平和地笑笑。”考上福建省最好的福州一中后,吴谢宇开始了住校的日子。福州一中的前身创建于清嘉庆年间,历史悠久。2003年学校在闽侯建立了新校区,投资近两个亿,实行全封闭式管理。吴谢宇住进了离家20公里的学校,开始了与同龄人朝夕相处的时光。
章昊凡是吴谢宇高一同寝室的同学,他们每个寝室都是上床下桌,6个人一间屋子。吴谢宇整个高中阶段是绝对的第一名,章昊凡说:“成绩第一,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他一般都会比第二名多20分左右,一骑绝尘的样子。所有人哪怕不认识他,也会听过他的名字。”章昊凡的初中是所好中学,而吴谢宇来自排名靠后的“铁二中”,这更加给他增加了传奇色彩,所以同学们称吴谢宇为“宇神”,有的同学比较崇拜他。
吴谢宇的学习进度走在前头,化学尤其突出,从高一到高三都在参加化学竞赛。章昊凡记得吴谢宇不怎么上化学课,专注竞赛。吴谢宇很愿意表现自己的能力,英语老师教马丁·路德·金的演讲I Have a Dream,他举手说“我想背一下”,然后当场背了一遍。上历史课时,他有时会打断老师,把课文复述出来。“在成绩和聪明这方面,他比较需要肯定。”有一次吴谢宇没有拿到年级第一,他就在政治课演讲时说,要把第一夺回来。“我们一般的演讲都是时事,不怎么讲自己的事,所以他那个演讲大家印象挺深。”
吴谢宇对人有求必应,对同学的需求很热心,和一些学霸不爱搭理人的特点完全不同。“大家找他都是问学习上的问题。有的人是天然有亲和力,但他不大像那种,他很在意自己的形象,是在要求自己显得很热心。”吴谢宇大部分时间都在学习或者锻炼,男生们虽然也夜聊,但是在吴谢宇自律的带动下,他们寝室不熬夜,话题也放不开,章昊凡评价吴谢宇“比较有纪律性,情绪从来没有低落过,也从不求助于人”。但是在这种特点之下,吴谢宇好像是一个阳光下没有影子的人,“感觉他没有放松的时候,活得像个机器人”。
谢天琴在那一时期教的学生,为我们提供了另一个观察吴谢宇的视角。与人人羡慕的福州一中相比,温晴是2010年考上的“铁二中”的高中,成为谢天琴的学生。“我们属于三类校,不会读书的同学一大把。进出学校的道路非常破,一到下雨更是泥泞不堪,走路得15分钟,所以面包车黑车很多,两三块钱一个人坐出去。我们那时可以吃食堂,但是食堂很差,所以就在街上吃,到处都是沙县小吃等各种小吃店。”
吴谢宇在2009年中考,2010年温晴入学的时候,“铁二中”的张贴栏上还贴着他的喜报。温晴说,谢天琴讲话语气很硬,让人觉得是一种看不起学生的样子。“我们那时都叫她‘卷卷’,她留着一个樱桃小丸子妈妈似的发型,独来独往没什么朋友。”
谢老师特别喜欢在课堂上讲她的儿子。“她说一个良好的家庭对孩子成长很重要,‘我儿子是我一把手教育出来的,现在是年级第一。’”温晴说,“大家都觉得她儿子是天才,几乎每个老师都会在我们的课堂上夸他。但是有个老师说,哪有天才,都是勤学苦练出来的。”
到了每周五,吴谢宇从福州一中回家,有时候温晴会看到他和妈妈一起。“可能是他妈刚接他回来,他个子高,他妈走前面,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有意思的是,温晴和她的同学们,仅仅通过多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出于同龄人的敏感,“我们给吴谢宇起了个外号,叫‘小傻子’,觉得他妈对他肯定很严格。谢老师总说她儿子非常自觉,但我们一看就觉得她是严厉的、什么都包办的妈妈”。
从高中住校开始,吴谢宇每天跟他妈妈打电话。他用的是老式手机,不是智能机。他给妈妈打电话的主要内容是报账,当天吃食堂花了几块几,在超市买东西花了几块几。历史考试之后,他会打电话跟妈妈对答案。从谢天琴写给吴志坚的信来看,她也有报账的习惯,作为对每天生活的一种分享。章昊凡说,那时候作为高中生,他们花钱的地方就是食堂和超市,大家的消费差别不大。
