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3普利兹克奖得主大卫·奇普菲尔德:关心建筑的生成过程
作者:唐克扬英国建筑师大卫·奇普菲尔德爵士(Sir David Chipperfield)获得2023年普利兹克建筑奖之后,建筑师圈子里有两种典型的反应:
一种,是认为普利兹克建筑奖又回归“建筑本位”了。前几年的奖项均颁给了不那么有名的建筑师,而且,对这些建筑师的选择似乎并不完全着重于设计本身,比如,去年的得主是来自布基纳法索的迪埃贝多·F.凯雷,颁奖词中着重提到了他的作品具备“对社区的意识和记述的价值”。在这方面,专业圈今年的反应是:得主终于又是那个“大名单”里的建筑师了。
另外一种,则是对于奇普菲尔德个人设计形象的激赏。今年的得主在国内落成作品颇多,最常听到的一个赞美词是“优雅”——为此,我所熟识的一位建筑学老师还特地表示,这位建筑师的作品怎是“优雅”一个词了得。那就是如同普奖委员会在颁奖词中所提到的,建筑设计是要在“纪念性设计与社会性思考之间”寻找平衡,奇普菲尔德以自己的方式践行着他的平衡之道。他心目中建筑的“永恒性”,是逐渐远离只是不停“建成”的物体,转向“维持”(keep)建筑,关心它们生成的过程。
从某张照片里望去,奇普菲尔德的设计像个白模型,极简,素朴,在一些置身都市场景的作品鸟瞰中,你甚至不太找得到他设计的存在。据说,他的工作室酷爱制作如同工艺品一般的物理建筑模型,然而,这位1953年出生的英国人,有着贵族称号的奇普菲尔德,却清醒地意识到建筑师是在现实世界里创作的。他的谦卑,或许出自把模型转化为现实的难度。用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一种必要的对话:“和一个场所的对话”,“和现存建筑的对话”;或者,对于一个极为多产的建筑师,有着多达近百项建成项目(据普奖官方资料),这种对话,也可能是他让人眼花缭乱的各种项目类型之间的对话。
修复“二战”之中遭到破坏的柏林新博物馆,为奇普菲尔德在专业界带来了广泛的关注。2003~2009年期间进行的这个项目,对施蒂勒(Friedrich A. Stüler,1800~1865)的原作既有忠实的继承又有不小的改动。建筑师的介入极为克制,所有的新形式都经过了严格的历史考据,与此同时,中庭里的白色混凝土大台阶,剔除了原先的铁艺栏杆和扶手,单纯、抽象,显然又不属于19世纪。如同普奖委员会所称许的那样,奇普菲尔德不认为只应保护“最好的建筑”,他意欲保护的,是那些反映城市演变丰富性的特点和特质,也就是绝不掩饰“变化”的痕迹。“模型”之酷,不仅因为它是白色的,而且是源于和历史的反差。一旦赋予时间的维度和社会的含义,建筑便有了生命。
如何才能持续创新而又不至冒犯过去?奇普菲尔德不只做历史修复的建筑师。正值建筑师成长的年代,新理性主义(又名Tendenza,字面意思是“趋势”)是对上述问题最惹眼的回应,这种思潮兴起的地方,有着千百年来形成的、绵密紧致的城市肌理,加上丰富的本地传统,让它的代表人物并不情愿一边倒地接受现代主义。当然,身为现代主义的受惠者,他们也不拒绝功能上的革新,这样,便有了打着传统旗号变革的奇观:“与古为新”。保留现代建筑在功能上的进取心,同时修正它枯燥无味的纯抽象一面,让建筑“有形象,有记忆或者有历史”,介于抽象和形象之间,在其中,找到有温度有感知的物质特征(physicality)。
这种建筑不能是一个大号的模型,它必须在各个尺度上都和人发生关系。早年为三宅一生做过专卖店设计的奇普菲尔德,在巴黎和纽约的大街上,展现了从抽象到具象的转换能力:从罗马帝国时代就出现了的“水磨石”(terrazzo),是颗粒很细的小石子,混入水泥混凝土和其他添加剂的掺和料中,然后找平、抛光。走近来看,它们可以形成非常具体的形象,因为每一处的颗粒排布不可能完全一样。远看,它们如同一层雾,让简洁的空间形体有了一种生气。奇普菲尔德一直受到商业业主的追捧,是因为他的建筑无需理论就成立,即使在小尺度的室内,微观材料拼图也极富时尚感。
