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桂宧书目
作者:卜键
桂宧,为程晋芳在淮安的藏书楼之号,濒水而建,上下十楹,楼前有桂树数株,贮书其间,时常呼朋引类,诗酒唱和,通宵达旦,是怎样的一种豪放潇洒!而有如此丰富的珍稀古本,如此热情好客的主人,如此饱暖快活的日子,自然会吸引很多读书人慕名而来。于是困乏中的吴敬梓来了,一住就是数月,更多的各色人等也蜂拥而至,一栋桂宧不够,晋芳又增建拜书亭。乃弟卫芳与二哥志趣相同,干脆在水上兴建了一座书舫。袁枚曾委婉说到他交友不慎,岂独一个晋芳,很多的权豪势要皆如此,跟着感觉走啊。扬州盐商马曰琯、马曰璐兄弟也出于安徽,早于他数十年即开始访购善本和孤本,建有“小玲珑山馆”和“丛书楼”等;所不同的是“二马”未忘行盐主业,长期担任商总,在结交文人时亦有所拣选。
程晋芳于乾隆十七年编《桂宧集》,收录该年诗作,自序曰:“余书屋前频年种桂,淮浦地寒,萎者屡矣。昨岁复种二株于庭之东偏,春夏之交,枝叶葰茂;及秋,蓬蓬作蕊。考《尔雅》,室东北隅谓之宧,而桂适在焉,因颜曰‘桂宧’,且以编集。”娓娓道来,意境佳胜,唯避而不提自己读书应试、科举做官的人生理想。桂,或寓意蟾宫折桂;而“宧”则与“宦”形近。此乃晋芳的题中之义乎?那时的他屡试屡败,即便是这么想的,怕也不便言传了。
20年后的乾隆三十七年夏月,程晋芳已考取进士,任职吏部,一日小恙告假,在家中取出藏书旧目重加编次,题曰《桂宧书目》,并撰小序:
余年十三四岁,即好求异书,家所藏凡五千六百余卷。有室在东偏,上下小楼六间,庭前杂栽桂树,名之曰“桂宧”。四方文士来者,觞咏其中,得一书则置楼中,题识装潢,怡然得意。吾友秀水李情田知余所好,往往自其乡挟善本来。且购且钞,积三十年,而有书三万余卷。其后家益贫,不获已,则以书偿宿负,减三分之一。自来京师十年,坊肆间遇有异书,辄典衣以购,亦知玩物丧志之无益,而弗能革也。壬辰长夏,病卧一室,取旧时书目阅视,为之慨然。回顾江南,家无一椽片瓦,故书之寄在戚友家者,知能完整如旧否?而随身书籍尚有万五千卷,足供循览,因就旧目详为编次,以志余畴昔之苦心。
编辑《桂宧集》时,程晋芳应已开始举债度日,而因为久欠不还,被人告到官府,曾长期陷入诉讼。乾隆二十八年,亦即获赐举人的第二年,他在淮安的宅第田园(包括桂宧、拜书亭)为讼家夺去。晋芳进京时应将珍贵版本拣出随身带走,剩余的藏书分别存于亲友家,桂宧已成追忆。
四库开馆之初,程晋芳即被抽调至馆中,列名“五纂修”第二,前面写到的审阅内府各处藏书目录,商议提出拟选用的书单,以及办理各省送京的图书,当然都会参与。好友翁方纲忆及其事,曰:
癸巳岁,高宗纯皇帝允廷臣之请,特开四库全书馆,妙选淹通硕彦,俾司编纂,君与其列。旋以馆阁诸公校核讹错,皆罹薄谴,独君所手辑,毫发无疵。书成奏进,纯皇帝素稔君才,仰荷特达之知,改授编修。本朝自新城王文简公以部曹改官翰林,而后词林掌故不复多觏,洵异数也。
一段话信息量很大:可知程晋芳参加了大典辑佚,由此也可推测“五纂修”大多在早期都分担过辑佚的事情,却只有他一人从未出过差错;二是乾隆对他一向比较欣赏,视为“特达知”,以故才会在其家仆犯案后为之开脱;其三,大清开国以来,除了顺康间大名士王士祯(渔阳)之外,晋芳是第二个由部院调入翰林院的。
在《四库全书总目》卷首馆臣表上,程晋芳列名“总目协勘官”。相比于纂修,这算是一个更高的位置吗?今天看来不一定,在当日应是的,至少要得到总纂官的认可,协助复核修订那些分纂稿。至于他本人撰写的提要稿,《勉行堂诗文集》未见收录,据杜泽逊《读新见程晋芳一篇四库提要分纂稿》,仅有其为《南夷书》所撰一则,以与《全目》定稿相比,内容上很近似。该书为天一阁旧藏,现存国家图书馆,钤有“乾隆三十八年十一月浙江巡抚三宝送到范懋柱家藏《南夷书》壹种计书壹本”长方木记,以及“翰林院印”“臣昀臣锡熊恭阅”等印记,可证乾隆帝所三令五申的原书归还,并没有全都做到,或者说有很多没有做到。
关于程晋芳由部员改任翰林院编修的时间,翁方纲写的是在“书成奏进”之后。而这个“书”并非文渊阁本《四库全书》,而是于四十六年(1781)二月进呈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晋芳为总目协勘官,与汪如藻、李潢一起“以应升之赞善、司业列名在前”,那时的三人均为翰林院编修。而赞善、司业职数甚少,升迁极缓,程晋芳好像至死仍是一介编修。总觉得乾隆帝对他有些不太好的看法,至于方纲文中所说的“特达知”啥的,不知是否有别的依据,至少在这件事上没体现出来。第二年春遇上六年一度的京察,程晋芳列于三等,与几十位65岁以上的满汉文官一起,由吏部带着晋见皇上,得旨“俱准其留任”。
非翰林参与编纂《四库全书》者甚少,被选中应是殊荣,馆臣每日由官家管饭,另有一份较优厚的饭食银,可惜并未改变程晋芳的拮据情状。这里有他个人的原因,阅读当日诗文记载,可见晋芳频频现身于各种大宴小集,多数是吃请,有时也要做东请人。他还要购买善本书,还要纳小妾,一个不够又纳一个,不断地借债,不断地接济亲友,不断地搬家,也不断有子女出生和夭亡,怎么能不受穷呢?
四十九年夏月,程晋芳再次请假出京化缘,这次的他直奔西安,去找时任陕西巡抚的好友毕沅。时值大暑,几个债主“呼噪随之”,就连住店和吃饭都不得安宁,伤自尊也伤身体啊!总算见到毕中丞,约一个月即死于陕西巡抚衙门,得年67岁。酷爱吟诗的他一路无诗,亦未见客居长安之作,无法得知其辞世前的心境。而毕沅为之料理丧事,抚恤遗属,松太道员章攀桂赠以葬地,袁枚将其欠条共5000两投入火中,皆属于有情有义了。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