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教育

作者:苗炜

再教育0《金融时报》有一位专栏作家叫露西·凯拉韦,2016年11月退休,时年57岁。2017年9月1日,她去伦敦一所公立学校担任数学老师。露西教书,估计也有面对笨蛋的时候,她的同事建议她,不要使用low ability(低能)这个短语,而应该用low prior attainment。这都是教学上的花言巧语。露西教了一年数学之后,改教写作了。她说,好的老师不是《死亡诗社》里那样子的,好的老师能帮孩子应对考试。她还成立了一个非营利机构,叫“Now teach”,这个机构为那些中年转行想做老师的专业人士服务,有许多律师、银行业从业者,干到四五十岁,转行去教书了。2021年,露西·凯拉韦写了一本回忆录叫Re-educated(《再教育》),讲她离婚、变老、教书的经历。

我也想过转行当老师,去中学里教语文,或者在小学里教数学,但我大概考不下“教师证”。每天我花两三个小时陪孩子看书,陪孩子写作业。在这个过程中,我也琢磨着怎么教孩子。比如我看过一本书叫《儿童怎么学习数学》,书中提到,假如你有一盒彩虹糖,跟孩子一起计数,数一数其中有多少块红色糖果。你要把红色的挑出来,一边挑一边算。这个计数过程包含以下步骤。一是求同,先把红色挑出来。二是分类,红色的在一堆,其他颜色的在另一堆。三是排列,把红色糖块排列整齐,更便于计数。四是顺序,孩子要知道数词的顺序。孩子从1开始数,数到12,假设这一盒糖中有12块红色的糖果,数到12,原先作为“序数”被使用的12,转变为“基数”了,它本来意味着第十二块,现在标示着你一共有12块红色糖果。看到这里,我发觉,我们是下意识地使用求同、分类、排列及排序,日常经验能应对计数,然而,对我们的日常经验加以审视,意味着一种深刻性。

美国有一位文学评论家叫韦恩斯坦,专门研究福克纳的小说,他说recognize这个词是认出、识别的意思,开头是re,是重复、再一次的意思,我们要认知两次才能认出,不看第二次就不知道第一次看到的东西是什么意思。我们经历的生活,这是我们看到的第一次。但我们还会回过头来审视自己的生活,认出其中的逻辑和意义,这是第二次,我们成为自己生活的读者。

有一次,我看一套日本人编辑的书,叫《文具图鉴》,其中一册讲测量,说有两种尺子:一种是画直线的,一般都有数字标识,刻度并不是从边缘开始的;另一种用于测量,刻度从边缘开始,一般没有数字,叫标尺。我躺在沙发上看到这一段,猛然想起我姥姥当年用的标尺,一尺长,有星号标记,似乎是红木的,还有一种裁缝用的粉笔,三角形,但三条边并非直线,而是微微弯曲的弧线,姥姥用标尺量完一块布料,就会用那种粉笔在布上做个记号。

姥姥是一个缝纫女工,她工作的地方叫“缝纫社”,在宫门口,和白塔寺隔着一堵墙。据说,这个缝纫社建立在抗美援朝时期,是给志愿军做军服的,姥姥从一个家庭妇女变成了工人,在缝纫社里干了几十年。我小时候去过那个缝纫社,低矮的平房里摆着几十台缝纫机,几十个老太太低着头干活儿,我不记得她们在做什么样的衣服。姥姥家里也有一台缝纫机,我妈给我买的裤子长了,就会拿去给姥姥,把裤脚收一寸,等过一年,我长高了,再把裤脚放开一寸。白塔寺路口有一个文具店,里面有橡皮筋卖,大概是三分钱或者五分钱一捆,我兜里有三五分钱就去买一捆,做弹弓枪用,揣着一捆橡皮筋让我感到富足。

我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能否体会到那种巨大的快乐,我能体会到——那种买文具的快乐。买铅笔的时候,我可以一下子买10支12支,甚至一下子买100支。有很多铅笔套装,12支,从3H一直到9B,这样就能体会到铅笔从最硬到最黑的硬度和色泽变化。我小时候用的是HB铅笔和2B铅笔,如果能拿到一支6B,那一定视为珍品。除了小时候使用的“中华”之外,我现在能买到施德楼、三菱、辉柏嘉。我还能买到德国产的尺子和圆规,还能买到日本产的橡皮,一个包装有72块。至于60色的马克笔,120色的彩色铅笔,都不是什么稀罕物。还有A4纸,买上几包,随时可以用来当草稿纸。学习用品非常便宜,再也不会匮乏。

如果我发现了什么学习的秘笈,第一条就是“写在纸上”。我们几个家长,偶尔在手机上传两道小学数学题,锻炼一下自己糨糊一样的脑子,我发现我在手机上盯着一道题目看,总不如把它写在纸上更清晰,在纸上可以演算、试错、画辅助线,展开式、长除法就适合在纸上进行。三四千年前的古希腊人面对求解2的平方根这个问题,就是一点点试,2的平方根到底是多少?只要找到一个分数,它的平方是2,那就是2的平方根,这就意味着只要找到一个数的平方,是另一个数的平方的两倍,我们就找到了那个分数。其求解办法就是一个个列出自然数的平方及平方的两倍,在这两列数字中找到一样的,他们当然找不到,但他们会发现,有些数字擦肩而过,3的平方是9,2的平方的两倍是8,两者相差为一;7的平方是49,5的平方的两倍是50,两者相差为一;17的平方是289,12的平方是144,两倍是288,两者相差为一。于是他们由1/1开始构建了一组分数,3/2,7/5,17/12,41/29,99/70,239/169,577/408,这就在一步步逼近2的平方根。构建出第六个分数,误差就小于千分之一了。这里包含着特别简单的数学思维,找到数字m,让m的平方等于n的平方的两倍,我们找不到,但我们能找到m平方加减1就等于两倍的n的平方,由此构建分数。这个想法并不难理解,但我觉得,这个分数序列的构建,最简单的一步在于写出1到30的平方是多少,1到100的平方是多少,它们的两倍又是多少,观察这两列数字。写在纸上,观察并思考,这就是秘笈。把问题写在纸上,面对它开始思考,这就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我们要用大量的纸,要用很多铅笔,要不停地在纸上写写画画。

