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京音”和“国语”之争
作者:苗炜
后来师大校庆,拍了个电影叫《无负今日》,三个小短片。其中第一个讲的是1925年,黎锦熙在女师大教室里讲课,他拿鲁迅《故乡》中的一句做语法分析,“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里左右,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黑板上有板书,正是黎先生在《新著国语文法》中用的句法图解,讲句子的主干和枝叶,这句话的主干是“我回到故乡去”,剩下的就是枝叶。正讲着课,鲁迅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听,被黎先生请进教室。等课散了,黎锦熙和鲁迅在校园里溜达,黎锦熙说,梁任公今天在师大演讲,你要不要去听?鲁迅说下午要给《语丝》送文章去,不听梁启超的演讲了。黎锦熙离去,鲁迅自己在校园里溜达,两个女生追上来,问鲁迅何为希望,鲁迅说:“身外的青春倘一消灭,我身中的迟暮也即凋零。”这是《野草》中的“希望”一篇,秃头秃脑地引这么一句,倒像是指鲁迅先生娶了女师大的学生许广平。
转场是梁任公在师大校园里演讲,虚化处理,梁启超不出声。1917年,梁启超从政坛隐退,曾制订一个演讲计划,每天演讲一场,每地停留一月,要用三年的时间巡演全国。这个计划未能实行,但梁启超的演讲的确不少。我看过一本《致“新新青年”的三十场讲演》,里面有梁先生在清华、在上海的多次演讲的记录稿。梁启超在师大讲过什么,我没查到,但“无负今日”这几个字出自梁启超给师大的一段排比且煽情的题词。电影《无负今日》这段演讲戏中,最重要的情节是黎锦熙认为梁启超那一口广东话不好懂,旁边的钱玄同说,我们正要成立“数人会”,推广标准国语。刘半农、赵元任、林语堂都参与了此事。
梁启超的老婆李蕙仙是河北固安人,梁先生应该跟老婆学了点儿北方话。1900年,梁启超在檀香山给妻子李蕙仙写信,其中有这么一句:“吾因蕙仙得谙习官话,遂以驰骋于全国。”不过,梁先生的广式官话不好懂,北师大的学生梁容若记录,“他的广东官话对于我们很生疏,所讲的问题,事前又没有预备知识”,实在听不懂。他在日记中说:“见面不如闻名,听讲不如读书。”还有一位史学教授王桐龄,凡有梁氏的讲演,几乎每次必到,但总是乘兴而往,怏怏而归。原因也是听不太懂。梁实秋能听懂。梁实秋籍贯浙江,出生在北京,也许对吴方言和北方话都不陌生。他说梁启超,“广东官话是很够标准的,距离国语甚远,但是他的声音沉着而有力,有时又是宏亮而激亢,所以我们还是能听懂他的每一个字,我们甚至想如果他说标准国语,其效果可能反要差一些”。
章太炎的弟子朱希祖,1913年曾参加教育部在北京召集的国语读音统一会,那次会议有点儿像议会的方式,各省派代表审核音素,确定六七千个汉字的读音。朱希祖主张“以章太炎所定的采古文篆籀经省之形为字母;既采其形,复符本音;凡声母四十二,韵母十二,介母三,名为注音字母”。朱希祖由此声名大振,马上被北京大学聘为预科教员,后来成为历史系教授。后来因派系矛盾,他被北大学生驱赶。据说,朱希祖辞职跟他口音太重有很大关系。周作人称,朱希祖的海盐话很不好懂,江苏浙江的学生还不妨事,有些北方人听到毕业还是不明白。还有两位日本留学生,也说朱老师讲课不好懂。这两位日本人后来都成了汉学家。由此可见,一个能提出拼音方案的人,未必能说出让人听得明白的“国语”或者“南京官话”。
清华大学教授王东杰有一本书叫《声入心通》,讲的就是“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国语该是什么样?国语该如何发音?这件事争论了几十年。简单来说,王照及学生王璞等人主张用北京话当“国语”,吴稚晖、钱玄同等人主张用南京官话或者武汉话为“国语”。当时“国语派”蔑视京音,说北京话是前清的语言,北方语言早就受到蛮夷的影响,不纯了。吴稚晖在1920年说过一番话——英语所谓“曼达林”,是指官话,我们口碑中习惯称为普通话或中州韵的便是,京音不过是一种土话罢了,自从日本抬了京音出来,洋人也才有北京曼达林之称,加上“北京”二字,可见他是曼达林家的新贵。
日本人的言文一致运动确定以首都的东京话为标准口音,中国确定普通话读音,就要以首都读音为标准吗?要以哪个首都为标准,是清朝的北京还是民国的南京?政治地位能代表语言地位吗?吴稚晖所说的“曼达林”就是Mandarin,我从字典上得知,这个词最初通过葡萄牙语Mandarim一词进入英语,指的是“官吏的语言”,也就是所谓“官话”。吴稚晖所说的“官音”“读书音”“中州韵”,章太炎所说的《唐韵》,钱玄同说的《广韵》,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发音的。1917年8月,钱玄同给陈独秀写过一封信,号召新文化运动要担当制定“标准国语”的任务,他说,难道该让那些专讲“干脆”“反正”“干吗”“您好”“取灯儿”“钱串子”,称“不要”为pie,称“不用”为pong的人,在共和时代还仗着他那“天子脚下地方”的臭牌子,说什么“日本以东京语为国语,德国以柏林语为国语,故我国当以北京话为国语”,借这似是而非的语来抹杀一切,专用北京土话做国语吗?陈独秀回复说,用国语为文,当然采用各省多数人通用的语言。北京话也不过是一种特别方言,哪能算是国语呢?
