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体”物理学与三国历史学
作者:叶盛作为一名重度科幻迷,我最早是在《科幻世界》的连载里读完《三体》的。那时正在读博的我,敏感地意识到《三体》中的“物理学”并不是真正的物理学,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应该是作者幻想出来的。但是,这丝毫不会削弱《三体》的魅力,特别是那种“刘慈欣式”的独特震撼力。
若干年后,《三体》的震撼力成功“破圈”,冲击到了更广泛的人群,还催生了“降维打击”等通用语。在海外,《三体》被翻译成了多种语言出版发行,并拿下了国际科幻大奖“雨果奖”。当然,破了圈就要接受更广泛的审评与质疑。对于《三体》,褒奖之辞自然是最多的,但也有不少从文学角度提出的批评,还有就是从科学和社会学角度给这部作品挑错的。
事实上,这种给科幻作品挑科学错误的事情,近些年来愈发常见。像《三体》一样能够广为人知的国产科幻小说并不多,但是国产科幻电影这几年的确出了不少亮眼的作品,包括同样改编自大刘小说的“流浪地球”系列。然而每逢国产科幻电影热映,科学挑错帖往往都能顶上热搜。
当然了,评论与批评是所有小说读者与电影观众的自由,无可厚非。然而问题在于,科幻作品中的科学就必须是完全正确的吗?
《三体》中的物理学问题令我不禁想到了另一部众人皆知的小说——《三国演义》。作为中国历史上的四大名著之一,《三国演义》严格来讲应当算作是一本架空历史小说。它取材于三国时期的人物、事件,却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编改与演绎,不乏张冠李戴、本末倒置的处理。
2010年新版《三国》电视剧播出时,很多《三国演义》的忠实粉丝不乐意了,认为这部剧对原著改编过多。比如诸葛亮只身赴江东,智激周瑜的时候,却完全没有“篡改”《铜雀台赋》,没有说出那句激怒周瑜的“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然而事实上,无论这句激怒周瑜的话,还是那句所谓的“原文”——“连二桥于东西兮,若长空之蝃蝀”,都不是曹植的《铜雀台赋》中写过的。
况且,这件事情从时间顺序上就有问题。在真实的历史上,赤壁之战发生于建安十三年,而铜雀台筑于建安十五年,《铜雀台赋》则成文于建安十七年。诸葛亮莫不是真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不成?
对于架空历史小说的作者而言,历史只不过是一个舞台,而历史人物都是这个舞台上的演员。为了剧情的需要,演员对换台词,甚至对换角色,都不过是艺术处理的手法,屡见不鲜。
其实,科幻小说亦是此理。科幻小说不是为了向读者说明某个前沿科学知识,或是展示某项科技的美好未来。科幻小说承载的是作者对于“科学与人类”之间的关系的思考,探究的是在极致科技背景下揭露出来的人性深渊。此时,科学并不一定是故事的核心,而往往只是故事展开所需的舞台。为了情节的需要,科学同样可以被调整,被修改。
比如在美国著名文学家、科幻小说家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的科幻名著《猫的摇篮》中,他就幻想了一种性质奇特的“9号冰”,并成为整个故事所围绕的核心科技。但事实上,世界上并不存在这种能够在常温下存在的“9号冰”,反倒是物理学家的确在实验室中制造出了一种命名为“ice IX”的冰,但只能在零下133摄氏度和2000~4000个大气压的条件下存在。这种“9号冰”绝不可能如小说中幻想的一样把地球上的海洋全部冻住。然而,这些科学事实上的“谬误”却丝毫不会影响《猫的摇篮》作为一部文学作品的伟大。
我们很难了解他人创作一部小说时的真实想法,因此,或许自己的案例更能说明问题。2018年,我以笔名“谷第”发表的中篇科幻小说《画骨》幸运地拿到了“银河奖”的最佳中篇小说奖。在这个故事中,我幻想了一种能够在大脑与量子计算机之间上传或下载意识的技术,并以此技术为基础幻想了人们可以“共享”身体的时代,以及在这样一个时代中发生的荒谬故事。
然而实际上,这样的技术根本不可能实现,不仅是现在不可能实现,而且在未来也不可能实现。这是因为,意识从电脑“写进”人脑的过程中存在着无法跨越的根本性科学问题。作为一名从事生命科学研究的科研人,我非常清楚,大脑的信息存储依赖于神经元之间的物理连接模式,是一种“硬件模式”,不可能通过简单的电信号就在瞬间得以改变。但是,为了讨论极端“共享”下的荒谬,我还是在《画骨》中做了这样的科技设定。多少令我意外的是,这样一个生物学上站不住脚的设定,却被很多读者认为是硬核科技。
正如《三体》的“物理学”之于众多读者一样。
其实,同为科研工作者,我能够体会那些为《三体》以及其他科幻作品热心挑错的科学家们的心情:他们担心这些广为人知的作品将错误的科学知识传播给公众。
可是试想,我们是不是也该担心《三国演义》把错误的历史知识传播给公众呢?不一定真的有人认为诸葛亮曾经篡改过《铜雀台赋》,但恐怕大多数读者都错误地认为《铜雀台赋》作于赤壁之战之前吧?这个锅该不该由罗贯中来背呢?
事实上,稍有常识的人都晓得《三国演义》与《三国志》的区别。我们不该从一部小说中去学习历史知识,但是可以从一部小说中去学习一种历史观。《三国演义》开篇即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纵观中国历史,此言不虚。
显然,我们也可以用类似的视角来看待科幻小说。要知道,科幻不是科学,甚至都不一定是科普。“以科幻来传播科学”的思想继承自苏联,但是这样的科幻小说更像是一本本技术说明书,而不是一个个能够打动人心、深入人心的故事。
科幻不应该,也不适合承担传播具体科学知识的使命。如果说科幻与科普有什么共性的话,那就是科幻同样可以传播科学精神、科学思想,甚至科幻比科普更具有鼓动性,更能够激发青少年对于科学的热爱,乃至鼓舞他们走上科学研究的道路——比如我自己。
为什么有人不能,或不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来看待《三体》,以及其他的科幻小说呢?原因或许在于,科幻于国内读者而言,仍是一种“新生事物”。纵然科幻在中国的土地上已经生长了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但对于相当多的一部分读者来说,接触科幻不过是《三体》“出圈”之后的事情,而真正的重工业国产科幻电影更是这几年才出现。对于这些新生事物,我们需要的是广泛的讨论与正确的引导,让更多的人意识到:科幻是文学,是艺术;科幻不是科普,更不是科学。
十多年前,在晋中大地的一座电厂中,科学给一位工程师插上了想象的翅膀,让他撰写了一部宇宙史诗,不但被中国的科幻迷们奉为神作,更是影响到了全世界的智慧头脑。无论多么优秀的科幻作品,我们仍可以去评品其中的科学,还可以借此良机做好相关知识的普及与传播。但是,我们绝不应该让科学成为一道冰冷而沉重的枷锁,锁住科幻肆意高飞的双翅。 科幻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