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滑板:一种爱好背后的生活减法

作者:安妮

玩滑板:一种爱好背后的生活减法0丁小真利落地从滑板上跳下来,随意整理一下头发,抱起板朝我走来,“你又是搭坐车5分钟、等车半小时的电瓶车来剧场的吗?要不要试试滑板?”

这是2021年春末夏初,我和丁小真在秦皇岛戏剧节上的见面。2021年初,丁小真买了人生中第一块滑板。那时新一轮疫情袭来,工作被迫停摆。每天居家办公,她患上了轻度焦虑症,感到人生迷茫,不知道未来的方向。某天去朋友家做客,她看到客厅里立着一块板。“我喜欢滑雪,看到板DNA就动了,情不自禁想试试。”第一次踩上板摔了一跤,但第二次就会滑了,她认为这得益于滑雪练就的平衡感。丁小真觉得,运动或许是排遣焦虑的好方法,但她不想对着手机APP傻练,或者煞有介事地去健身房。如此看来,滑板是个不错的选择,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对场地要求也不高。

丁小真想起曾经做独立杂志时采访过的一位滑板店主,当即约了去店里看看。配滑板是个技术活,除非是一无所知的“小白”,否则基本不会直接购买一块整版。从板面到轮胎,再到各个零部件,都可以根据技术水平和实际需求进行个性化选择,“就像《哈利·波特》里的人选魔杖一样”。事实上,滑板是一项材料消耗很大的运动,滑得多,零件便要经常换。在丁小真看来,即便如此,它依然称得上便宜。“配一块专业板大约400(元),顶配1000(元)左右,这个价在北京也就够买两节健身房的私教课。”优秀的滑手,圈子里称作PRO,能拿到滑板品牌的赞助,算是实打实地用技术养爱好。

滑板入门简单,有块板就能上路。没过几天,滑板成了丁小真的代步工具。不过,北京的路面条件实在难称友好,碎石较多,只能缓慢滑行。于是,她的上下班路线变成了一场定向越野。她在地铁、公交、自行车、步行、滑板间自由切换,枯燥的通勤在丰富的路线规划下显得有趣起来。

“秦皇岛的路太好滑了!这里真的能实现纯滑板通勤,就像乘着风在偌大的园区里穿梭。”丁小真后来才知道,秦皇岛是中国滑板文化的发源地。1994年,由美国著名滑板品牌发起,第一届全国滑板公开赛举办,各地玩滑板的“野孩子”齐聚秦皇岛。此后,滑板不再是人们眼中“街溜子”玩儿的东西,而是作为一项全球性的极限运动走入了中国大众的视野。

丁小真那次去戏剧节最主要的目的是“刷街”。这是滑板圈的“黑话”之一,泛指路面滑行,一项基本功。几个月前,她在北京三里屯遇到过一群滑手。“你们有群吗?我能加入吗?”对方把她拉进群,说:“直接来就行,我们每天都在这儿。”丁小真向我介绍,北京的滑手们有很多据点,每个片区的风格和主攻方向不一样。她加入的小圈子爱玩“街式”,街头气息浓重,什么地形都滑。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喜欢“滑池子”,匹配各种道具的专业滑板场,更适合PRO滑手。也有人会找个固定的地方专注练“招”,比如中关村就有好几处这样的点。

丁小真说的“招”是指借助一定技巧完成的滑板动作。估摸着滑行没问题,又学会了荡板,她决定开始练ollie(豚跳)。要做一个漂亮的ollie,需要站姿、平衡、节奏、滞空、缓冲都准确且一气呵成,对于初学者来说并不容易,平均得练50天。“一开始怎么都不行,板就像焊死在地上,根本起不来。某天一起玩的一个教练朋友看我练,指出我的重心不太对,属于基础没打好。我意识到自己滑行还不行,这才倒回去打基础。”

非职业滑手们的运动热情和技艺精进几乎都靠你来我往的相互指教来推动,丁小真把跟大家一起玩滑板的感受比作在大学参加社团,是离开校园后难得的集体活动。她观察到,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北京玩滑板的人越来越多,大约与东京奥运会诞生了史上首位滑板冠军相关。“即便是奥运选手,也不是圈子里最受欢迎的‘板仔’(指滑手,黑话)。滑板精神是One More Try,比起荣誉,更重要的是挑战自我并从中获得快乐。”丁小真说。