我见过一些用拉丁字拼出来的温州话和上海话,完全不知道怎么读出来,但钱玄同说的pie和pong,我觉得就是北京话中常用的“别”和“甭”,我们还会说成“别介”或“甭介”,“介”也可以当成“这个”,“介四嘛”就是天津话了。钱玄同信中这一番话,除了不满“天子脚下”那份前清气息,好像也有一份担心——我们北京话太低俗了。王东杰教授在《声入心通》中说,王照主张京音,主要是为了在民众中普及白话教育,吴稚晖则希望通过国音改造民族心理,他认为,声音与“民气”相通,没有入声,则人民“或刚断有余,而木强不足”,无浊音,则人民“或慷爽有余,而沉雄不足”。要让国人自强不衰,必须保存入声和浊音。在1913年国语读音统一会的会场上,吴稚晖发言:“浊音字甚雄壮,乃中国之元气。德文浊音字多,故其国强;我国官话不用浊音,故弱。”他高歌一曲弋阳腔,展示浊音之雄壮。我从网上找来一段弋阳腔,还听了两段粤剧,然而还是搞不明白浊音和入声。
从文字记录上去回望一百年前的“京音”和“国语”之争,有点儿摸不着头脑。比如有记载说,1913年的国语读音统一会上确定了6500个汉字的发音,其结果是一种接近南京官话,又保留了北京土话特征的标准读音。还有记载说,王璞在上世纪20年代曾经有一段录音来展示标准读音,但听上去像是“外国人在说中国话”。赵元任先生在1920年冬天也录了一份《国语留声片课本》,他在美国是学数学的,兼修物理,后来成了一位语言学家。他1920年回国,在胡适家中结识了黎锦熙和钱玄同。他写文章说,留声片课程能让国语学习者仔细学习每个声母、韵母和音素的正确发音。以上这些声音,我是听不到的;我也听不到鲁迅先生是怎么说话的,虽然他留下了很多演讲稿。然而,我能听到溥仪说话的录音,能听到老舍说话的录音。这两位都是满人,说的正是北京话,我听着很亲切。你要说北京话因此带有外族统治的特征,我也无言以对。
不过,我喜欢谭吉娜(Gina Anne Tam)的说法,她在《中国的方言与民族主义,1860~1960》(Dialect and Nationalism in China,1860~1960)一书中说,1916年民国政府解体,军阀割据,知识分子不情愿地承认,他们再也不能把中国的衰弱归咎于满族人了。革命者开始把矛头指向中国自身的历史文化典籍,将其视为导致中国落后的罪魁祸首。随着新文化运动在北京——这座曾因为与满族的联系而被妖魔化的城市——的兴起,这个国家的首都被赋予了新的光彩。选择北京的语言就是选择一种与革命热情有关的语言,而不是与失败的朝代有关的语言。
1920年春天,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教师张士一在《新教育》杂志上发表文章《国语统一问题》。他认为,1913年的国音方案是“特地去造成的混合语”,想的是“大家有份,至公无私,不偏不倚”,这样就会被“一般人”所拥护,然而全国都找不出一个人是照它说话的,那就等于没有。而方言是在一个地方通行的“活语言”,拿来作为标准是最为爽快的办法。张老师在哥伦比亚大学拿到硕士学位,自称其说的话是北京话、南京话、上海话和吴江话的混合,身为一个江苏人,他力挺北京话,他说北京话也有“许多很粗俗不堪的分子”,所以要以“有教育的北京本地人所说的话”为标准。这篇文章引起的大讨论,史称“京国之争”。
1924年2月,瑞典汉学家高本汉给赵元任写了一封信,鼓励他放弃一种发明出来的语言,转而使用一种有一大群人“自然地把它作为母语”的“活语言”。高本汉,这位汉学家能说一口带山西口音的汉语,自称“本来就是个汉人”,他说,你不能人为地编造一种语言,让它在一群分歧很大的方言之中成为一种自由使用的语言。如果你不放弃乌托邦式的努力,一种语言就越过你的头顶,自然发展成一门不那么高级的语言。赵元任、钱玄同和黎锦熙成立“数人会”,放弃1913年的“杂交”国语,转而提倡北京官话。这就是电影《无问西东》中的那一段戏的由来。
钱玄同骂人抬杠有一套,“选学妖孽”“桐城谬种”就是他的骂人话。他在“京国之争”中发文章说,首都有什么稀奇?以前专制时代,皇帝是“小民”的元首,首都就妄自尊大起来,有什么“首善之区”的谬说。但共和时代,驻在首都的总统,只是国民雇佣的公仆,和“元首”绝对相反,怎么能不参方俗不考古今,用纯粹的北京音来做全国的语音?这话听起来,像是抬杠,用政治问题思考语言问题。
过了两年,钱玄同转变立场了,他说,作为国语的主干语音,最好还是采用一种“活语言”,就是北京话。用北京话,不但是“活”的,而且标准易得,师资易得。说到官话,大家实际上还是以北京话作为标准的。钱先生这样一说,我又明白了一层,语言问题本来就是个政治问题。
[参考书目:《声入心通》,王东杰著;《中国的方言与民族主义,1860~1960》(Dialect and Nationalism in China,1860~1960),谭吉娜(Gina Anne Tam)著] 国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