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勘与修订

作者:卜键

校勘与修订0前面的两节写到大典辑佚的程序,本节要说的是校勘与修订,在辑书流程中属于排在后面的两个环节。而若认为编纂事务就是这么一板一眼,顺序推进,可就过分呆板了。请先看乾隆帝的这份谕旨:

再,近因办理四库全书,所阅《永乐大典》,见其中有宋陈规《守城录》一书,备载守御机宜,所言御捍炮石之法甚详。虽攻守不同,而御捍则一。但彼施之于城上,故可用大木,我兵步行捍蔽,自以轻便为宜。从前该省原有挡牌一项,或制造未能得法,今此书所载以麻绳横编,如荆竹笆相似,颇得以柔御刚之法,或可酌仿为之。着将书载各条,钞寄各路将军等阅看。将来攻至噶拉依及勒乌围两处,尤为贼巢要隘,其守拒必更加严,或可需用之处,不妨存此法以便缓急。

真是现发现卖、活学活用啊!那是在三十八年五月二十七日,金川之役正处于胶着与危急状态,弘历在热河备感牵挂和焦虑,常加遥控,谕旨所发对象,乃正在前线督兵进剿的右副将军、参赞大臣阿桂。他先对阿桂奏报的用兵思路表达不满,接着就说到宋朝人写的《守城录》,认为可资在攻城时借鉴,命抄录副本飞递与军前带兵的将领。而因该书涉及宋金交兵,弘历在题诗时大发议论,“陈规屡御应之暇,汤璹深知纪以精。小县傍州或可赖,通都大邑转难行”,又借夹注指出“宋靖康汴京之失,则由于平时政事之乖违,岂尽系临事捍御之疏略”,阅读很细,亦堪称目力深透。

而由此谕,可知大典辑书那时已陆续上呈御览,亦可知兴修四库虽有严密的、前后衔接的编纂程序,同时也存在一个快车道。这里能见出于敏中等总裁官的良苦用心,为了让皇上早日看到成果,尤其是可能感兴趣、对前线作战有用的书籍,做了特别的安排。其实纪昀和邹奕孝(乾隆二十二年探花,时以翰林院侍讲兼四库馆纂修官)也有过类似发现,见大典中载宋代《神臂弓图》,介绍一种强弩,弓身三尺二寸,弦长二尺五寸,箭木羽长数寸,射二百四十余步,能入榆木。他俩大感兴趣,琢磨了几天,还是整不太明白,便想照图钩摹下来,请传教士研究和仿造。刘统勋以为不可,曰:“西洋人用意至深……此弩既相传利器,安知不阴图以去,而以不解谢我?《永乐大典》贮在翰苑,未必后来无解者,何必求之于异国?”瞧这份戒备心,纪昀必自愧弗如。

《守城录》并非最早的辑校定稿的大典佚书,御览并题诗的第一种应是《乾坤凿度》,当年四月即蒙钦题。军机大臣有谁不知揣摩圣意呢?于敏中尤所擅长,知道皇上喜欢一些玄而又玄的东西,加上此书篇帙甚小,遂命馆臣赶办。弘历读后果然很感兴趣,因无署名,居然亲加考证:“乾坤两凿度,撰不知谁氏。矫称黄帝言,仓颉为修饰。以余观作者,盖后于庄子。南华第七篇,率已揭其旨。倏忽凿七窍,窍通混沌死。乾坤即倏忽,混沌实太始……”纪昀素喜论辩,却也绝不会与皇上掰饬,在提要中写道:“伏读《御制题乾坤凿度》诗,定作者为后于庄子,而举应帝王篇所云‘倏忽混沌,分配乾坤太始’,以推求凿字所以命名之义。援据审核,折衷至当。”呜呜呜大吹法螺。

呈送御前的辑书应是定本,又称正本,参考张升和史广超的研究,此前要有草本、初稿本、二稿本,甚至三稿本,那些优先送呈的古本应会极大简化。而不管是在快道慢道,都不敢忽视文稿质量,不光纂修官、总纂官等会反复核校,总裁大人也很上心,接到后先要仔细翻阅一遍,方才呈上。即便如此,仍会有错讹和瑕疵存在。有一批珍贵信札侥幸流传至今,乃于敏中在避暑山庄写给陆锡熊的,也证明他的总裁绝非挂名,平日事无巨细,扈驾离京后则信函往复,频率很高。今人多以为纪昀是唯一的四库总纂,孰不知在开馆之初和很长时间内,“主要负责人”是锡熊,是以于敏中有事就写给他,仅在末尾加一句问候晓岚先生之类的话。

那个夏天,乾隆帝于五月初八日奉母起驾,十四日到避暑山庄。仅数日内,于敏中就收到京中送来的大典辑书五种,也应有陆锡熊汇报办理情况的信函,遂复信曰:

《永乐大典》五种已经进呈,所办下次缮进之书可称富有,但不知报箱能携带如许?并细阅所开书单,如《竹品谱》之列于史部、《少仪外传》之列于子部,皆未解其故,便希示及。顷奉还书谕旨并议定印记章程,已录稿寄馆,如此办理,日可无遗失讹舛,但为提调诸公多添一忙耳。

根据徐庆丰的考证,该信写于三十八年五月十八日,所称“还书谕旨”,系弘历前一天所颁必须妥善归还各省汇送书籍之旨;“印记章程”,则指刘统勋领衔上奏的落实措施。此时统勋在京留守,操办者只能是于敏中,仍按总裁排名为序。敏中勤谨精细,不光及时将送到的辑本上呈,还关心下一次送哪些,并对分类提出质疑。

报箱,通作“折匣”,指京中留守大臣飞递文报的匣子,由兵部职方司负责安排,朝发夕至。四库馆臣借以发送文稿,大约要另行包装捆扎,不会装入折匣。馆臣张埙有诗专记此事:“五花习健儿,三日发折匣。兼驮四库书,不止十行札。惭愧事校雠,匆忙共检押。岂无一字错,素餐汗衣袔。”张埙以举人授内阁中书,与一时名公巨卿多有交往,时兼武英殿缮书处分校官,可知发送避暑山庄者并非大典本一种,也有选定的各省采进书誊录本。那些书不再需要辑佚,可也有一个誊抄、核校、撰写提要的过程,承办者也是生怕出错,为之惴惴不安。

的确,进呈皇上的书稿,最怕的就是被指出讹误。其实在明人修辑《永乐大典》时,对所收书籍主要是分入各韵部,一般不作修改,好处是保留原貌,但也会有错漏延续下来。通过于敏中的手札,可见出校勘有全书顺序的问题,而以力求减少错讹为重点,并细心修订。收到稿本后,于敏中先为把关,看到错处即为改补,存疑处在信中列单询问,并叮嘱:“愚不过偶尔抽看,即有错字如许,恐舛误尚未能免。应切致原纂及校对诸公,嗣后务须加意。”

的确有些稿本错讹,于敏中未能看出,呈进后被皇上挑了出来,有些难堪。他在手札中写道:

此次进呈各书,一日之间,奉上指出两错。书签之错,尤其显而易见者,此后务须留心。至《折狱龟鉴》内错处,当切告承办《永乐大典》诸公各宜加意,若再经指斥,即削色矣。

校书如扫落叶,于敏中在信札也说过这样的话,目的却是为了提示警醒。好在那时的乾隆帝较为宽容,批评嘲笑一两句,也就算了。

(参考书目:《纂修四库全书档案》《四库全书总目》《高宗御制诗四集》《清代诗文集汇编》《永乐大典辑佚述稿》《永乐大典流传与辑佚研究》等)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