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

作者:黄子懿
“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06月11日,下午3点。从山东省济宁市任城区的后王庄村往北望去,只见天空忽现一朵深色的乌云。这片乌云面积巨大,近乎占据了远方视线范围的一半,宛若科幻电影中一座乌黑的巨型飞船,缓缓停留在了这个华北村庄的上空。一片黑云压城的气势中,还若隐若现着一丝彩虹。

若是放在城里,这画面或许是一个不错的朋友圈素材,但后王庄村村民王国华一看乌云,全然没了心情。他着急地查阅天气预报,确认了最迟明天凌晨要下雨的消息,然后就转头跑到田里,用一种命令式的口吻,通知前来收割小麦的农机手们:“今天必须要给我干完,哪怕通宵干,也一定要收完!”

乌云下方是一片金色麦田,一眼能望到村头。这里除了一条土路和排排树木与村庄相连,视野里皆是成熟的小麦,像是给华北大地盖上了一层金黄色的毯子。这片麦田是王国华承包下来做农业种植的,有近1000亩之多。6月10日,小麦成熟多日,王国华就雇了四台来自河南的跨区收割机收麦。按照常规进度,四台机器每天白天开工,要2~3天才能收完。

“不能下雨,一下雨这一年就白干了。”王国华是济宁市任城区唐口(镇)街道内最大的承包户。麦收季节,他皮肤黝黑,一身迷彩装里套个白短袖,衣服上全是麦子与麦穗的残渣。他嗓子已有些嘶哑,坐在田中央搭建的板房外,摆上一个小桌,放一盘花生和几瓶啤酒,督战“雨口夺粮”。这天晚上,所有人都免不了要熬夜了。

麦田里,四台履带型小收割机正在卖力地作业,从当天清晨6点开始就没停歇。近看,它们像是一只只怪兽,将田里约80厘米高的麦子吞进肚子内,以2~3米的吹风范围吐出捣碎的秸秆、麦渣与麦灰。顺利的话,一台机器每小时能收割8~12亩地。

不过对王国华的这1000亩地来说,这速度是杯水车薪,他急需在下雨前将麦子全部收完。四台收割机远看起来像是四只蚂蚁,艰难地、一点点地啃食大地上一块硕大的蛋糕。晚上8点,天色已是一片漆黑,一台收割机突然坏了,黑夜里仅剩三台机器打开了灯作业。黄光的照射下,飞起的麦渣随风飘动,萦绕在机器周围,远看上去像是火焰在燃烧。

晚上9点左右,一阵小雨飘来,乌云间零星地出现了闪电,收割机在一个转场时停下暂歇。“给我送点吃的来!”趁着这个机会,39岁的徐艳青跑到田边,给她操作收割机的爱人张云蓬送饭。简单的晚餐只有一罐八宝粥,却是张云蓬8小时以来吃的第一口饭。他几口吃完,待雨停后,又回到收割机狭小的驾驶室内。“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1我也进入了驾驶室,跟张云蓬去收了一圈麦子。所谓一圈,即把机器的粮仓装到满载。张云蓬驾驶的这辆洋马AW70G收割机是合资品牌,粮仓容量1000升,能装1600多斤麦子。驾驶室只能容纳一个人,我只有侧着身子站在他身边,看他一手握方向盘,一手握复合杆,呈“回”字形在大片麦子中穿梭。刚刚走完两圈,粮仓就发出了满载警报,需要卸粮。田边的土路上,王国华早已安排好了一辆辆农机车和小货车,小麦装满即走,连夜送到当地的面粉厂。

卸粮一般要耗去5分钟,是收割中最费时间的部分。但收割手们要面临的挑战远不止于此。驾驶室的密闭空间里噪声巨大,与外界沟通要靠吼叫、手势或对讲机。车窗不能完全阻挡无孔不入的灰渣,跑起来后就会涌入一股呛人的空气。华北数日高温,即使在夜幕降临后,驾驶室内体感温度也近乎40℃。由于长时间地运转,张云蓬驾驶室内的空调也被麦渣堵住坏掉了。“没时间清理,天天干到半夜十一二点,干完活儿困得不得了。”张云蓬说。