玩滑板:一种爱好背后的生活减法1今年8月,丁小真第一次用自己的B站账号更新了一条VLOG《滑板日记,从买板到骨折!(上)》。视频收获了一万多次的播放量,时不时就有人给她发私信催更下集。“等我拍出一个完美的ollie视频就可以更新了。”

2021年的万圣节,丁小真跟朋友们去刷街,一群化着节日妆的“滑板鬼”绕着望京区域滑了17公里,用她的话说,是“最上头的一段时间”。转眼入冬,她去湖南老家参加婚礼,空余时间一直在看技术视频。有个招,她自觉眼睛学会了,回京后急于实践,放下行李就抱着板出门了。

板仔摔跤是司空见惯的事。丁小真描述,夏天一起滑的女生没有一个人拥有“健全”的腿,通通青一块紫一块。她们运动前通常会做热身、戴护具,以便最大限度地保护自己,但小磕绊总归难免。其实丁小真之前也摔过。那是她第一次在北京刷街,速度特别快,但后刹还不太熟。她路过一个公园门口,领着孩子的一家人从面前经过,没刹住,整个人都“飞”了出去,到现在胳膊上还留着清晰的疤。“但无非就是这样,再严重还崴过脚,歇几天也就好了。”

如今回忆起来,骨折完全可以避免。比如不该认为冬天穿得多就可以不戴护具,比如猛然从南方到北方骨质较脆是常识,还比如至少要仔细想想动作再滑……“剧痛袭来的瞬间我很冷静,周围的朋友都围过来。我没哭。我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热爱,我知道自己真的好喜欢滑板。”

虽然脚踝已经180度地调转了方向,急诊大夫还是安慰丁小真说,可能只是脱臼。心情稍微平缓,主治医生就下了“通牒”,告诉她情况很严重,要做台中型手术。躺在手术台上,她想:“我以后还能玩滑板吗?我刚学会ollie,还没拍过好看的视频呢!我能在空中把板拉平了,可是只有两个朋友看见过。真可惜呀。”

康复期间,滑板圈的朋友们心照不宣地排班去探望丁小真。每次去的人都带着任务,煮饭、做家务,甚至有人帮她洗了一次头。这种超出想象的亲密感令她感到意外。实际上,除了滑板,板仔们平时并没有更多的生活交往。“怎么就像家人一样了呢?可能她们都受过伤,彼此在守护某种情感。”

滑板圈是个比丁小真既往生活大得多的圈子,里面有各年龄段不同行业的人。在那里,她认识了打比赛的“大神”、高中生、“托尼老师”、室内设计师……都是曾经绝不会深入接触的人。丁小真如今是一名出版社图书编辑,过往从事过的职业不算少,但都与文化相关,古着穿搭师、艺术市集策划、独立杂志编辑等。她回忆,患焦虑症的那段时间思绪纷杂,想到有大学同学已经是有千万级粉丝的明星了,也有人开公司赚了钱。再看自己,仿佛一事无成。

“一直待在文化圈里,我变得越来越闭塞。站在‘拍肩膀’的社交场,动不动就‘喝一个’,多多少少有些迷失。似乎我也是其中一员,我感觉自己好重要。”为了维持这份重要,以前的丁小真总要化好妆再出门,朋友圈里有数不清的聚会合影,以及电影、书籍、戏剧、展览。她总在尽力向世界证明“我很有趣”。“我当时有点容貌焦虑,很在乎穿着打扮。我要拼命显得自己有价值。有什么益处吗?没有的。现在看来就是消耗。”