福州一中的社团很多元化,章昊凡记得吴谢宇都没有参加,班级的活动吴谢宇参加得比较多。“他从来不看课外书,因为我很喜欢看课外书,所以比较关注这点。我就记得他看过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好像一直在看,但也没觉得他看进去了。好像也借过《战争与和平》,但没怎么看到他打开过。”
比较特别的是,在福州一中这样的重点学校,即使大家一起住校,章昊凡说同学们聊天并不多。吴谢宇会同时一口气向别人发十几个“你好,在干吗”,“我会感觉挺刻意的,我体会不到他的真心。吴谢宇会突然跟大家打招呼,让人觉得有点奇怪。其实这也透露出他内在的压力比较大,但那时候我们也不会去多琢磨”。
残酷的学习竞争面前,某种程度上,学校里的同龄人变得更多是竞争者,而不是情感上的滋养者,不太容易彼此交心。在“宇神”的光环下,吴谢宇对自己很满意,他是别人的学习榜样,他似乎不需要在群体中接受周围人的影响。
章昊凡高考考得不错,报了一所香港的大学。吴谢宇在微信上对他说,“我们又可以一起竞争了”,章昊凡回复说,“大佬,我可不敢跟你竞争”。吴谢宇在高中继续拼学习,而他的父亲在2010年1月去世,当时他正在高一上学期的末尾。吴谢宇在同学面前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的起伏,他的高中同学和后来的大学同学,也都不知道他父亲早逝的事情。谢天琴的情绪也看不出明显变动,她同事说,要强的谢天琴“没有因为这件事请过一天假”。外人很难看出,他们家里有一位即将去世的病人。
但是疾病的阴影,在这个家庭里一直笼罩着。吴谢宇后来回忆说:“打我记事起,我爸就一直在吃药,每周妈妈都要带着爸爸去医院。我从小就很怕,怕我爸爸会死,怕我哪天突然就没了爸爸。”
2009年下半年,因为病情进展,吴志坚又做了一次大手术。住院期间,他的大姐、大姐夫、谢天琴的妹夫,都去照顾过。谢天琴爱干净,晚期癌症病人的身体擦洗、大小便清理这些,她做得很少,多数时候是到医院送些东西过去。出院时,谢天琴坚持在医院用过的每一样东西都要扔掉,包括吴志坚同事送的榨汁机。吴志坚说了句,“人也是从医院出来的,是不是也要扔掉?”他后来向亲近的朋友提起此事,对于谢天琴愈演愈烈的洁癖,他感到非常无奈。
谢天琴对与疾病有关的一切事物的排斥,很可能是她对命运台本的一种抵抗。她极力回避吴志坚即将去世的事实,这背后表现出的强硬,使她把自己藏进厚厚的壳里,让一般人很难理解。这次住院期间,马老师和爱人买好了东西去医院探望,他们已经在医院里,但接电话的谢天琴就是不告诉他们房间号,马老师两口子只好拎着东西又回家了。
手术后吴志坚休息了一阵,待到他再去上班,单位在三楼给他弄了一个独立的小办公室。张力文过去喝茶,劝他在家养病。吴志坚说:“家里也没什么事,你不要操心我啦。”接下来的一两个月,张力文很忙,有一天他发现吴志坚没去上班,听说他又病得厉害了。张力文几次给他打电话,说想去家里看望,吴志坚都拒绝了。后来张力文问得多了,吴志坚就直接说,“我老婆不让你来”。
如果说命运是人际关系和自我的再调试,谢天琴主动选择的命运是斩断人际关系,不接受任何新的调试。她在大学期间和婚姻初期表现出的一丝明朗色调,这时已经彻底消失。她似乎坚信自己是命苦之人,如果不是吴志坚的病,也会是什么别的,将是那把悬在头顶上的利剑,把她带入深渊。
张力文每周打一次电话,问吴志坚怎么样了,他说身体越来越难受。有一次张力文说,“你应该锻炼身体,不要老是躺在床上”。他根本没意识到吴志坚的晚期癌症有多严重。吴志坚后来说他听张力文的话,到操场走了两圈,结果虚汗流了一大堆,实在走不动。他那时已经有腹水了,肚子变大。
