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显示的复杂象征

作者:张宇凌

“头发”显示的复杂象征0古老的埃及文明中头发就是很重要的视觉象征。其重要性体现在古埃及是第一个流行戴假发的人类文明。他们不论男女,大多数人都会剃光头发和体毛,因为天气炎热以及对神表示虔敬。所以头发就执行着“第一眼”的审美和阶级标志功能。假发有各种装饰以及清洗存放的方式,富贵人家会往假发上加贵重宝石和金粉,用香脂熏制,或是用植物纤维加厚蓬松,表示其社会身份和地位。

古代希腊、罗马也继承对头发象征意义的爱好。苏格拉底被嘲讽的外貌缺陷就包括秃顶,而罗马早期作品虽然创立了“写真主义”(veristic)的典范,不美化现实,但贵族夫人肖像却大多都顶着造型诡异僵硬的卷发。

《圣经》把女子的长发视为“荣耀”,“但女人有长头发,乃是她的荣耀,因为这头发是给她做盖头的”。(哥林书前书第十一章)。虽然不鼓励男子留长发,但基督徒的最高偶像:耶稣基督,树立了永恒的中长卷发的模范,所以没有人敢对暴露的头发作决绝论断。15世纪的丟勒想要自譬为神的时候,需要故意把他那稀疏的金色短发拉长成浓密深棕的垂肩卷发。虽然修女为了守贞需要盖住头发,但在她们的榜样“圣母玛利亚”的造型中,展现秀发毫不犹豫,即使有头巾,也总是开放松弛的,“弥章”了其中隐现或垂落出来的发丝。

基督教视觉系统中,最能表现头发力量的就是另一个圣徒玛丽,也就是“抹大拉的玛丽”(Mary Magdelaine)。她有一头浓密的红发,性感妖媚,热爱浮华,信教后也曾用头发为耶稣基督的脚涂上香脂。在基督复活升天之后,她决定抛弃一切虚荣装饰,于荒野中修道。于是她在各类图像中就成为一个长发如瀑,用来绕身遮羞甚至全身不着一寸布,也长出了兽毛的“野女人”(FemmeSauvage)的形象。在她的身上,“头发”显示了复杂象征,同时代表着性感浮华和质朴虔敬。

文艺复兴的大师们在回归人类身体真实的过程中,很少有不青睐头发的,毛发是人可见的最大的自然特征之一。波提切利的《维纳斯的诞生》,明显受到中世纪这些“抹大拉的玛丽”形象的影响。维纳斯轻盈赤裸,但也是长发一直垂落过胯,这样她可以自己一手牵引着遮盖重要的部位。这个一手遮胸、一手遮下体的姿态来自古希腊的“谦卑的维纳斯”类型,但头发的运用,则来自抹大拉流放荒野后的“野女人”造型。

“头发”显示的复杂象征1达·芬奇尤其不喜欢装饰,崇尚自然。他的八张圣母图中几乎都是使用透明纱质的头纱,而最著名的《岩间圣母》则完全展现垂落的小卷发。《蒙娜丽莎》也用了几乎看不见的头纱,其透明感不仅展现了头发,也充分展现了达·芬奇的薄涂(sfumato)绘画技术。拉斐尔在《西斯廷圣母》中的处理则是让风吹开圣母的头巾,其中的秀发随着头巾的曲线同样在风中飘拂,反而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到了19世纪英国的“拉斐尔前派”和唯美主义艺术家笔下,女性的头发则不犹豫地显露出色情唯美的意味。不论是伯恩·琼斯笔下的各类仙女,还是罗塞蒂笔下的健壮性感的女人、比亚莱兹笔下的美杜莎或者莎乐美,头发都是她们成为“致命女人”(Femme Fatale)的必备利器。而人类的本能兽欲通过头发的展现,则是超现实主义话题。最夸张的是马克思·恩斯特的《新娘梳妆》,其中的女性都全身赤裸,不论是人是兽,都从头部开始被绚丽而可怕的毛发遮蔽着。

不论男女,头发都因为其最高最显眼,而构筑了社会公共空间的景观。17、18世纪开始,两种跟头发相关的象征在欧洲流行,一个是头顶的假发,另一个是头发编织的艺术品。戴假发的是贵族男子,编织头发的则是贵族女子。