在张云蓬一圈圈开着机器收割时,妻子徐艳青和其他三位女士则在板房内忙着给他们煮烩面。他们都来自河南驻马店,是四对夫妻档。这是跨区收割手们的典型配置:丈夫做收割,妻子们负责后勤保障,包括洗衣做饭送饭、探测地形状况和面积、与农户们商议价格等等,甚至还包括路上转移时帮着开一下卡车。丈夫们不下班,妻子们也不会睡。

“从来没这么累过,今年各个地方的麦子都收得很急。”徐艳青有气无力地对我说。太阳落山后,她褪下了白天一直戴着的护臂和帽子,只穿一件凉爽的短袖。来济宁收割王国华的麦子前,徐艳青和张云蓬3月份从驻马店出发,先后去了云南、湖南、湖北等地。本来一切正常的进程,到了5月底河南一场降雨后突然变得急切。

“所有农户都围着我,一户户地让我去收他们家的麦子。有时候我困得实在不行了,哪怕他们围着我,坐在凳子上我都能睡着。”徐艳青说,情况在进入山东后也没缓解。来王国华这里前,他们在当地收了好几天小农户的麦子,天天连夜奋战。“昨天好不容易休息了一天,从晚上10点睡到早上6点,今天一看要下雨,又忙起来了。”

凌晨1点左右,大雨倾盆而下,雨点打在板房上噼噼啪啪地响。但好在抢麦的工作接近收尾,只剩下不到50亩。“没关系,大部分已经抢完了,今年亏不了。”王国华说。他急切地跟着卡车跑到了面粉厂,查看这一批麦子的过磅情况。另一边,张云蓬把轰鸣的收割机缓缓开到卡车边上,两口子进入卡车驾驶室,准备睡觉。

两天后,他们开着卡车、载着收割机,又出现在了山西临汾——当地的麦子甚至都没熟透,在一片金黄中夹杂着丝丝绿色,看起来才熟了一半多。但天气预报显示过两天将有雨,这急坏了当地村民,四处寻找收割手抢收麦子。徐艳青一捏那个麦子,胖乎乎圆滚滚的,放在手里都能捏出水来。“你们在地里面晒干再收不好吗?”她问这些村民。

“不行!要是变成河南麦,就没人要了!”村民情绪激动地说。“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2似乎所有的农户,都被今夏河南的那一场“烂场雨”惊觉。所谓“烂场雨”,是指麦收期间的连续阴雨。5月底到6月初,河南遭遇近10年来最严重的“烂场雨”。在南阳等地,很多小麦在雨中倒伏受淹,霉变发芽。发黑的麦子和农户们欲哭无泪的表情在网络上流传,悄然影响着这个夏天的麦收。

6月10日,在豫西北的洛阳洛宁县,南洞村村支书朱小强带着我看了一圈麦地。6月1日前后,村里1000多亩麦子原本快成熟了,却连遭阴雨。“足足下了十几二十天,往年从来没有过雨,我们只有干着急。”朱小强一边走,一边拨弄田里的麦子。很多麦子的麦穗都有些发黑,远看上去都不是金色一片。“这全是发芽之后的。”朱小强有些懊丧,说这些麦子已经不能做面粉,会影响口感,只能拿去做酒精或者饲料,收购价还不到1元/斤。

麦子已经发芽霉变了,但今年的收割手还迟迟找不到。朱小强说,村里和镇里联系了很多以前合作过的收割手,但都没找到一个有空的。情急之下,一些村民开始去附近的高速路口拦截收割手,等了三天一无所获,路过的收割手们都被预定了。心急的朱小强急中生智,找到村子附近的加油站,让对方老板留意拦截一下路过加油的收割机。不到24小时,这一方法终于帮他找到了两辆收割机。对方刚在河南和安徽割完了麦子路过此地,打算一路前往新疆。拦下这队人马后,朱小强不敢怠慢,按照市场行情开了80元/亩地的价格,而往年只需50~60元/亩。“往年五分地都不会算,今年五分地也按一亩地算。”朱小强说,为了争抢收割手,政府还要给予补贴奖励,来一台就给500元。

