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山之声

海明威认为，作者只应描写冰山露出水面的部分，水下部分则应该通过文本的提示让读者去想象补充，“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在水面上”——这正是这位著名作家关于写作的“冰山原则”。当人们看到浮于海面之上的冰山，固然可以去想象其隐没于海面之下更为庞大的部分，但是人们对于冰山在海面之下可能发出的震撼声响，就很难通过想象去感受了。

广阔的海洋内部绝非一片宁静，其中充满着各种声音。相比于空气，水更易于传播声音，因此有些声响甚至可以在海洋中传播数千公里。人类探测海洋内部声音的历史源于“冷战”。早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就开始在海中设置声音探测装置，以防敌对方的潜艇接近。

1997年夏天，美国国家海洋及大气管理局（NOAA）的研究者们在南太平洋监听水下火山活动时，意外探测到一种非常强烈且遥远的超低频声音信号。因为是在数千公里之外探测到的信号，人们猜测发出这种声音的物体应该十分庞大，进一步推测其可能来源于某种发动机或者神秘的海洋生物。当时人们给这种神秘声响起名叫作“海洋怪声”（bloop）。而直到2005年研究者们才明白，这种震撼性的水下声音来自南极冰山的断裂和破碎，为之命名“冰震”（icequake）。

所谓冰震，指的是冰或者处于冰冻状态的岩石忽然破碎所产生的震动效应。与地震类似，这种现象会释放出大量能量，并产生震动波在冰的表面传播——这种震动会被地震探测器记录。冰震被视为地震的小兄弟，它可能在海底世界制造出震撼的声响，但绝大多数的冰震和地震一样，是微小且难以察觉的。在南极大陆的冰盖上，有少量相对快速移动的冰层被称为“冰流”（ice stream），它们的移动会制造出微小的冰震。科学家正是通过收集它们释放的冰震信号来了解冰流在冰盖上的移动，并最终进入海洋的过程，从而预测海平面的上升情况。

冰震也不一定只发生在海洋。2018年，在远离海洋的加拿大阿尔塔省，一个湖泊的冰面就因为极端天气发生了冰震，其产生的地震波对附近的一些房屋造成了损害。而如果是极地区域的巨大冰块发生了断裂，脱离冰川坠入海中发生冰震，其产生的震动会在空气、冰层以及海水中传播。人们通常只会注意到冰震发生在海面以上的部分，科学家们则需要在这三种介质中分别进行探测。

关于冰山发出的声音，人们最习惯的是其在海面以上通过空气传播的声响。即便没有近距离亲眼见到过冰山，通过各种纪录片，人们对于冰山分崩离析的画面和声音应该也不觉得陌生。巨大的冰震通常不可预测，其造成的巨大波浪往往会给附近生物带来极大的危险。经验丰富的因纽特人听到几公里外冰川破碎的声音，会立即出门保护好他们的船只，因为即将到来的巨大海浪有可能摧毁停在海中的船只。

在英国广播公司制作的两季纪录片《冰冻星球》（Frozen Planet）中，动物是其中主角。不过在关于极地的部分中，冰山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纪录片的制作者拍摄了大量关于冰川断裂、冰块坠入海中形成冰山，以及冰山漂到温暖的海域最终崩溃融化的镜头。片中的声音大多录制于海面以上。如果极地区域的冰山大量减少甚至消失，当地动物的栖息地必定会大幅减少，生存模式也不得不发生变化。不过冰山与动物之间的关系远非这么简单——其中的关键部分可能也与声音有关。

与写作的“冰山原则”类似，冰山最有价值的声音信号也是来自海面以下。无论是通过冰川的断裂形成冰山，还是冰山在温暖海域中最终融化，这些冰震现象都可能在海面以下造成巨大的声响。目前科学家主要利用卫星对冰山进行监测，但卫星只能观测到冰山较大规模的变化，却忽略掉更为细微的变化。通过分析在水下收集到的冰川声音信号，科学家已经可以判断出冰川发生断裂的不同阶段，再结合影像数据，便可以判断出究竟有多少冰进入海洋，从而分析其对于海平面上升的影响。

因为传播的介质不同，我们很难去想象冰震在海水中产生的巨大声响，即便是听到水下麦克风的录音，恐怕也会有极大的失真。有研究者全程监听了一座冰山从诞生到最后消亡的全过程。巨大的冰块发生断裂脱离冰川，与海床发生摩擦最终形成浮于海面的冰山，所造成的巨大声响能够达到4级地震的效果——有人形容其音质类似于低音提琴，也有人认为更像是高速公路的噪音。冰山在诞生之初的声响固然巨大，在温暖的海域中最终崩溃融化的声响同样令人震撼，有人将其形容为“数百艘超级巨轮一齐驶过的声音”。

冰震在海面下产生的巨大声响很可能对那些需要通过声音定位和交流的海洋动物造成极大影响。2019年7月，一组科学家在格陵兰鲍登冰川（Bowdoin Glacier）记录了因为冰川断裂所产生的冰震。这次冰震分为两个阶段，总共持续了30分钟，其声音能量达到108至1010焦耳。科学家分析，这种声音是北极地区可能产生的最大声响之一，其能量足以对附近生活的一角鲸、海豹等哺乳动物造成永久性听力损伤。

人类对于冰震的研究刚刚开始。随着全球气候变暖逐渐加剧，会有越来越多的冰川发生断裂，形成一座座浮于海面的冰山，最终又会消融在海洋中，造成海平面上升。海洋将会变得越来越喧闹，而其影响的也绝不会只是那些依靠声音交流和定位的海洋动物。

〔本文写作参考了英国广播公司纪录片《冰冻星球》（Frozen Planet）、阿尔伯塔大学网站以及相关媒体的报道〕 声音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