奇普菲尔德和日本人交往已久,深受他们对于日常生活看法的影响:建筑可以是普通的,但又必须很特别。普通,是因为它们融入了地方、历史、工艺传统……这些早已存在的东西,与此同时要吸引人,它又不能是平庸的,得是具体事物的精心组合。这些表述难免会让人略感自相矛盾:一个持续大量产出作品的建筑师,在我们的谈话中,却反复提到世界对建筑“物”关注太多,往往忽视建筑创生的“过程”。奇普菲尔德对于人类生存环境、资源危机和社会问题的关注,显然是“过程”的意义。
比如古典形式的转化。奇普菲尔德初期的作品中,立面上狭长的垂直元素,翻译自希腊人和埃及人也有的柱廊(colonnade)。可是它们并无古典柱式的细节——这些纤长的线条,仅仅是“表现性”的,在雅典的国家考古博物馆改造项目中,它们是现状的“旧”,在现代文学博物馆(德国内卡河畔马尔巴赫市)或柏林的詹姆斯·西蒙画廊设计中,它们又是设计的“新”。这些“柱子”传达的,既不是严格的力学法则也非一成不变的语法,肃穆整体和干净的气息与想象中的古典一致,材质和结构则推陈出新,这种“新”可以是法国兰斯美术馆方案里吊住室内空中步行道的悬索,或首尔爱茉莉太平洋总部的竹林般的立面。
现代主义建筑师密斯·范·德·罗的建筑给人最深刻的印象,是一个硕大、仿佛飘浮在空中的屋顶,而奇普菲尔德自得的地方,是“密斯有屋顶,我有柱廊”——不仅如此,通过一个应景切题的展览,在德国新国家美术馆中,他还植入了真正的柱子的森林。从柱廊发展来的竖直线条,在不同的语境中,又变身为建筑锌皮上的分缝线、铝肋板、金属鳍(fin),翼缘突出,或者暗缝消隐,和粗大的水平楼板显示出复杂的立体关系……虽然同一项目中总是保持一致,但在不同项目里,这些细节各有各的讲究——通过自己明显的物质存在。这些容易沦为纯装饰元素的抽象线条,竭力转化为空间的一部分,是建筑的“骨骼”——拿建筑师举到的两位艺术家为例,你可以把这些“骨骼”看成一个简笔画的人形(葛姆雷),也可以试着在几何图案里读出古典的秩序来(贾德)。由此,具象和抽象达到了某种平衡。
奇普菲尔德多变而复杂。他既酷爱纪念性的建筑类型,也不会拒绝在世俗的百货商店和办公楼上使用这些类型。包括上海在内的五个城市他都设了事务所办公室,项目如此繁多,不管建筑的文化语境他熟悉或不太熟悉,建筑师应对的变化之道,就是在人们心目中求得不变的印象——不知道是否因为这个原因,莫尼欧(Rafael Moneo,1996年普利兹克奖得主)把奇普菲尔德称作一个“建筑策略家”(Architectural Strategist)。莫尼欧说,这是一种褒奖的说法。“我们如何生活应该才是改变城市的东西”
——专访大卫·奇普菲尔德
“我感兴趣把建筑变得单纯。”
三联生活周刊:让我们先问一个容易的问题,你是怎么远程控制施工的质量的?
奇普菲尔德:我们不总是控制得很好。不是所有地方这种挑战都很轻松。你知道,控制建筑质量的难点不仅仅是距离,它也是优先级的问题;是管理,也是一种官僚文化(culture of bureaucracy)。我们怎么才能把重点放在我们要做到的东西上呢?设计自身已经内含所有这些决策了。如果你在设计中灌注了不现实的奢望,那么施工会让你失望的……即使在设计概念阶段,你也不得不多想想实现的问题。建筑不是雕塑,不是先设想一种形状然后再想怎么实现。有些时候你得在思考怎么建造的同时构想一种形状。
所以,你得设法把实现的问题想成概念构思的一部分……我猜雕塑家或许会说一样的话,他们要么做个青铜的雕像,要么做个石像,用一种非常不同的方式思考形式。建筑思考形式的方式也是不同的。
你的问题的另外一面当然是品质控制的问题。这样的问题(现在)比比皆是,因为建筑师渐渐远离施工现场了。我们先做规划,然后完成施工文件,这以后,作为一名建筑师,我们只能用一种相当软性的办法控制建筑的实现,早在(设计和施工)文件里就预设了这种能力,所以,我在伦敦和在上海没什么两样。
三联生活周刊:在和《建筑素描》(El Croquis)杂志的对谈中你说过,变化(dynamic),但要“一以贯之的变化”。在一个逐渐变得多元的世界里,怎么思考这种“唯一性”的问题呢?