为何今年的收割手会这么难找?朱小强说,主要原因在于,当洛阳的麦子在雨后正待收割时,豫北、安徽、山东等地的麦子也都开始收割了,“各地麦子都集中成熟了,这是过去没有过的”。被他拦下的收割手则告诉我:“当山东、河北的麦子开始熟的时候,整个河南的麦子全部都熟了,光是河南驻马店就有九县一市,你说有多少地?再加上安徽、湖北也有一部分种麦子的,所有这些都把车分流了。现在河南都还没收完,那边山东、河北、陕西也要收了。”

这是今年麦收季的特殊之处。北方是我国种植小麦的主要区域,其成熟原本因各地纬度的不同有着从南至北的时间差,相邻的地方从南至北差个3~5天乃至一周不等。收割手们也遵循着这一规律,有着类似的收割行程。但持续数天的“烂场雨”和集中成熟的小麦,改变了这一常态规律,也累坏了各地的农户和收割手们。“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3连片的抢麦、抢车任务中,当数河南的农民最为着急,尤其是豫南。5月27日左右,当徐艳青和爱人张云蓬辗转两湖地区收割了当地的大麦、油菜等作物后,按惯例前往河南南阳收小麦。位于豫鄂二省交界的唐河县是河南最早收麦子的地方之一,但一场“烂场雨”后,这里成了整个河南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徐艳青在当地看到,唐河的麦子在地里东倒西歪,看上去有星星绿色,近乎全部发芽。当天还下着一点小雾雨,但农户却央求他们下地收割。

“这个我们不能收。”徐艳青对农户解释,雨后的麦子是湿的,进入收割机后哪怕能“脱粒”,也会卡在粮仓内卸不出来。“你们再不给收,这麦子还有什么用?就当帮帮忙。”农户苦苦央求,说知道粮食“已经废了”,卖不上好价钱,但看着烂在地里实在可惜。徐艳青于心不忍,就让老公下地收割,她帮着捅粮仓。这样整整干了两天,最后捅得满身大汗,腰酸背痛。农户把麦子拉到粮站一测水分,只能卖0.48元/斤,“刚好够你们的收割费”。

从南阳唐河出来后,他们马不停蹄地赶往信阳息县。当地同样在“烂场雨”后对收割手有着急切需求。一下高速,徐艳青就被在出口等待的当地村民带到了地里。她一抓那些麦子,都不会从手掌中漏掉,“本来麦子都是一抓一把滑溜溜,但那边的麦子麦芽太长了,一抓就是毛烘烘的”。

即便这样,所有农户还是像看见救星一样,着急地让他们去收。“每个村差不多都是几十上百个人,每个人都会跟你打一次照面、讲一次价,我每天就这样不停地跟一个村的人讨价还价。”老公则连夜在地里抢收,连续四天四夜,他们几乎每天都只能睡一两个小时。到后来,徐艳青嗓子嘶哑,跟农户交谈时双腿都发软,必须坐凳子才行,眼睛里一直淌着眼泪,“就像谁往我脸上泼了一盆辣椒水一样,走到田边我都看不到收割机在哪儿”。

很快,张云蓬就受不了这样的高强度了。最后一晚,他们要收割一户老人承包的100亩地,割到凌晨1点实在累得不行了。“我不能要钱不要命,身体才是本钱。”张云蓬撂下这句话,就不顾农户反对去睡觉了,连洗漱都没有力气。等他在车上眯了两三个小时起来,拉开车窗的帘子,才发现老人就蹲在车前等着他们,一宿没合眼——老人已经68岁了,走路都有些踉跄,说自己想着地里的麦子,“心里不踏实”。

