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地恋的决心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陈清泓

异地恋的决心02019年秋天,我与男友结识于高铁上,他帮我提了行李,我和他说了许多话,我们开始了一场异地恋。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原来再便捷的现代交通工具,都无法跨越疫情的鸿沟。更多的时候,外卖骑手替男友送来粉色玫瑰,快递员替男友送来节日礼物,家政平台替男友修好家里的马桶,所有的温情,都通过第三人在我们之间传播。若想在疫情时代维持一段异地恋,就要有视它已经结束的决心。

异地恋的决心12019年末,男友去国外出差。新年时,他远在冰天雪地的海兰泡(布拉戈维申斯克),完全不理解身处国内的我犹如惊弓之鸟,因为自己的感冒症状失眠、焦虑。我反反复复测量着体温,一遍遍跟他重复自己胸闷气短的症状,怀疑自己在返乡的路上受到了感染。这在他眼里更像一种心理疾病。

我在视频电话中向男友描述萧索的街道,人们去超市采购物资时的紧张,相互拉开的距离,熟悉的生活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但我从男友茫然的脸上能看出来,他实在想象不出来,也无法感同身受。

深夜,当我数遍谈到自己对疫情的忧虑时,隔着时差,他困倦、烦躁,终于不愿再安慰我。我们就这样挂断冰冷的电话告别了。这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很快,男友也有了疫情的烦恼——他在国外戴口罩会被另眼看待。回国前,他去当地药店采购了许多口罩,收银小姐看他的眼光十分异样。他向我诉说那种嫌恶的眼神和不礼貌的态度时,我的脸上一定也浮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同样无法感同身受。我们只能隔着视频电话相对无言,无奈一笑。

2020年3月,男友带着从国外买回来的一堆口罩,结束出差顺利回国了。他回国那天,一切还算平静,又过了几天,他给我打电话,说他正在收拾行李,社区要拉他去酒店隔离。那是我第一次听说集中隔离,内心充满了担忧。

过了一会,男友发给我一个他拍的小视频,视频中他坐在救护车里,扶着行李箱,隔着玻璃,前排坐着两个穿防护服的工作人员,伴着警报声,镜头不断晃动,窗外的枯树、行人、车辆一闪而过,被他们远远甩在后面。

我问他:“你不害怕吗?”他说:“这有什么害怕的,该隔离隔离。”

男友总是这样乐天派,像是天意,让他来搭配容易感到焦虑的我。我看他如此镇定,自己也渐渐放心下来。

在隔离酒店,男友每天做鼻拭子、咽拭子,上报体温,幸运的是,他回国的那趟航班上无人确诊,他的身体情况也一切正常。

终于到了他结束隔离的时候,那天办公楼窗外的樱花开得如雾似雪,有着蓬蓬生机,我给他拍了照片,让他看一眼错过的樱花。他和我说,其实通知他隔离那天,他上救护车时腿都软了。130公里

2021年,男友工作调动去了与我相邻的城市。我们相隔130公里,不到2个小时的车程,本来在小长假与周末都可以相见,不会错漏任何重要节日……但在疫情面前,这些相见都是非必要的。

我们面临着相同的困境:想要出城,就要向自己的单位报备。疫情紧时要报,疫情松时也要报,搬家、装修、家人生病……这些理由可以用,但如果只是为了陪伴侣吃一顿饭,那绝对是可笑的、矫情的。疫情剥离了所有情侣相见时的温暖、亲密,只剩下冰冷的、严酷的现实,它是一句扣人心门的质问:为了这些去承担感染的风险值不值得?

被感染还是其次,社会性死亡才是最可怕的。为了陪伴侣吃一顿饭,过一个节日,异城奔波,感染了病毒,又传播病毒,所有的行程都会被公布……有一些网友也许还会曝光患者的信息,编造、歪曲两个人的关系,让男女情感变得不堪,甚至令人唾弃和嫌恶……我们似乎在亲手排除自己的正常生活和情感。我们正是被春天树上绽放的小小的花朵,夏天鲜红的樱桃,秋天脚踩在落叶上发出的声音以及冬天窗户上的水汽……被这些四季中无关紧要的细微事物构成的,如果这些不必要存在,那我们也将会消失。爱情也是一样。

这一年,有时我的城市有了病例,有时他的城市有了病例,我们两座城市的疫情,如同随风而动的火苗,一会在这烧,一会在那烧,只剩无数像我们这样的异城情侣在焦灼。从一开始的焦灼、澎湃,到渐渐地麻木……错过了情人节、七夕节、中秋节、圣诞节、跨年,甚至生日,不顾一切去相见的勇气越来越少,对现实的冷静思量越来越多,到最后对可能发生的次生灾害拼命躲避,将两人之间的温情渐渐稀释、挤出……有时候我隔着屏幕看着男友,觉得他十分陌生,像一个虚拟人物。如果视他为不存在,我反而能抵挡那些爱情本该出现却缺席的虚无。

终于等到一个周末,等到我们的两座城市都安宁的时候,他来到我的城市,我们久违地见了一面。我们看了电影,喝了饮料,吃了大餐,但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我的脑子里总是在预演一张张流调图,心里想着:如果我们俩被感染了,那去过的地方是不是也太多了?

