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乐山矿难:坍塌的矿山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实习记者·李慧琪 薛永玮 编辑·王珊一开始,辜云峰将二哥的遗体认错了。
对方是从山石和废墟里挖出来的,脸部已经看不清晰,身形与二哥很像,手上和脚上因为在矿上工作留下的疤痕也与二哥几乎一样,但腿没有找到。事情发生后,辜云峰在巨大的悲痛里焦灼地等了两天,希望二哥能“完整”。就在这时,殡仪馆突然打来了电话,说DNA比对结果出来了,他的二哥在殡仪馆。
二哥一直是利落的平头,浓眉大眼,鼻梁挺立,有些老实憨厚的气质,但现在,这些属于二哥的特质都被抹去了。辜云峰知道DNA结果不会骗人,他又仔细看了看二哥脸上残留的眉毛,好像是像的。在殡仪馆里,他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仿佛要流干了一样。“我二哥是个好人,村里所有的人都说我二哥是个好人,是个善良的人。”
辜云峰和二哥,都是出事的乐山拓达矿业有限公司的矿工。根据官方通报,6月4日这天早上6点,他们矿所在的永胜乡鹿儿坪国有林场发生高位山体垮塌。塌下来的山石和土块像河水流下来一样,将矿场的员工住宿区整体压垮,19人因此遇难。辜云峰这天不当班,幸免于难。
一个小时后,辜云峰从家里赶过来。一切都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曾经摆满锅碗瓢盆的蓝色工棚,坍塌成了很多散落的碎片,被塌下来的泥土重重推向一边。泥土混合着树杈和石头填满了矿山所在的石板沟。在接受采访时,辜云峰带着哭腔向本刊复述着工棚本来的模样,好像一切都还在:宿舍区是一排两层的简易工棚,一层是混凝土结构,上面又搭了一层活动板房,每层有9个房间,每间房可住2~5人。厨房是一个单独的房子,有一位大姐负责做饭。这位大姐,也遇难了。
辜云峰记得,自己到时,消防车和救护车都还没有来,只有一些匆忙赶来的亲属和村里过来的两台挖掘机。偌大的矿场,碎石土散落一地,人和挖掘机都在费力地挖着。辜云峰的妹夫比他到得更早一点,看到的情景更惨烈:垮塌之后,宿舍里的电还没断,引着了火,宿舍旁有汽车,汽车着火之后油箱爆炸,火更大了,连带着旁边好几辆汽车,都成了残骸了。有几个工友在火里没有逃出来。“如果能早点发现把电闸关了的话,有些人就不会死了。”辜云峰哭着告诉本刊。
据界面新闻6月4日晚报道,当时矿区有26名工人,其中7人逃了出来,3人受轻伤,4人重伤,遇难的工人年龄从30多岁到50多岁不等。有一位遇难者叫王茂。王茂的姐夫当天也赶了来,他遇到了一个从山上下来的矿工,对方告诉他,矿难实际发生的时间在凌晨3点多,有人从“窝头(宿舍屋内)”出来上厕所,看到有沙子开始“往下缩(往下滑)”,喊了几声,屋里有几个人听到后跑出来了,没听到的都还在屋里。一声巨响后,矿工们发现出事了,开始自发救人。
事发后,王茂的姐夫还去看了送到医院的另一位矿工,他跟王茂是同乡,都来自凉山。对方说,他是被工棚里垮塌的预制板弹出去后,侥幸生还的。他告诉王茂的姐夫,矿上一共5个井,两个宿舍区,间隔不远,此次出事的是2号井附近的宿舍。出事后,其他矿井的工人都前来救援另一名压在预制板下的工人。一开始没救出来,后来终于用千斤顶把预制板顶起来,工人被救了出来,但发现已经去世了。“出乎意料”,这几乎是附近的居民知道事情后的第一反应。金口河山地面积占总面积的99%,以两三千米海拔的高山为主,下雨经常发生山体坍塌,也出现过泥石流,但很少有死人的事情发生。更何况,这几天虽然天气不好,“但没有暴雨,都是绵绵雨”。