加入到这场抢麦抢车大战中的,还有河南各地的基层干部。徐艳青夫妇准备离开信阳时,被大队的干部一度拦下。“没有收完不能走!”干部们挡在车前说,他们担心这车走了找不到其他车。同时,在徐艳青两口子的家乡驻马店,县农机局干部也给他们打来了一个个电话,催他们赶快回家乡收麦子;而另一边,豫北的周口、商丘等地则开出了更诱人的价码:来一台收割机,就立马补助1000元。

夫妇俩于是前往周口郸城县。一下高速,村民和干部已经在路口等待多时了。一接到他们,干部就现场转账1000元,像是要给他们吃下一颗定心丸,然后帮他们分配任务。接下来的三天抢收,当地政府都有人在现场做后勤保障,管吃管住。天气热了,干部们还直接往田里送冰水,帮他们联系和对接农户,让他们不用一家家讨价还价。

徐艳青不禁感慨:“今年是待遇最好的一次,以前从来没有过。以前我们什么都要靠自己。”“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4在济宁连夜割完王国华的1000亩地后,6月12日早上不到7点,张云蓬和徐艳青就起床了,“是生物钟”。清晨温度不高,张云蓬终于有机会清理空调。他拿着气枪,对着满是麦渣的车身一阵喷射。徐艳青则提着一个大桶,到板房前的一条小溪边清洗两人昨天穿的遍布麦灰的衣物。衣服洗好后,就用自带的铁丝晾衣架挂在卡车头部的后视镜缝隙中。

清理的间隙,张云蓬不时拨打电话,联系下一个收割目的地。济宁这片地只剩不到50亩,一上午就能收完,他们估计中午即可出发前往别处。但下一站去哪儿?过去24小时里,他们前后给我提供了多种可能:“听说山西运城那边下雨受灾了,可能要去那边”“听老乡说淮安也下雨了,要抢收”“唐山那边麦子快熟了”“广西该收早稻了,那边老乡早就打电话给我,让我端午节前务必回去”。

徐艳青今年39岁,来自广西北海,年轻时在珠三角的工厂里认识了同为打工仔的张云蓬,就此远嫁河南。最初他们本打算下一站跟同伴一起去山西,但因为想着家乡,徐艳青夫妇还是选择先回驻马店暂歇,“运城是水浇地,要分好几次收,跟去广西有冲突”。两人从卡车上拿下两架“上车梯”,张云蓬沿着梯子把收割机开上卡车。徐艳青就开着卡车回驻马店,从中午开到晚上6点多。快到河南漯河时,张云蓬接到一个老乡的电话,说山西临汾要抢麦,时间也合适。于是两人调了头,在离家还有80公里时又折回。

这是跨区收割手们的普通日常。他们流动性极强,只要出发,就没有固定路线和终点,像是浮萍一般去到有需要的各地,路上也居无定所,睡在田边和马路上。“我们根本办不了‘大件运输许可证’。”年近50岁的收割手周理想对我说,大件运输证要求固定时段、固定出发地和目的地,这对于他们来说不现实——2023年,交通部发文要求引导超重、超限的农机运输车辆办理大件运输许可证。5月底,河南南阳据此对一些运输车征收高速费,一度造成了多辆收割机下不了高速。与此同时,当地很多麦子还烂在地里待收,此事很快上了热搜。

与徐艳青夫妇一样,周理想也来自河南驻马店——这是收割手的主流。驻马店地处河南中南部,处于豫南到豫中、豫北的关键过渡地带。或许是它的地理位置在农忙时节能起到重要作用,在周理想等人的记忆中,大约2000年后当地就有人开始干收割作业,挣到了钱。“大家就亲戚带亲戚,这么干起来了。”周理想估计,仅驻马店的汝南县就有几万台收割机。