第二天,我的城市又出现了疫情,他手忙脚乱地打包行李,预约车辆,逃难般离开,我们都害怕他因为疫情被困在这座城市,无法回去上班。430公里

2022年,随着病毒的不断进化,防控越来越难,我们的活动范围越来越小,男友却离我越来越远。他被调去了北京,而我留在了济南,我们之间相隔430公里的车程。生活被更大的失常打乱了。身边的人们在大量地囤积物资,出门上班携带洗漱包,向空气喷洒酒精,警惕时不时冒出来的封控的风声。当基本的生活需求变成了无法被保证的事,爱情的地位就更低了。

这一年,我很少想起爱情了。在我居住的小区里,最快乐的是池塘里的青蛙和玩闹的孩子,剩下的成人都在风里变形,他们提着肉、蛋、米、面和大葱匆匆回家。我只在提着重物的时候,才会想起爱情,心想如果这时候有一个男人,他就能帮我运送12升的桶装水,帮我提起一桶5升的花生油,抱起一袋10斤的大米……至于一起过那些属于情侣的重要节日,不仅我不再想,我觉得很多人都忘了。

到了冬天,许多城市的疫情管控都放开了,没有行程码,没有核酸,再也不会因为得了病被披露行程和隐私,但是我和男友仍然没有见面。因为我和男友先后都阳了。他阳在北京的出租屋,我阳在济南的出租屋,我们都是孤身一人。网络上有关疫情的爱情考验有很多,比如伴侣阳了以后,另一方不顾一切地坐飞机去当地照顾,虽然看来让人感动,但放在我们俩身上十分不现实。两个人都有工作,能留给自己一个人痊愈的时间已不充裕。

后疫情时代的爱情变成了病友之情,讨论的不是甜言蜜语,全是病情。我们都在床边放好足够的饮用水和食品,躺着伸手就能拿到体温计和药物,脚边放好脸盆,如果发生了呕吐,不至于在冲刺到厕所的过程中体力不支,晕厥在地。

高烧时,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想要喝水,却无法起身,我意识到我在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自言自语,我想男友在北京也是一样艰难,他已高烧到了40度。我看了一眼手机,日历提示我今天是圣诞节。

熬过高烧过后,我开始咳嗽,并出现了“水泥鼻”的症状,只能用嘴呼吸,一晚上难以入睡,只能坐着休息。深夜两点多,我突然开始猛烈地咳嗽,并清晰地感觉到有痰卡住了自己的气管无法排出,意识到情况不妙,我不再窝在床边,站起来跑到水池旁呕吐,鼻子仍然无法呼吸,气管被卡住,我呼吸不到氧气,脸憋得发烫肿胀,用光全身所有力气,也无法把卡住气管的那口痰吐出来——

如果现在能有一只手帮我拍一拍后背就好了。

我绝望地想。只需要帮我拍一下,我就能呼吸到空气了。我的脑子里闪过很多交织的过去和未来,焕发出奇异的光彩,越是艰险绝望,越是激发了我的斗志,我把小腹抵在厨房水池台沿上,试图通过海姆立克急救方法自救。

当我终于能呼吸到新鲜空气的时候,我扶着水池台,慢慢瘫软下去,感到浑身都在虚汗中抖觫。

原来这就是濒临死亡的感觉。爱情是无辜的,即便你的爱人也在承受着病痛,但当你在深夜无助时等不来那一只拍你后背的手,你会觉得爱情形同虚设,随之死亡,只感受到寒冷。

我开始思考,疫情改变了我们对爱情甚至很多感情的态度。我们不希望因为病毒给邻居、同事添麻烦,不希望因为病情使远在老家的父母担忧,我们把自己隔离起来,不想将病毒传染给自己的爱人,孩子……我们决心一个人处理所有的麻烦和困难,等待着这样一个只有自己的瞬间。这和我们的人生的本质多么相似啊。

我慢慢有了经验,原来塞洛唑琳可以治鼻塞,氨溴索可以化痰,孟鲁司特钠可以止咳,向药物求助,比向异地恋人求助更有效。身体素质较差的我吃了很多药,一点点地痊愈,感受到失去的力气在渐渐恢复。男友已经复工了几天,又一个人去医院挂号,候诊室里坐满了阳过后感到心脏不适的年轻人。男友还是傻呵呵的,说在等候的时候,与旁边的“病友”交流了一会,“那哥们站着心率就110,我还好”。我隔着电话说话,声音像瓮在一个罐子里,似苦似甜地笑。我们这对异地情侣在给对方一些“电子陪伴”,不太多,不太有用,形同虚设,但必须要有,吸饱了力气,再转头扎进自己生活里。

粉色玫瑰枯死在瓶子里,修好的马桶又在漏水。我想快了,就快了,我们快回到三年前了,在那个相识的秋天,两个人牵着手去看很红很红的枫叶,我没有负担地在人群中吃着零食,听乐天派的他讲很多傻话,虽然我已忘却那双手的触感,也全然忘了在人群里行走的感觉。

我知道人生来与去只有自己一个人,我一直有视爱情已经结束的决心,这样才能对抗异地恋那巨大的虚无。你要问我,为什么还要维持这段感情?我想问自己,为什么还要维持人生呢? 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