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奇异之旅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

文·佳芝

一段奇异之旅02019年,丈夫因为工作原因被派驻国外。临行前,我们选了一家西餐厅,郑重地为他饯行。这家店的菜品不错,但整顿饭我们两人都吃得心猿意马。

在我们侧后方的一桌,坐了五六个叽叽喳喳的年轻女孩,坐在正中间的那个应该是当天的寿星。她的头上戴着一顶亮闪闪的王冠,面前是一个鱼子酱做成的迷你“蛋糕”。其他女孩用几台手机轮番给她拍照,她也乐于享受这样的注意,配合地摆出各种姿势,嘟嘴、比V、捧着脸笑。

丈夫的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在那一桌上,他的皮鞋鞋跟无意识地缓缓敲击着地面,这是他感觉到愉悦时的小习惯。

我觉察到,身为一个妻子,此时应该有嫉妒的必要。按照电视剧里的情节发展,我应该狠狠地捏他一把,再辅以眼神的威胁,但我扫描了整颗心,却并没有找到嫉妒灼烧后焦黑色的痕迹。

或许我自己,也有一些分心。

为我们上菜的服务生是一个染着金色头发的男人。上菜的时候,他娴熟地从嘴里说出一长串拗口的菜名,然后仔细介绍起复杂的烹饪方式。我很认真地点头,但什么也没有记住。

我用目光一寸一寸地检视起他的脸。他的肤色很深,鼻梁异乎寻常地高挺,我猜想他可能有异域血统。手指的骨节粗壮,指甲被细心地修剪成光洁的椭圆形。

当我终于把注意力从金发男人的身上收回来的时候,却撞见了丈夫玩味的目光。

“我这次出国一年,时间挺长的,你觉得会改变我们的关系吗?”

我也不躲闪,迎上了他的眼神:“说得跟我们是第一次异地一样。”我们同时笑了笑,默契地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可能说出来会有人觉得我言辞夸张,但我真的相信,丈夫就是我的灵魂伴侣。我们俩是一种更懦弱,也更精明版本的“雌雄大盗”(Bonnie and Clyde)。我们之间固若金汤的联结,不是基于兴趣爱好,甚至也不是基于性吸引力,而是建立在一种共同的叛逆冲动之上。当然前提是,我们的叛逆无伤大雅,绝对安全。

我们第一次认识是在高三。英语老师请了假,学校找来了一个刚刚毕业的女老师暂时顶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甜美讨好的声音让我没来由地怒火中烧。我礼貌地向她示意要去下洗手间,就走出了教室。

我开始向学校后门的方向快步走去,速度越来越快,直到真正地跑了起来。路上的行人惊异地望向我,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奔跑,要跑到哪里去。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跑到了学校附近一个人烟稀少的公园。公园的正中央竖立着一座锈迹斑驳的“海盗船”。有一个和我穿着相同校服的人,也在旁边静静地看着这艘船。

我认得这双细长的眼睛,他和我同级,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话,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在上课时间出现在这里。我们就这样,隔着两米的距离,沉默地看着这尊破烂的庞然大物。他突然开口问我:“你想坐海盗船吗?”

船身向下俯冲的时候,巨大的失重感激发了我的求生欲,我用尽力气抓住面前的栏杆,开始撕心裂肺地尖叫。他把一只手交叠在了我的手上,然后开始和我一起尖叫。我们就这样像傻瓜一样,足足尖叫了两分钟。

从船上下来的时候,好像其他细碎的想法已经被离心力全部甩脱干净,心里只剩一种预感:身边的这个人,会和我有很深很深的联系。

很多年以后,我们一起在电影院里看了《四百击》的重映。银幕上,少年安托万在游乐园的旋转机里,借着离心力的作用,在墙壁上变换着各种姿势;他在黑暗里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

那次初遇,奠定了我们之后相处的基调。在外人看来,我们是某种成长的模板,一起从乖巧聪慧的学生,变成了成熟可靠的大人。但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我们时刻被一种隐秘的脱轨愿望所驱动。