一台普通的收割机,能收小麦、水稻、玉米、油菜等作物,其原理并不复杂:用鳄鱼口般的割台将农作物吞进“肚子”里,肚子内的复合装置和卷状滚筒会“脱粒”,分离麦子,也粉碎秸秆,将其分别输送至粮仓并吐到外部。这类机械的工艺并不复杂,却极大地提高了农业效率,近年来迅速普及。多位种植户告诉我,如果是过去人工用镰刀割麦,“一个人一天最多能割1亩地”,效率差了近100倍。

作为一项惠农的工作,每年一到麦收季,驻马店各区县都会举行官方的收割机出征仪式。几百上千台机器排行列队,挂着红色横幅,配着政府和农机公司发放的矿泉水、毛巾等必备品,像是要开展一场属于收割机的马拉松比赛。他们的行程简称为“跨区”,要办理跨区收割证:从这里出发,跨越地域的界限与限制,去到祖国的天南海北收割庄稼。

很多人是被这份流动下的自由吸引来的。南北的辗转,提供了经常路过河南老家的机会。成为一名收割手之前,周理想和爱人在武汉开卡车,每天往返拉货,挣得不少。七八年前,他们在老家留守的两个儿子进入叛逆的青春期,老人管不住。“我那时候就想,钱挣得再多孩子没有成材又有什么用?做收割机手,至少每隔1个多月就能回去待一阵管管他们。”周理想的两个孩子最终都考上了大学。

一个常年在外的收割手,每年出征的第一站一般是3月底去云南,然后去四川、两湖收油菜,进而是中原和华北的麦收。到6月底,两广早稻成熟,一些收割手会选择南下,然后一路向北直到东北收当季的水稻、玉米等,然后再次南下收两广晚稻,最后在年底回家休息。

过程是艰辛的。辗转在路上,驾驶室就是一个流动的小家,遍布着晾衣架、纸巾、洗护用品和方便食品等。每到麦收季,在洛阳和济宁郊外的国道加油站里,经常挤满了过夜的收割机。一辆收割机通常是大车拉着小车,丈夫带着妻子。有时候干完活了全身是灰得洗澡,男的穿个短裤就在车子边上洗,女的就搭个帐篷在里面洗。

天南海北的奔波中,他们也看到各地的风土人情与农业现状——农村的空心化与老龄化程度严重。这种情况在四川等南方地区最为明显。在四川,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找到徐艳青的永远是老年人,有的老人凌晨3点就要起床打稻谷,“有很多老人腿都静脉曲张了,还在地里干活”。徐艳青至今对川东泸州一家农户印象深刻:这家人是贫困户,有位中年人正值壮年但患有尿毒症,他的妻子跑掉了,家里就只剩年过花甲的母亲种着高粱,只有一个不到15岁的孙子帮她。一个雨天,孙子光着脚在地里帮奶奶背高粱,结果摔得一身泥。徐艳青看着不忍心,没收老人的钱,瞒着老公让他帮着收割了高粱。

南方多山地,鲜有北方那样的连片平原与千亩大田,这里收割价格更高,水稻最高可达200元/亩,但也意味着更多危险。有一次在四川,他们要在雨后去一个斜坡收水稻,地面湿滑,收割机下去后上不来。那时的徐艳青还不会开卡车,老公让她去开收割机,自己用卡车吊着钢丝绳想把收割机拉到斜坡坎上。卡车猛然启动,“一下子我就感觉收割机垂直了,随时有翻过去的危险,把我吓得半死”。最后他们到县城找到一台拖拉机,才把收割机拉出来。与北方相比,去南方这些山地更累。“天天搞得就跟牛在水里洗澡一样,一身泥巴。我老公的裤子上全部都是泥巴,走路都很沉,泥巴一晃一晃的。”徐艳青说。