吴志坚的失落,张力文只目睹过几次。2009年尾,他的癌症扩散后,医院不收了。吴志坚就在家附近的私人小诊所打点滴。张力文去看了几次,小诊所条件很简陋,吴志坚蜷在椅子上躺着,床铺也没有。整个人很瘦,脸特别黑,眼睛浑浊,腹水很明显,肚子大得不得了。张力文看到了吴志坚怅然的表情,很心疼他。张力文回头跟朋友们说:估计吴志坚时间不多了,大家有空就去看看吧。
吴谢宇很少在家,他平时住校,周末在外边参加补习。在遇事总是回避的这个家庭里,他们三个人从来没谈论过吴志坚的病情。身体尚可时,吴志坚躲到了为工作和吴家大家庭努力的世界里。谢天琴在书本的世界里。吴谢宇在学习的世界里。
这段时间里,有一天在一中住校的吴谢宇放学回家,吴志坚在诊所里打点滴,谢天琴让他去看看。吴谢宇感到很害怕,2021年10月他在看守所里给大姑写信,回忆这次经历。“我看到爸爸面色那么差,灰黑晦暗,我看到他的手上好像有很多针孔,想必挂瓶打的,我看到他身上穿的那套运动服,就在几个月前放暑假,爸爸还穿着这套运动服带我晚上去操场散步,那个时候他肚子凸凸的还有点胖,可还没多久,现在衣服穿他身上像挂衣服架子一样……姑,我怕了,那时我看到他那样子我是真的很怕啊,我不知道我爸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子……我坐在爸爸身边,我怕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大脑一片空白,爸爸问了我几句话,我木木地回答,我坐了一下子就弹起来,我和老爸说,我去门口看书了,然后我竟真的跑到门口拿出书来看了啊!大姑,我爸那时候看到我这样子,他一定觉得很伤心很心寒很失望,他一定觉得我一点都不爱他,不在乎他的死活啊……”吴志坚生命后期,大姐阿花从老家过来照顾她,谢天琴不接受阿花住在家里,也不准她用厨房。好心的马老师让阿花住在自己的一套房子里,就在谢天琴家楼上。“我在她的家里,能做的事情就是给弟弟喂药喝水,不能打扫卫生,不能做饭。”这时候的谢天琴,在家里总是拿本书看。阿花说,弟弟那时状态已经很不好了,起不来,要喊姐姐扶他一下。谢天琴就会不让,大喊,“你这样宠他,他以后自己怎么起?”谢天琴认为丈夫应该自己爬起来走动,要锻炼锻炼。但那时候的吴志坚,被腹水、疼痛折磨得很难受。谢天琴在家的时候,大姐从来不敢扶吴志坚。“我那时觉得很委屈,一切都被约束,没办法待了。我弟弟劝我,说姐姐不要怪了,我们姐弟之间也是见一次少一次了。”
阿花本来想给弟弟做些好吃的,但厨房用不了。谢天琴有时候回来自己做,有时候就从自己学校的食堂打饭回来,吃得很简单。“她很简朴,自己吃饭就是馒头配开水,菜很少,没什么营养。”
吴志坚的妈妈紧接着也来了一趟福州,谢天琴也不希望她住在家里,马老师劝她,“她是你老公的妈妈,来看儿子,还是应该住在家里的。你把小宇的房间收拾收拾,让她住”。婆婆只待了一晚,跟谢天琴商量,最后的日子还是带儿子回老家。在福州的家里,谢天琴上班,小宇住校,白天家里只有吴志坚一个人,当妈的心疼他。而老家人多,总有人照应。谢天琴答应了。吴志坚在老家住了一个多月,大小便不能自理,由大姐和大妹两个人照顾。
吴志坚的妈妈虽然是没有文化的农家女,但性格敞亮、情感充沛,大姐阿花一心一意向着弟弟。吴志坚的生命到了最后时刻,也是从他的大家庭里,体会了最后的温暖。
阿花提到,吴志坚临死之前流着眼泪跟她说,“天琴人很好,但是性格如果不改,以后会吃大亏的。你是姐姐,多担待,不要和她计较”。吴家人看来,谢天琴不讲感情,但是她过得非常节俭,对于给吴家人钱也并不小气,“她就是那样一个人”。