奇普菲尔德:建筑师不同于艺术家。艺术家多少有独立的思想。一位艺术家,或一位作家,运用他们对于人性的理解独立创作,为了产生意义,创作必须触及某些我们也理解的东西。我读一本书,假如书要打动我,它必须有点意义,我能理解的一部分情感和人类的状态。这就是好作家正在做的事情。而建筑师必须合作才能创作作品,他不是夜里在自家桌前就把活干了的。这是一个格外需要配合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调动(engage)创意并且沟通创意。它得有意义。
在柏林新博物馆的项目里我们修复建筑的方式说起来非常有争议,因此我得解释我们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修复,你得让每一个人都理解这个事情。这不大是责任的问题。你提了一个很好的问题,因为每个人都会从不同的角度看一个项目,所以建筑师得向每个人解释清楚……建筑师不能是个天才,只是说“你必须相信我,听我的”,建筑师得说,“我认为这才是项目应该的样子,应有的价值。我们都能理解这些价值。我们可以一起干吗?”……你必须得合作。
三联生活周刊:你说过“密斯有屋顶,而我有柱廊”。我们怎么看待这些现代建筑的功能问题?柱廊那样的样式是纪念碑式的,而对你的项目来说,它们可能是百货商店和办公大楼。
奇普菲尔德:有两种方式回应。一种是就元素和材质而言。这些建筑都有表皮,是工业化制造的。这里面没有多少建造(tectonic)的问题。建筑装上表皮之前,开着车在城市里经过,你看到的是一幢正在建设的公司大楼,你想,“哦真棒”;然后过了两星期你来,看到表皮已经装上了,你想“哦没那么有意思了”。(建筑的)骨骼是非常有意思的,你看到的是混凝土,看到的是结构。然后就装上了表皮,表皮就是形象。我们为何比喜欢表皮更喜欢骨骼?是因为骨骼传递出重量感和物质感。可能混凝土没有那么漂亮,但在我看来,当代施工里的表皮总有一点弱,因为它是经济性、施工杂务和设备。由此,这些柱廊不仅仅和希腊神庙有关,它们是我感兴趣的(建筑的)骨骼……我喜欢密斯,因为密斯用八根柱子和一个大屋顶就盖出了这幢建筑。它们是(建筑的)骨骼,而且是可见的。
我们要做的一点不起眼的工作大概就是展示骨骼,它们是建筑身份的一部分……建筑的表皮没那么重要了。骨骼创造出了内外更重要的空间连接方式。这是对上述问题的简单的回答。
三联生活周刊:在奥地利的因斯布鲁克和维也纳,你分别做了两座百货商店,大众可能觉得它们很相似。但你说,前者更形象,而后者抽象一些。这让我想起我小时看过的保罗·克里(Paul Klee)的作品,它对我而言既形象又抽象。你会用什么样的艺术作品解释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奇普菲尔德:首先我得说,你说得没错。现代建筑和现代建筑运动只对抽象之物感兴趣。早期现代建筑是非常抽象的。某种意义上这不讨人喜欢了。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我当学生的时候,典型地……讨厌这种现代建筑,因为它没有任何形象化的特点。后来,有了我们所讨论的后现代主义,它要试着让建筑重新有形影(silhouette),有形象,有记忆或者有历史,而不是单单依赖抽象。所以,我那一代是那种更喜欢建筑形象的现代建筑师。(建筑)语言是什么?建筑怎么才能有种语言,避免纯然抽象呢?抽象已经不够了。你说得对,我的建筑介于现代主义的抽象和某种历史建筑的形象性之间,在其中找到物质性(physicality),这一直是个话题。
至于什么样艺术家的例子我不确定,很显然贾德(Donald Judd)代表典型的极少主义艺术家,是现代的,形式的理念是抽象的。葛姆雷(Antony Gormley)代表的形象性就要强多了,但还是很现代主义的路子。
三联生活周刊:我下面一个问题还是关于施工的,不过这次更偏向如何看待建筑细节的本质。在我看来,建筑细节有可能是特别抽象的一种东西,因为它不能有错,不容多余的意义,但又可能很具体,因为我们要实现它就得诉诸现实。这两种视角是否存在某种冲突?