丁小真提起她做志愿者的几段经历。高中毕业,她做过儿童临终关怀中心的志愿者;大学暑假,她前往尼泊尔做过义工;来北京后,她在自闭症中心做过一段时间儿童助教,陪孩子们画画。“做这些事很纯粹,让我面对生活时的愧疚感能小一点。我要靠它们提醒我,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丁小真觉得,滑板带给她的信念感与做志愿者很接近,但又有细微的差别。作为爱好,滑板需要大量练习,枯燥的重复能让人沉静下来,达到平衡状态。快乐来自跟一群秉持同样信念的人一起努力,也来自踩上板的每一次滑行。“滑板的吸引力就是它本身。不被复杂情绪左右,不用思考如何维系关系、会不会得罪人、别人怎么看我。只需要站在板上,往前滑,一直滑。”下降的消费欲

我们的采访是在丁小真家里进行的。走进房门,我的第一印象是“空”。这是一户合租的三居室,非常干净,一只猫在客厅里来回踱步。她带我参观房间。飘窗充当读书角,置物架上放着电脑和黑胶机。衣柜不大,桌面上的物品摆放得整齐有序。

“以前东西多,搬家都扔了,我其实不需要那么多东西。”滑板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爱好,丁小真的消费观也在不知不觉间随之改变,欲望的降低是显性的部分。她告诉我,曾经她特别喜欢买古着,精挑细选,必须跟别人不一样,要能彰显独特品位才行。逛市集是她那会儿热衷的活动,去一趟能买一大包东西。滑板让丁小真重新审视自己的需求。“我不化妆了,一出汗妆就花,因此很久没买过新的化妆品。包包、衣服都用不上,我现在只买舒服的运动装,方便活动。”丁小真今年唯一采买的行头只有年初的一双滑板鞋,每天都穿它,因为随时随地要滑。圈子里有个潜规则,鞋越破旧,说明它的主人刷板越多、练得越勤奋。

吃饭也变得更随意。以前跟朋友约饭,大家总要认真选个餐厅,最好是日料,拍照更出片。现在丁小真更倾向于顶饱的快餐,想着别耽误时间,吃饱了赶快去滑。板仔们喜欢在刷街后的深夜聚餐,因为能量消耗过大,体力难以支撑。他们通常会就近找个还开门的馆子坐下,也不喝酒,吃完就回家睡觉。

黑胶唱片是丁小真过去几年的娱乐消费大头。她翻了翻盒子里的唱片,有些从没听过,还有些甚至不记得自己买过。“我就像个囤物癖,越买越多。但我有多喜欢黑胶呢?”

丁小真粗略地算过,她现在的花销并不比过去少,但每笔钱都花得很踏实,不再沉醉于拆快递时短暂的爽感。她似乎更了解自己的需求了。丁小真觉得,人们仿佛会在潜意识中用不断消费去标记自己的存在,从而构建起一重对外的展示身份,以此换来一定的安全感,这件事不仅仅是购买奢侈品才能办到的。去旅游、去贵价餐厅吃饭、参加文艺活动、养宠物……拍几张照片发布在社交网络上,拿加滤镜的图像描述自己的一部分生活,然后收获点赞和评论。“但是现在的社交环境气压很低,我们并不能随心所欲地承认自己真正的兴趣,所以大家发的内容越来越趋近,因为安全。人们喜欢看同一种生活。”丁小真害怕在朋友圈发布的电影观后感被扣上“装文艺”的帽子。近期看世界杯,她也不敢声张自己对梅西的喜欢,“女球迷”的标签意味过于暧昧,尽管从初中起她就和爸爸一起熬夜看球了。

丁小真打开她的朋友圈信息流给我看。她微信里只有500多名联系人,大部分是板仔。从大学毕业起,丁小真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手动清理联系人列表。到北京工作后,这项事务的频率更高了。她发现,之前认识陌生人都是先加微信,知道的是他的社会身份,目的是谈合作。有段时间不联系,大概就是换了工作,用得上的时候再重新亲昵起来,聊天框里又跳出“亲爱的,在吗?”对方往往面目模糊,好几年也没见过面。

她现在的朋友圈看起来像个短视频软件,都是十几秒钟的滑板视频,共同好友点赞数惊人。“滑板是给生活做减法。它让我没什么顾虑,我真的想记录这一刻。而且我知道很多人跟我站在一起,他们会给我力量。” 滑板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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