2009年的国庆,因为国庆和中秋在一起,连放了8天假。假期里,吴志坚开车带着一家三口回老家,中途休息时给母子俩递上月饼,他自己也想吃,谢天琴制止了。她的关心光明正大,癌症患者饮食禁忌多,不该吃。10月5日,吴志坚从老家带了一箱柚子,返程先开车到单位,把柚子留给同事们。这是他最后一次去公司。吴谢宇的生日是10月7日,谢天琴买了蛋糕和儿子在客厅庆祝,吴志坚因为身体难受,关门躺在卧室里,谢天琴不高兴。
两三年后回忆起这一段,谢天琴在日记里后悔了,她发现自己当时太不知道为吴志坚着想。他的身体都那么弱了,她还在埋怨他。她在日记里回忆起她最后一次回老家看老公,是2010年的元旦。吴志坚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话比较多。谢天琴知道,他是希望把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担子,让她接着挑下去。“我知道你想把他们都托付给我,但我感到好累,我一个人承担不了太多,你的母亲和儿子,我勉强可以负担,其他人我顾不上……”
在相识的早期,谢天琴觉得吴志坚贫苦的出身,赋予了他们的爱情一种高贵的浪漫色彩。但此时,在婚姻的现实生活中摸爬滚打之后,谢天琴意识到,她们的小家庭与吴志坚的大家庭,需要划出一定的界限。或许这也可以说,谢天琴在婚姻生活中,也在成长。
说起谢天琴对吴志坚的感情,旁人仍旧认为是很深的。谢天琴的前妹夫刘裕宗和马老师都向我们提到,2010年1月吴志坚已经快不行了,谢天琴还让刘裕宗去托人高价买了两颗片仔癀,企盼着起死回生的作用。刘裕宗说:“如果感情不深,就没必要花这个钱了。”吴志坚去世的场景,成为吴谢宇记忆中很难面对的一场噩梦。他认为爸爸被送回老家,是去找新的治疗办法了,说自己完全没有父亲去世的心理准备。或者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对于即将到来的巨变,他也害怕知道。这就像大姑阿花说的,疾病进展以前,她一直不知道弟弟有肝炎一样。对于吴志坚的英年早逝,大家都在回避这个结局。
“可大姑我真的太怕了,我又像从小就习惯的那样,像鸵鸟把头埋进沙子里那样去逃避现实,不敢面对现实了,我在我爸最后那一年,我真的一直不知道我爸得了癌症啊……2009年底我爸回老家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妈和我说,爸爸回去请一个半仙给他治病,治好了他就回来了,我竟然就信了啊。大姑,我是直到看到爸爸躺在我们吴家祠堂里的那一刻,我才醒悟,之前我不知道也不相信我爸会死啊……”“但,这全是我造成的。”
吴志坚去世时,谢天琴和吴谢宇都不在身边。等到吴谢宇接到通知,跟着亲戚从福州赶到仙游度尾镇,见到父亲的遗体时,他几乎认不出来。在吴谢宇眼里,吴家祠堂是童年时在村子里和小伙伴追逐时,多次经过的看着很破败的地方,已经脱相的爸爸孤零零地躺在那里。“我的爸爸怎么会变成那样啊,一点都不像他了。”他把这巨大的情感冲击,归罪于自己。“我愧对爸爸妈妈,我不敢面对我没了爸爸的现实,我懦弱可耻地逃避,我躲到了妈妈背后,爸爸办丧事那几天我心如死灰,痴呆木讷仿佛活死人……就连那天送爸爸去火化,我还不肯面对现实。”经过老屋前的断崖,吴谢宇有一刻突然很想冲过去往下跳,但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敢做。
吴谢宇在后来写给亲人的信里说,那天在火葬场外面,奶奶大姑你们哭着喊着:“阿坚,跑,跑啊,别待在里面,跑回福州去,跑回马尾去,跑回度尾去,别在里面,里面烫啊……”那一刻我对自己说:“是的,我爸没有死,我爸逃出来了,他会再回来的,我能再见到他的。”奶奶和大姑用传统方式,表达着失去亲人的痛苦,但是对谢天琴和吴谢宇来说,他们很难直接表达出感受,看上去显得呆住了。母子俩没说话,一直掉眼泪。