被新冠加速的脱轨

2020年,就在丈夫的外派还剩三个月的时候,新冠在全球暴发了。公司紧急地为他指派了新的工作,他的归期也因此无限期地推迟了。

一开始,我甚至没有对这件事有过多的反应,因为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而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我的事业因为疫情受到了冲击,一切从线下转入线上,需要在很短的时间里稳定军心,调整模式。这一切都让我没有时间为了异地婚姻而伤春悲秋,那段时间我们甚至连电话都很少。

这倒不是因为我们的感情淡薄,相反,更像是出自一种笃定。我们在一起十几年了,对方的存在是一种水和空气一样恒定的前提,不需要殚精竭虑地维持。我们之间有这种默契。

幸运的是半年之后,一切都趋于稳定,我提着的一口气终于松懈了下来。此前强行被我扫入角落的种种情绪才像漂浮的灰尘一样,轻轻缓缓地落入我的表层意识。

我们之前读大学的时候也经历过异地恋,但当时,就算物理距离再远,想见他也只需要一张单程机票。这次的情形却是不同的。这场大流行没有一个确定的结束日期,我不知道自己需要等待的是几周、几个月,还是几年。

更致命的还是无聊。这段日子,我过得太过规矩了。我是一个尽心尽职的晚辈,是一个力挽狂澜的专业人士,但我没有了共犯,再也没有人陪着我做那些无伤大雅的坏事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和丈夫打电话。他问我这两天过得怎么样,我懒懒地回答说:“一切都好,只是无聊。”

短暂的沉默之后,他问我:“你还记得我走之前,我们俩吃的那顿饭吗?那天你打量服务生的眼神非常直接。”

我也立刻反击:“再直接也没你直接,我怀疑要是我不在,你都能直接和那桌小女孩拼桌。”

手机听筒里传来他的笑声:“我的意思是,也许我们的关系里是时候引入一些别的人了。”我一骨碌从床上爬了起来,期待已久的“坏事”好像终于出现了。

我们约法三章:第一条原则是不问、不说。我们不会透露自己新伴侣的任何身份信息和交往细节。第二条原则是只允许引入一个新的伴侣。第三条原则是等丈夫可以顺利回国的时候,我们就将自动结束开放关系的模式。

第二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朋友来到了给丈夫饯行的那家西餐厅。我还是没有记住任何拗口的菜名,但我拿到了那个金发服务生的电话。他果然拥有一个异域的名字,就暂时称他为R吧。

之后的约会进行得相当顺利,他非常健谈,也很可爱。当他借着酒劲想要吻我的时候,我拦住了他,坦承了已婚的事实。没想到他身体向后仰了仰,似乎完全不惊讶的样子:“我知道。你去年的时候来过我们店里,和你老公一起,我记得你们。你们俩穿得很体面,但是眼神像野狗一样。”

我向他讲述了我和丈夫之间的约法三章。他听我讲完之后,扬了扬眉毛,没有任何异议。我有些哑然失笑。原来我自以为的反叛,在小我七岁的人眼里,或许并不是什么让人惊奇的事情。

R的出现,填补了我生活里很多的空白。我们会像普通的情侣一样去新开的餐厅吃饭,去郊区的公园踏青。有一次,我们正坐在一家酒吧里聊天的时候,遇见了一个我以前的同事,她一边同我打招呼,一边略显诧异地打量着我身边的R。我非常自然地为双方做了介绍,她见我如此坦荡,好像也就顺势打消了疑虑。她走后,R做了一个怪表情,“好险啊!”