而具体到鹿儿坪地区,生活在附近的村民李自强更是觉得“没有(形成)塌方的那种形式(条件)”:山的坡度并不大,比一般山丘陡一点,土层不是很厚,植被丰富,是天然林场。在他和不少附近村里人的印象里,上一次发生大的灾害事故还是2003年夏天,天降大雨,雨水从窗户流进家里,还引发了泥石流,伍店子村几十户人家被淹,全村为此搬迁到了几公里之外的地方。
然而,在矿工辜云峰的眼里,“危险”这个词是一直伴随着他们的工作的。
辜云峰今年29岁,家在永胜乡民主村,距离鹿儿坪矿区约一个小时车程。他自2019年进入拓达矿业工作。这家公司成立于2015年,主要经营范围为磷矿洗选、加工及销售。公司成立的大背景是乐山的磷矿资源优势——《乐山市矿产资源总体规划(2021~2025年)》中写道:“截至2020年底,乐山市磷矿累计查明资源量8.83亿吨,2020年,乐山非金属矿采选业达到32.59亿元,目前已基本建成了全国重要的磷矿战略资源基地。”
当地村民介绍,鹿儿坪现在有两处磷矿,一个是商周矿业,一个是拓达矿业,商周成立于2005年,来得较早。一位嫁到当地17年的村民告诉本刊,她丈夫也在矿上工作过,今年40岁,小的时候出事的这片山已经开始开采了,在家里就能感受到采矿爆破带来的频繁震感。“70后”林超是当地瓦山村一所民宿的老板,他曾在商周的矿上干了七八年,主要搞运输拉矿,货车是自己的,自负盈亏。他记得,当时商周公司的年产量在20万吨,他每个星期要跑两三次长途运输,把磷原矿石拉到成都、自贡、眉山以及乐山当地的火车站。
从一开始上工,辜云峰就不是很喜欢这份工作。他说“洞子里的烟非常大,而且呛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每天出来鼻子和嘴里都是黑的”,加上矿洞里路面不平而且坡度很陡,车子经常容易翻车,辜云峰就在这个过程里练就了迅速跳车的本领:要琢磨好角度,既不能被铲车压到,也不能摔伤。但有一次,还是差点出事。那次拉矿,下坡的时候刹车坏了,车速很快,没有跳车的机会,好在遇到了一个空地,辜云峰猛打方向盘转过去,才将车速降下来。
最惊险的一次是有一天他在休息,矿洞里的顶板“哗”一下垮下来,正好掉在他旁边,他心里怕极了。辜云峰说,在矿洞里,正常来说每7~8米必须有一个矿柱来支撑已经被采空的区域,但在他们矿井中,有的矿柱隔着十多米,有的甚至20米。辜云峰觉得,这是顶板垮下来的原因之一。他开始在心里打算另谋出路。在矿上工作4年的时间,辜云峰已经还完车款,还换了一辆新车。他想着赚够50万,就出去开一个餐馆。
对于村里人来讲,去矿上早就不是优先的选择。“现在旅游发展起来了,我们这里还能种植中药材,大家一般不愿意去矿企了。”林超说,成年男性只有在外面找不到好工作,才会去矿上上班,有些人年纪大干不动了,再回家种田。
在当矿工前,辜云峰16岁就出去打工了,他先是在广东帮厨,后来在乐山自助火锅店找了一份工作,当过传菜员和炒制锅底的师傅,之后还摆过地摊,做过水果生意,每份工作都不长久,没有赚到什么钱。在这个过程里,他结婚有了两个孩子,贷款买了车,生活的压力急需他有一份“稳定”而赚钱的工作。