这个巨大的创伤,母子间也无法直接交流。吴谢宇在内心一遍遍责怪自己,“他手术之前,我妈妈带我去看他,当时我带着书去了,没有说几句话就跑出去看书了。我觉得他认为我无情无义,没有求生欲望,手术就失败了”。父亲生命后期,吴谢宇感觉到父亲想与他说破些什么,但他实际上躲避了。
而父亲的另一层形象,是与性这个话题联系在一起的。吴谢宇从未和父亲说破过,但对他内心冲击很大。在被捕后的自述材料里,他提到读小学三年级时,他无意中看到了父亲电脑中的色情影片。“发现后大脑极度混乱,觉得很肮脏,不相信我爸会看这些东西。同时,也认为如果我爸会看这些东西,这些东西也就不是不能看的。主要影响是我今后也逐渐去看黄片了,他能看,我也照样能看。”“肮脏”,是吴谢宇对与性有关事情的描述。像小龙女一般圣洁的妈妈,与看“肮脏”东西的爸爸,都在冲击着他的认知。
在这个几乎不交流感受的家庭里,一个人应该怎么面对自己的欲望和情感?吴谢宇说:“我早早学会了无视强压与逃避,无视心中情绪,无视不了就用意志力强压,实在压不住太难受我索性彻底逃避。掩耳盗铃般地假装,我不是这个我,于是这些问题不是我的问题。”他进一步躲进书本和考题里,躲进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里,“我幻想着我是故事里的某某主人公,反正就不是这个吴谢宇,这种逃避起了些作用。”
吴谢宇没有和父亲去讨论的另一件事,更让他难以启齿。初中有一段时间,吴谢宇偶尔会去爸爸在马尾的单位。吴志坚在2008年到2009年,与他的同事王芸关系很密切。王芸情感丰富外露,她与老公性格不合,在单位总是哭哭啼啼地抱怨。吴志坚从一开始关心她,到后来两人有了更深的关系。吴志坚会跟王芸讲自己的处境,回老家的压力、谢天琴的洁癖等。
王芸后来跟关系亲密的M详细讲述了她和吴志坚的交往过程,包括有一次两人在办公室正在亲热,被吴谢宇撞见。吴谢宇掩饰住了内心的波动,像没事人一样,拿了一本化学书就出去了。
吴志坚与王芸的关系并未因此中断。王芸还跟M说,2009年圣诞节,她发信息问吴志坚,什么时候回来上班?吴志坚回答说,很快。但是第二个月,就传来吴志坚去世的消息。办丧事时,王芸也与同事一起赶去了仙游村子里,王芸说有个家属总是抱着她哭,她不知道是吴志坚的大姐还是大妹,但感觉她是知道吴志坚与王芸之间关系的。
我们采访阿花的时候,问到她弟弟与王芸的关系。阿花之前的整个叙述一直伴随着压抑的哭泣,听到这个问题,突然“扑嗤”一声笑了出来。从她的表情看,她是知情的。
心里越是与爸爸保持距离,吴谢宇对妈妈的怜悯就越多。吴谢宇在自述书中称,父亲去世之后,他“发誓要把所有的精力和注意力都放在妈妈身上,尽我一切所能给她快乐”。
吴谢宇认为,失去父亲后,“在我家里,我和我妈妈的地位,我是反过来看的,我是妈妈,她是我的孩子。她像小龙女,心地纯洁善良……她对这个世界不是很了解,也不是很喜欢……我完全可以了解,我也不是很喜欢和别人交往……”
谢天琴沉浸在丧夫的悲痛中,她进一步缩回到自己心里的世界。“父亲去世后,妈妈的很多行为让我很难受,很孤僻,她拒绝所有人的关心。我觉得她很痛苦,她让我很自责,是我让她这么痛苦的。”
“妈妈估计也是和我一样太好强、太怕被人看不起了,毕竟我们现在没有爸爸了,我们现在是孤儿寡母了。”吴谢宇后来分析说,就像他和妈妈一起在电视上看到的一句话:任何同情都是怜悯,本质上都带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和看不起人的意思。“这也许就是妈妈之所以会对所有人都敬而远之,对人们的关心和帮助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原因吧……” 吴谢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