流动中,纠纷和危险也必不可少。“很多事情处理不好,是可能要挨打的。”徐艳青2015年开始跟车,出门前婆婆这样对她说。真正出门后,她才意识到了江湖的危险。一些村民会不认他们用仪器量出的土地面积,还有的人会“找茬儿”,觉得他们收割时掉了麦粒,反而要他们赔钱。最常见的一种处境是拦车不让走,老年人会用身体挡在车前,当中不乏恶意的讹人者。一次,徐艳青夫妇和几位老乡去村里收麦,一位老乡在倒车时撞坏了当地某村民家用竹竿私搭的网线。对方张口就要8000元,他们选择报警,在协调下最后赔了2000元。还有一次,他们在南方某地被一帮当地人追着走,要求他们立刻走到50公里外——后来才知是当地人自己买了收割机,怕他们来抢生意。

最让徐艳青印象深刻的,是跟车第一年遇到的一次危险。那是2015年的麦收季,“那时候还没有扫黑除恶”,他们夜晚行驶在两省交界的国道上。徐艳青睡着了,突然被开卡车的老公的骂声吵醒,只见有很多当地人在围攻他们的车。他们拿着西瓜刀和长棍不停地挥舞,指示他们靠边停车去当地收割。一些人用弹弓打他们的窗户,一位老乡的车窗当场就被打破了。徐艳青夫妇很害怕,危急中关上了所有车灯,一脚油门加速,冲出了这个包围圈。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觉得今年是待遇最好的一次,因为政府出面了,就不会有这些危险。”徐艳青说,过去因为这些不可预测的危险,很多跨区收割手新到一个地方,会找一位当地的带路人合作。对方的作用类似于中介,负责帮他们联系农户、处理纠纷,从收割费中抽成(约5~10元/亩)。这在山东、河北等地较为常见。

然而,带路人有时也难辨善恶。有一年在某地,徐艳青和老乡们给某位带路人干完活后,对方将他们带到一个大院里后就消失了,等了很久人都没来,大门还锁上了。过一会儿来了一个人,说对方已经把他们卖给自己了,“你们下一趟就跟我走”。“我们之前都没见过你。”徐艳青和老乡们想赶紧脱身,就给原带路人打电话,“大哥,我们不知道你们这儿的规矩,求求你就让我们走吧”。他们好说歹说,最后每人花了300元“赎身”。拿到钥匙后,他们一路狂飙,过减速带都不敢减速,就此离开了那个地带,再也没回去过。“最难”麦收季里的收割手们5“千万千万别有行情。”5月底,当张云蓬从家里出发时,他心里反复这样念叨。这是他们做跨区收割的第8年,他知道行情来了自己和妻子会很累,只想轻轻松松挣点小钱。“这一行挣得其实跟打工差不多,但比打工自由。”张云蓬说。

但行情还是来了,稀缺的收割手让市场水涨船高。在张云蓬的印象中,上一次有如此行情是在不久前的2021年郑州下暴雨,导致河南、山东大片玉米地被淹。农民们在水里硬捞,让收割机下水硬收,原本80元/亩的价格涨到150元/亩,很多老乡那段时间一天能挣1万元,但代价是机器陷进土里坏掉。张云蓬当时买的是一台国产机器,底盘低,没敢干。这次在山西临汾,类似的情况发生了,在未熟的麦田里,三位老乡的机器在连夜抢麦中坏掉了。

“现在基本上年年有行情。”张云蓬判断,经历了今年的麦收季,明年加入跨区作业的人会更多。然而,麦收季之外的季节里,“车子其实已经过剩了”,有时候他们三五天下不了地都很正常。一位二手收割机收购商则对我透露,往年他最多能收100多台机器,今年“好多人找我买,但我根本进不到货,大家都要忙干活”。

这背后是变得极端化、暖湿化的气候对农业生产的规律产生负面影响。另一方面,农村老龄化趋势严重,以老年人为主的农户们,也没有多少办法应对风险。“哪怕是北方,最多只是农忙时回来帮一下。”徐艳青和张云蓬都是“80后”,虽收割农作物,但自己也不会种。