奇普菲尔德:如果我们看传统建筑,我们对它很有感觉,因为我们对它的建造方式有感觉,我们甚至能感受到建造它的那只手。(建筑细节)是有意义的。你扭动窗上的一个把手你能感受到这些东西。经过成规模的工业化之后,建筑变成了离我们而去的东西。我感兴趣如何将建筑再次拉近我们,通过你如何建造它的方式,经由尺度,以及依靠你感受空间的方式。我感兴趣把建筑变得单纯。我们在建筑中一直都拥有这些品质。当你步入一幢老建筑,你感受得到它的地板,地板很漂亮,上好的地板。现在我们为什么不做些漂亮的地板呢?地板现在通常都是机制的了……没人想这些事。
太多建筑正在离我们而去,它们是物体、图像,但不是感受。
三联生活周刊:假如你的客户不按你的方式使用你设计的建筑怎么办?
奇普菲尔德:当然,就各项议题都取得共识不总是那么容易。但是我想,大致说来,如果你做出了好东西,它有种明明白白的单纯感——我想假如建筑搞得太繁复了,客户不会十分喜欢它的——如果你在一幢房子里做了一块漂亮的地板,没有人会把它拆掉。他们不会改变一幢好的房子,他们会改变糟糕的房子。我想未来可持续性主要是关于如何维持房子,我们得想象建筑是卓越的,我们应该让它们容易搞定,可以利用,不要浪费。
三联生活周刊:建筑的功能和形式都在随时间而发展。
奇普菲尔德:是的,那意味着我们……得理解(建筑)的功能和它具备的形式……什么是功能?……一间起居室的功能是什么?是和你的家庭相处,喝咖啡,看电视。所以你需要上好的空间。但是现实中你需要上好的街道吗?我们(从现实状况来看)不那么需要。目前城市开发的方式里,优选项不是关于我们如何生活,而是投资是否有效。建筑工业,投资行业……而其实,我们每个人如何生活才是最终改变城市的东西。我们大多数人其实都知道我们想生活在什么样的城市里:我们想生活在不那么巨型的建筑中,要有上好的街道,上好的购物区域,还得有树,有小汽车,上好的学校。但是事实上我们却在建造没有人性的大城市。它们不是关于我们如何生活的,而是我们如何投资以及投资是否有效。环境危机、气候改变和可持续必须触及这些问题。我们的建筑必须更多地关注为个体带来更好的生活品质,必须更多关注保护资源,在使用资源和能源的时候更睿智。
三联生活周刊:我听说你最近在雅典改造的国家考古博物馆项目引起了一些争议。
奇普菲尔德:我认为这个项目在向雅典市、向公众、向媒体展示时反响很好。所有人都很喜欢这个考古博物馆,它是世界最伟大的博物馆之一。拥有卓绝的收藏。我们完成的项目是扩展这个博物馆……我们改善了博物馆的现状,带来更多空间、设施和更富余的展览空间。我不觉得它有什么争议的地方。唯一有争议的,在是否有钱完成这个项目。看起来(我们的)施工很有信心,我们已经完成的项目也考虑了城市的一部分……每个项目都应该以它能回报的东西作为衡量方式。每次建造的时候一定会拿走一些东西,资源、空间,这以后就不得不说,建筑以什么回报城市?建筑的哪一点让城市变得更好了?我们的项目慷慨地回报了城市。博物馆(在这方面)比办公楼好办多了。
三联生活周刊:你要不要给数字时代的建筑学学生说几句?我知道你很喜欢实物模型,而现在的学生们却更喜欢数字模型。
奇普菲尔德:运用物理模型或数字模型可以变得更富于发明精神,更专业。但我并不坚持要做模型。我给建筑学生们带的话是,现在,他们得思考建筑往后怎么才能有用。他们不应该过多受到我这一代的影响,因为我们……在另一个时代里。过去30年,建筑“物”,或说一种建筑产品太过头了。作为一个行业我们得对过程多感兴趣。我们建筑师如何才能参与到改善环境的过程中,不是建造更多建筑物,而是建造更好的城市,建设更多资源?我们建筑师如何才能更有用,而不是总作为个体彼此竞争?
我们得思考实践中建筑师新的工作方式。环境议题,社会不公平,将成为下一代人的压倒性议题。他们必须换一种方式思考建筑实践,更富于合作精神。我们不得不思考饥荒的问题。我会建议学生对这些议题感兴趣,对环境的和社会的议题感兴趣。建筑学必须更多地关注如何建设一个更好的社会,而不仅仅是更好的房子和更好的物体。 奇普菲尔德建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