是二哥最早来拓达的。他在矿上开铲车,主要负责将爆破的矿石运到矿井口。工资是按件计费的,运一车矿有十八九块钱,一个人多的时候一天能拉五六十车,少的时候也有二三十车,一个月下来工资基本在一万五以上。矿上工种很多,不同的工种根据危险等级对应着不同的工资,赚得最高的是放炮工,放炮提前或延迟爆炸都容易有生命危险,其次是开铲车,最低的是沙工,在洞里面铲沙石,一个月工资只有8000多块。看着二哥的高收入,辜云峰、大哥、妹夫,还有一个表哥都相继来到了矿上。在他们看来,这里是“赚快钱的地方”。
凉山的王茂是跟三个同乡一起来的。四个人中,二人遇难,一人逃生,一人因为生病回家治疗,还在返岗的路上,尚未到达矿场,就听说出事了。王茂42岁,个子不高,长得壮,有两个孩子,一个上小学一个上中学。在来矿场前,王茂在凉山送过两三年外卖,平常也开拖拉机。去年他加入了一个网约车平台,借款十多万,买了一辆小汽车。可才跑了一个月,平台就因为手续不全,被关停了。是朋友向他推荐的矿场,说干一天可能有五六百块钱,家里人一直反对,“洞子里面的钱不好挣,危险得很”。王茂还是来了。“他性格笨,但特能吃苦。”王茂的姐夫说。在这次矿难里,辜云峰失去了二哥、大哥、表哥。悲痛中的他,极力地回忆着在矿上的每一个瞬间,想找出原因。现在想来,事发前,有一个事情是应该早点注意的。辜云峰说,垮塌的位置是上个星期新开的矿洞。为了迅速开采,辜云峰和哥哥还有工友们一直是24小时轮班,在挖到矿石前,矿井每天要爆破很多次,爆破时,他们住的临时简易工棚也会跟着震动。挖出的废渣,就被倒在住宿区和新矿井之间的沟渠内。
辜云峰说,住宿区和新矿洞之间的沟渠只有两三百米的距离。他觉得,因为下雨,沟渠和矿井洞口都积了水,土地比较松,再加上频繁爆破的震动,沟里累积的矿渣,无法负荷之后就垮塌了下来,他认为“是矿渣把沟压垮的”。
一位业内资深的安全专家向本刊分析,高山山体垮塌除了跟发生地的地理构造有关系外,降雨也可能会降低边坡本身的安全系数;另外,过载也会导致稳定性的下降。他解释道,比如说,在边坡上堆渣是有可能降低边坡稳定性诱发滑坡的。“从现场地形情况来看的话,正好滑坡的位置是一个会水口。会水口的位置确实水量会比较大,所以这块边坡的含水量也会比较高,它的稳定性确实会比较差。”
这位专家提到,一起灾难的发生往往由复杂的原因导致。他向本刊介绍1980年6月发生在湖北省远安县盐池河的山崩灾害——标高830米的鹰嘴崖部分山体俯冲到谷底,造成287人遇难,是我国改革开放以来最大的一起磷矿安全事故。这次事故除地质基础因素外,主要是由于开采地下磷矿层,使采空区上部地表和崩塌山体中先后出现裂缝,裂缝不断发展,在降雨激发下,终于形成了严重的崩塌灾害。他还提到,另外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四川这种多山地区,私挖盗采然后弃渣,在强降雨情况下引发泥石流或者山体滑坡的事情还是很多的。
在当时,辜云峰和其他矿工乃至矿场是没有余力估计到这些的。从进入矿场的那一天起,他们就处在高速运转的工作里。辜云峰告诉本刊,他们每个月几乎都没有休息,每天都是早上6点吃过早饭下矿,干到中午12点出来吃午饭,吃完饭休息5分钟,继续下去,一直到下午5点半才能上来,然后另一班人接着下矿作业。在他的记忆里,只有2020年初新冠疫情暴发和去年人们感染最严重时,他们才放了几天假。就在事故发生当天,凌晨3点临下夜班前,辜云峰的工友还倒了一车废渣到沟渠里。短缺的磷矿