那么,未来的农业种植要怎么办?一个可能的方向是规模化转型。自2014年起,国家要求大力发展土地流转和适度规模经营,鼓励私人承包闲置土地进行农业种植,实施集约化的管理。在洛阳南洞村,2600多亩地在几年内几乎全部被流转出去了。“土地流转是一个大趋势。”村支书朱小强说。

王国华就是在这期间开始做农业种植的。他生长于后王庄村,在成为一名承包户之前,靠着在济宁做建筑工程积累了一定资金。2018年后,他以800~1000元/亩的租金在周边村子承包土地,一块块地积攒到今天的规模。王国华说:“当时承包土地的时候,想的是农业旱涝保收,不至于饿死。”真正开始做农业后,他才深感投入巨大:规模化的种植与机械化相辅相成,他要购入无人农药机、播种器等各种设备,加之平日雇的劳动工人,算上租金的话,这块地每年投入的成本约2000元/亩,总投资超100万元。

这也是他着急地要“雨口夺粮”的原因。王国华承包的土地,种植的是一季小麦和一季水稻,收完这场小麦就要立马种水稻。但他解释,现在种水稻不太挣钱,承包户全年的收成主要靠小麦。“过去几年小麦的收购价格涨了差不多1/3。”王国华说,2022年受俄乌冲突等因素影响,小麦的价格水涨船高,当地收购价一度达到1.5元/斤。这吸引了更多人投身农业,当地土地承包价一度达1500元/亩。

不过2022年底,这些承包户度过了一个记忆中少见的寒冷冬天。抢收中的麦地,可见一些条块状的青草地,在麦田中星罗棋布——这些都是小麦被冻死后才有空间长出来的。“听老人说,从没见麦子这么大范围冻死过。”一位农户说,极寒的气温让当地的小麦亩产从超过1000斤/亩,降到了如今的800斤/亩。更致命的是,今年小麦的价格下降至1.35元/斤。“相当于一下子几十万元就没了。如果不是河南小麦受灾,收购价只会更低。”王国华认为。

王国华对这些变化忧心忡忡。这次“雨口夺粮”后,他愈发觉得土地流转后的配套工作还亟待加强,尤其是仓储——在山东和河南,麦收季的收割都有一定的顺序:小户优先,大户最后。因为后者量大,找不到地方晒麦,只能让麦子待在地里晾干。“我们实在是找不到地方,不然为什么最后才收?差点遇上下雨全毁了。”王国华说,这一次幸好提前联系好了面粉厂,收割后能直接进入对方的仓库,“要是没有面粉厂的仓库呢?麦子往哪儿搁?”

为了解决这一问题,河南在“烂场雨”抢收后,让基层政府大院、办公场所、文化广场等地方打开大门,无条件为农户们提供晾晒场所。但采访中一些承包户认为,随着规模化种植和土地流转的推进,这并非长久之计,应有专门的晾晒场所。“马路不让晒,烘干机的成本太高,也会影响小麦的口感,应该要有专门的仓储和风干场所。”王国华说,这也牵扯到了耕地红线等政策问题,目前尚未解决。

这是属于规模化承包户的烦恼,至少在当前还不代表农业现状的多数。徐艳青说,作为收割手他们平时更喜欢割承包户的地,“面积大,条件好”,哪怕价格会低一些(约40~50元/亩)。但多数时候,他们在各地都是跟小农户打交道,后者是中国农业生产的主流。小农户的土地虽然价格更高,但面积小,“也没那么平”,这给他们提出了更大挑战。

为此,他们也在调整。2023年,两口子拿出一定积蓄,又从亲戚手中借了不少钱,买了一台合资品牌的收割机。这台机器花了他们20多万元,比国产品牌贵了将近10万元,但机器的优势在于底盘可以升降调整,能在条件更差、更坎坷崎岖的土地、水田里收割作业。机器每年会折旧1/3,能够供他们用上大概两年。“我们买这台机器,也是想着为小户割地的时候比较多。”徐艳青说。 麦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