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梯

北京的陶然亭公园里有两座大滑梯，石头做的，雪白，外围是山体的造型，它们被叫作“大雪山”。站在“大雪山”脚下，抬头望不到山顶。巍峨——小时候，我觉得只有这样的形容词才配得上它。很多年里，“大雪山”就是我心里的珠穆朗玛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在不同年代成长的北京孩子心里，“大雪山”都曾经是朝圣地一般的存在。

有一次小学校外活动，老师带我们去陶然亭给革命烈士高君宇和石评梅扫墓。雕像前的怀念仪式一结束，我们就转过山坡，到了“大雪山”的脚下。我的胆子特别小，从来都只是远远地看着，压根儿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也要征服那庞然大物。同学们已经来来回回滑了几轮儿，我只好也开始咬牙往山上爬。“大雪山”的台阶又高又陡，手还没处抓扶，手指勉强扒住山体的侧面，才不至于坠下山崖。如果你也爬过“大雪山”，可能会发觉我的记忆并不可靠，它也许没我描述的那么危险陡峭。可我就是清晰地记得停在半山腰的腿软和无助，虽然是夏天，山间却有冷风顶住额头，想要转身放弃，身后急于登顶的人已经推着队伍向前走。

终于站到山顶，无心收获成就感，因为比爬上山更可怕的是还要滑下去。为了不挡住后面的人，我蹭着山坡边坐下，在还没有出现斜坡的平台上一动不敢动，因为只要有人滑下去，兴奋的尖叫声就会立即反扑上来，稍不留神就会被它撞翻。我心里清楚自己已经没了退路，最终一闭眼，僵挺着后背顺着山坡冲了下去。一般的滑梯窄小，身体会因为被半包裹着而感到安全，“大雪山”的山坡宽大，下滑的时候无依无靠，一害怕，手就会下意识地扶地，身体在瞬间歪斜、扭转，很快就完全失去控制。最终，我得到的勇气徽章是胳膊肘上的一大片紫药水，老师脸色苍白，没鼓励我再攀高峰。我心里却开始跃跃欲试，毕竟也是个征服者了。

现在，我孩子的幼儿园有一艘用真正的船改造的滑梯。第一次去园里参观，陪孩子爬进船舱，我就要滑下去，他紧紧地拉着我：“靠岸再滑。”他的船已经扬帆起航，我知道，他的眼睛此刻真的可以看到周围的海浪，而那些从操场上方掠过的鸽子，应该就是海鸥吧！老师拉过他另一只小手，站在船头和孩子一起惊叹越过海面的海豚、鲸鱼喷起的水柱。从船上下来，我们就在幼儿园报了名，可能在我的潜意识里，愿意保护孩子想象力的老师就是值得信赖的。

滑梯令孩子乐此不疲，因为他们总在不断地重新发现，自己正从哪里开始，去向何处。对于孩子们来说，一个入口在霸王龙嘴巴里的矮小滑梯，会不会比造型简单却足以让成人都望而却步的“直角滑梯”更需要挑战的勇气呢？世界上究竟有多少种形态的滑梯在等待着征服呢？我想起一本书，叫《森林里100棵异想天开的树》，书里画着树冠像嘴巴一样张开的“吧唧吧唧树”；被拦腰砍断，也悬在半空不倒的“战无不胜树”；长得像问号，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树的“是吗是吗树”；每一根树枝都顶着一颗火柴头的“注意危险树”……我们看着树一再变幻姿态，不是在路边，而是在作家的脑子里。所以，也许就是小区里那座不起眼的滑梯，已经带孩子开启过上百种奇幻的旅程。  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