这可能就是我需要的那一点点安全的肾上腺素。

我猜想,丈夫那边的情形应该也和我一样顺利吧,他向来是富有魅力的。我对他的新伴侣自然是有好奇心的。她比我年轻还是比我年长?她和我无限相似还是截然不同?但我是坚决不会放任这种好奇的。

鬼片里不是总有那种经典的设定吗?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座鬼气森森的古宅,里面有一扇绝不能打开的门。但主角永远会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打开密门,迎来惨痛的命运。我每次看到这样的剧情,都会在心里暗暗地说:如果是我,我就绝对不会去开那扇门,我不会允许好奇心把自己置于险境。

如果说我从波伏娃和萨特的关系里,学到了什么教训的话,那就是:绝对不要高估自己宽宏大量的程度,嫉妒是什么样的高等教育都无法驯化的卑劣本能。我猜想,波伏娃与萨特之间的联结,可能比我和丈夫之间的联结更加稀有,也更加稳固。她尚且都要遭受嫉妒的折磨,我又怎么能自信地说,自己一定会幸免呢?所以最好的策略就是不问、不说。我希望这段四角关系里的每一个人,都像候麦电影里的角色,轻盈又天真地跨过道德边界。一种危险的平衡

我和R的关系逐渐稳定了下来,有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们的关系平顺朴实得根本不像一段开放关系。和丈夫的相处,居然也变得比从前更加愉快了。我们还是每周都会打很长很长的电话,虽然闭口不谈自己的新关系,但都能敏锐地感觉到,对方的身上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好像比我们第一年异地的时候更有活力了。

但这种完美的平衡状态被突如其来的封控打破了。

最先开始,我以为只需要在家里待上几天,一切就会重回正轨。R在微信上发来他在家里做的丰盛菜肴,我还会饶有兴致地点评上几句,让他在封控结束之后要记得做给我吃。我甚至还反过来宽慰忧心忡忡的丈夫,让他不要替我担心。可是紧接着,事情就开始急转直下。

一直到现在,我都不能完全平静地描述两个月的封控期间发生的事情。每天一打开手机,就会看到无数让我失望、痛苦的新闻。我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才能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

我开始把怒气撒向这两个最亲近的男人。我觉得人在海外的丈夫,只会轻飘飘地转发新闻,他对我此刻的切身处境是完全无法感同身受的。天性乐观的R也在我眼里变得面目可憎,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身陷千疮百孔的境地还能保持愉快,一张可以出小区4小时的通行证就能让他高兴一整天,他甚至能从水培小葱这样的事情里获得乐趣。我把他的每一滴快乐,都视作是对我的背叛。

我和R之间爆发了几次激烈的争吵之后,我甚至开始后悔进行这场开放关系的试验,曾经我有双倍的快乐,如今却只有双倍的麻烦。我已经开始酝酿,该如何结束掉这段不幸的插曲,但就在这时,仍然与我处于冷战状态的R突然给我发了条信息:“下楼,给你叫的外卖到了。”

我穿着睡衣走到了小区门口,却一眼看到了R。他原本的金色圆寸长长了许多,可以看见新长出来的黑色发根。他递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四五个冰激凌。在封控期间,甜食是绝对稀缺的物资,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买来的。

他压低声音对我说:“愤青,不要再生气了,吃点甜的心情好点。”然后隔着两个N95口罩,飞快地亲吻了我一下。我承认自己非常容易被收买。

2022年年末,丈夫的调任申请被批准了,他终于可以回国了。我和R的关系,也要按照计划结束了。我确实是有些不舍的,但却也没有想继续的念头,说到底,这是一段特殊时期的特殊关系,离开了这个限定,或许就没有那么引人入胜了。

明天丈夫就要回国了,所以今天就是我和R最后见面的日子。我把他送到小区门口,短暂地拥抱了一下,就道了别。他走之后,出于一种恶趣味,我故意停留在原处没有走,想看看他会不会像烂俗偶像剧里的主角一样回过头来看我。但他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哼着歌,脚步轻快地就走出了我的视野。

我自嘲地想,看来我的魅力还是有限,同时又感觉松了一口气,好在我们直到最后一刻都保持轻盈,现在的我们算得上是合格的候麦式角色了。 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