热闹和疯狂开采的背后是磷矿的短缺和大量需求。退休前,王泉友在德阳一家磷矿企业工作了30多年。他告诉本刊,2019年,出于环保需求,生态环境部曾组织长江经济带湖北、四川、贵州、云南等7省(市)开展为期两年的“三磷”(即磷矿、磷化工企业、磷石膏库)专项排查整治工作,调查发现229个磷矿中有25.33%存在生态环境问题需要整改,部分企业被永久性关闭。在他的印象里,德阳大大小小50多家磷矿企业只剩下两家大型国有矿场,德阳市的磷矿石产量也从一年300万吨,降到只有60万吨左右。
而也基本是这个时间段,新能源行业的迅速发展对磷酸铁需求旺盛。数据显示,2019年磷酸铁锂总产量8.9万吨,同比2018年增长52.4%。2019年新能源汽车动力电池装机量62.38GWh,同比增长47%。其中,磷酸铁锂动力电池装机量19.98GWh。退休的王泉友利用手里的资源做起了磷酸铁锂电池的经销商,“新能源企业都是直接找上门来的,很紧缺,都不需要我去主动推销”。
这些迅猛的需求聚焦在供给端,使原料价格大幅增长。磷酸铁锂电池需要的是磷化工厂生产的磷酸盐系列产品。一位行业从业人员说,2020年,工业级磷酸盐(73%含量)是3000元一吨,在2022年已经涨到了7000元一吨。而在原矿石这一端,也已经到达沸点。王泉友告诉本刊,2018年德阳原矿石里,品位在30%左右的精矿(单位体积磷矿石内五氧化二磷的含量即为品位)卖200~300元一吨,现在基本上卖1000元一吨,5年内翻了两番。一个做新能源汽车锂电池正极材料的公司的员工告诉本刊,为了获得足够的原材料,2022年,他们收购了一家磷化工厂。
在出事前不到一个月,乐山市应急管理局官网消息显示,今年5月16~18日,金口河区安全生产委员会办公室曾赴金河镇晋丰矿业和永胜乡商舟矿业、拓达矿业开展过安全督查,对查出的4项隐患要求限期整改。6月1日,在金口河区应急管理局开展的非煤矿山专项行动中,按复工复产标准对企业进行过验收,全区现有非煤矿山企业5家,验收合格同意复工复产3家。文件未显示拓达矿业是否属于验收合格企业。辜云峰说,这个过程中,他们也没停工。
在辜云峰的印象里,一个矿工,一般在这家公司干上3年以后,公司就会把矿工辞退,工人们觉得矿上灰尘大,公司担心他们得尘肺病。辜云峰在矿上已经待了5年,他说开铲车是个技术活,他因此保住了工作。也为此,矿上一直在招人。矿企对工人没有什么特别要求,对于刚来的员工,“他(矿上工作人员)就发一个卷子给你,照着题目把答案抄下来,然后拍个照片就完事了”。
从前年开始,辜云峰常常会把矿场上的生活拍摄下来发到短视频平台上,里面有工友开着铲车在幽长矿洞里独行的场景,有工友们偷吃食堂大锅里的土豆炖肉,也有大家伙一起热火朝天地维修着机器……但最多的,还是辜云峰偷拍的二哥的生活瞬间——兄弟三人,辜云峰与二哥最亲,二哥大口啃肉的、拿着针线缝缝补补的、抽着烟略显疲惫的瞬间,都被他记录了下来。这几天,辜云峰在前年的一条视频下面新留了言。在那条视频里,二哥磋磨着双手,把脚架在盆的两边,等泡脚水凉一些,看向镜头的双眼里流露着疲惫,那好像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
有朋友评论:“你哥太累了这辈子。”
辜云峰回复:“我看一次哭一次。”
(文中林超、王茂为化名) 山体垮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