儿童死亡率的提高是制作头发纪念品的最早起因,英国维多利亚时期,母亲们利用死去的孩子的头发来编织成花朵,胸针、手镯或者围绕在照片周边的装饰。维多利亚女王自己在最爱的丈夫阿尔伯特去世之后也做过头发纪念品。人们甚至把头发磨成粉制作成颜料,然后用来绘制悼念的作品。乔安娜·艾本斯坦(JoannaEbenstein)写道:“维多利亚人是出名地情绪化的。”所以头发纪念品风靡一时,甚至出现了专门教导人们如何制作“发艺”的书籍。而其意义也从纯粹的悼念,发展到制作家族树,或者表达生死不渝的友谊。直至当代,以头发为主要材料的艺术家还是女性居多,也主要表达内心的情绪和心理,比如爱丽丝·安德森(AliceAnderson),她曾用头发几乎占领了整个纽约古根海姆美术馆,表现了焦虑、失落、纠结、封闭等心理状态。

跟其他的传统不同的是,伊斯兰文化中,在社会视觉环境里,十分关注女性的头发。这种关注以遮蔽的形式被强调。有两个关键的概念应该被区分,一个是希贾布(hijab),另一个是玛尔(Khimar)。希贾布其实是包括所有的穿着,不只是具体的头巾,它的要求来自“羞体”这个教义。希贾布的本义是用帘子或别的物品,在不同性别之间做出区隔。由此衍生出在社会面貌中,对男女性别都有约束的着装要求,比如男女都要穿着宽松不显露身形的服装……各个教派也对女性的“羞体”有不同的差别要求。这些要求,是为了让信徒保持“谦虚”和“私密”。后一点则是穆斯林社会的典型特色,女性在私密环境中可以向其配偶显示她的性感特征,而在公共场合是绝对不行的。这就是我们会看到黑衣包裹的穆斯林女性也会在“维多利亚的秘密”店里扫货的原因。而玛尔则具体地表示穆斯林妇女佩戴在头上垂落至胸的纺织品,对头巾佩戴的要求各个社会的差异也很大。

“头发”显示的复杂象征2伊朗艺术家雪瑞·娜夏特(ShirinNeshat)在1996年创造了一系列以德黑兰希贾布(hijab)穿着的妇女肖像为基础的作品。她遗憾地发现她年轻时代熟悉的、那些穿着超短裙在街头走过的伊朗女性,如今变成了一个个在街上移动的“平面几何形”。这系列肖像中最有名的一张是《无语》。画面中是一位戴着黑头巾的德黑兰妇女近景大头照,枪口恰好在她耳朵的下方伸出来,仿佛圆形耳坠一般。她的面容上,细细的笔迹印下了一首古代波斯战斗诗歌。

雪瑞·娜夏特在当时表示,她发现穆斯林妇女既被要求绝对母性,也被要求绝对有战斗性,其间蕴藏着她们个体的悲剧性。

另一张艺术品则在最近流传甚广,虽然它的流行是被谎言激发的,那就是比利时艺术家伊迪斯·戴克特(EdythDekyndt)在2014年创作的《原住民阴影》,是从录像截图的一幅用人类长发绑在旗杆上的照片。虽然创作材料并不来自伊朗妇女的头发,原始意图是为了批判奴隶制度,但因为2022年9月被人当成伊朗女性头发做成的旗帜而在网络上广泛流传。谎言很快被澄清,但作品本身的力量,那种“以发为旗,在死之上”的召唤力,反而通过历史的“造假”,更换了上下文,比一开始用来批判奴隶制度,有了一个更强大的精神冲击力。

在伊斯兰文化的当代视野中,各类关于头发的信息一直在不同的立场上纷呈。自2022年9月以来,伊朗至今还未证实是否真正取消了监管妇女着装的道德警察;沙特阿拉伯早在2018年就取消了头巾强制;法国则在2011年,禁止女性在公共场合佩戴掩盖面容的面纱(波卡,burqa),但被联合国于2018年指责为侵犯人权。所以我们今天看到的,既有年轻美丽的女孩子在德黑兰的街头挥舞头巾,也有《纽约时报》2022年度英雄榜上长发披肩的背影,既有欧洲几乎所有最美女明星们面对镜头凝重地剪下自己的头发,也有继续选择戴头巾但在西方国家备受歧视的穆斯林女孩的抗议。所有的形象,不论站在何种立场,即使矛盾,仍然有一股核心的凝聚力,体现在德黑兰街头四处可见的涂鸦标志上:“女性、生命、自由”。不论戴或不戴,关键是女性可以有选择的权力。头巾也可以是自由之旗,就像头发。后者是人体唯一可以暴露在任何天气下,而且可以随风飞舞的、活生生的、自由的象征。 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