早上叫儿子起床之前,我会给他削铅笔,转笔刀也有不同规格,有一种能削出更为优雅的长笔尖,把铅笔放进文具盒的时候,我能看见文具盒中划出的许多铅笔道,我会好奇,儿子到底能不能明白老师为什么要讲解9的加法。儿子玩过一把“凑十”尺子,小尺子有上下两截,正反方向有1到9的刻度,拉一下两个数字就凑成了十,上学后他学会了背歌谣,“一九九一好朋友,二八八二手拉手,三七七三真亲密,四六六四一起走,五五凑成一双手”。很简单的凑十法,可能要花一两个月才能巩固。他能明白他背诵的诗是什么意思吗?能理解汉语拼音吗?一日之计在于晨,一年之计在于春,他是否发现,这两个“一”的音调不一样,一个是二声,一个是四声?我有必要提醒他注意吗?会不会把他弄糊涂?小孩子接受的教育,大人加以审视,这也是recognize和re-educated的过程。我想就此做一些记录。

这几年有一个流行词叫“终身学习者”,我也算是一个“终身学习者”吧,时不时急学现用地学点儿软件啥的,也花不少时间看书,但我知道“学习”两字有更特殊的分量,那可不是听别人解读两本书或者自己看两本书那么简单轻巧。很少有哪一种学习过程能跟学生真正的学习过程相同。你要把知识结构化,学语文的时候是在慢慢积累,学数学的时候要体会到“抽象”和“广义”,要用学会的简单的东西去构造出更复杂的东西。你要解题,你要考试。你甚至还要学会审视正在学习的东西。有时候我陪孩子上网课,老师提出一个问题,每个孩子都用力喊出自己的答案,每个孩子都举手,上完一节课,苗大壮会在屋里疯跑一会儿,我能感觉到,他是学嗨了,学习是会让人嗨的。你本来掌握10以内加减法,忽然你掌握了20以内的加减法,这是让人非常快乐的事情。

现在的学习材料实在太丰富,有各式各样的百科全书。不管你是喜欢看字典,喜欢天文,还是喜欢科技与工程,从浅到深的读物能让你从入门读到专业水准。你可以买到地球仪、星象仪、天文望远镜、显微镜。这种知识上的完备是我小时候未能有过的。任何文具、任何知识性的工具都完备,任何教材和书本都完备,不用花太多的成本,你就能很深入地学习。学校并不是唯一的学习场所,老师也不再垄断知识,因此不再有唯一的权威性,借助互联网,你能找到各种学习资源。这是一种学习的权力。掌握是什么东西被教到你孩子的脑袋里,这是一种知识的权力。

小孩子问你,最大的数是多少?无穷大到底有多大?这个问题会指引你去看“无穷集合”是什么。小孩子问你,时钟是怎么显示时间的?这个问题会引导你去看高斯如何定义“同余”。陪孩子写作业,回答小孩子的问题,这是重新训练我的大脑的过程。几年前,我在大街上溜达,有人递给我一张广告纸,上面写的是“大语文补习”,那时候教培行业正热闹,我拿着那张广告不以为然,心想我还不知道什么叫语文?等我儿子上了学,有一天回来问我,什么叫入声字?我赶紧找来汉语拼音和音韵学的书翻翻,这些书又引着我去看“国语运动”和汉语拼音的发展过程。我上北师大中文系的时候,知道黎锦熙教授的名字,但对他的学问并无了解,毕业30年后,我才知道黎锦熙老师做了什么,这实在让我感到羞愧。当年我毕业的时候,觉得我完全能胜任一个语文老师的工作,现在才知道当一个合格的老师是多么不容易。

孩子旺盛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会让我有更多的好奇心与求知欲。我第一次知道了蟒蛇分为卵生的蟒亚科python和主要为卵胎生的蚺亚科boa。我第一次完整地知道了二十四节气。我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整体认读音节”。我还知道了笔顺是根据书写习惯不断变化的。我知道了木卫三和木卫二的名字,开始把希腊神话中的人物跟星星的命名建立联系。未来十年二十年,小孩子就走在这条求知的道路上,这可以帮助我们对抗反智的世界。孩子会不停地问“为什么”,他有很多困惑,大人会被这些“为什么”难住,大人也有自己的困惑。这两年我们的生活都有些动荡不安,有很多烦心事。然而,小孩子打开课本,我们就能遁入一个宁静的空间。在这个空间,理性占据着绝对的支配地位,孩子在学习成为一个理性的人,并用理性的方式理解世界,理解一个简单的事情,继而让更多复杂的事情变得简单。小孩子学的平面几何还是在笛卡儿的坐标系中,小孩子学的还是牛顿力学,这是一种巨大的安慰。

参考书

帕梅拉·利贝克《儿童怎么学习数学:父母和教师指南》,人民教育出版社1986年版;戴维·弗兰纳里《2的平方根:关于一个数和一个数列的对话》,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22年版 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