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库全书纪事之恭进(5):瓶花斋
作者:卜键与开万楼汪家的情形有些相像,杭州瓶花斋吴氏也是祖籍安徽歙县,也是经营盐业、家境富裕,也有两个响亮的藏书室号,一曰绣谷亭,一曰瓶花斋。而不同之处,在于吴氏迁居杭州更为久远,在浙江盐商中似乎更有威望,留意收藏珍稀图书的时间也要早得多。代表吴家呈进所藏善本的是吴玉墀,而以藏书称名的为其父吴焯和其兄吴城。丁申《武林藏书录》云:“吴焯又喜聚书,凡宋雕元椠与旧家善本,若饥渴之于饮食,求必获而后已,顾瓶花斋之名,称于天下。”这也可视为当日富商藏书的一个大致的规律,数代打拼,积累下偌大家业,同时也关心子孙的教育,注重与文人名士交往,于是聚书渐多,建楼贮藏,后辈中便出现了藏书家。
吴焯为吴氏迁杭的第四代,号称自幼颖悟,9岁能诗,16岁补诸生,然后入国子监读书,曾被毛奇龄称为“畏友”。他在接掌家事后做事认真,待人谦和友善,得到官府和同行两方面的信任,长期担任总商,协助办理一年的盐引发放等事。康熙帝最后两次南巡,吴焯都参与了浙江的迎驾筹备,恭献诗赋与《歳华纪丽续编》《圣因寺志》《海潮集说》三书,受到皇上好评,命将《海潮集说》留览,其余付内阁收存。余暇时光,吴焯倾心于买书、抄书和编书,也喜欢读书写作,有诗文集流传。有一篇《吴绣谷先生行状》写其聚书之痴:
先生藏书不下数万卷,元钞宋椠,购常不资。一书必兼数本相参比,有所举正,辄疏其颠末而甄识之,海内证索家推为第一。……稍暇辄坐瓶花斋,签帙纵横,手自点勘,至夜分乃罢。
绣谷之号,得于吴家园林有一株古藤,每至花季柔条下垂如璎珞,建亭其侧,置酒高会,时人以绣谷亭称之。爱书聚书从来都不是纯文人的专利,而一旦真的爱上书籍,沉浸其间,又必然走上文士范、学者化之路。读到这里,已不便再对商人藏书发出讥讽了。
吴焯有三个儿子,雍正十一年秋辞世后,由长子吴城主家。吴城号鸥亭,为太学生,与父亲一样酷爱藏书,爱与名流交往。《杭郡诗辑》曰:“鸥亭为尺凫先生长子,承其先业,雅好聚书,储藏所未备者,搜求校勘,数十年丹铅不去手。所居在九曲巷口,与振绮堂汪氏衡宇相望。”这是一种继承和持守,吴氏藏书的名声也更加响亮,同邑金志章有诗:“楼居插架逾万签,五车四库皆能兼。丹黄一一手勘定,部分鳞次何精严。”一次吴城游京师,清晨忽闻敲门声急,原来是书商求售,持来吴焯旧藏《丁卯集》,已失去20余年,简端的图章宛然如新。他对此集的失而复得感慨万千,赋诗纪念:“手泽犹存小劫中,金台重购自城东。去来空自悲雷剑,得失何须问楚弓。”父子两代的藏书佳话,引起了许多共鸣。
乾隆十六年春,弘历第一次南巡至杭州,吴城与厉鹗合作剧本《群仙祝寿》《百灵效瑞》,总名《迎銮新曲》,在迎驾时上演,大约与他任总商之类角色相关。而没过多少年,吴城就将家族的盐业经营交给二弟吴玉垣,背起诗囊,与二三好友游山玩水去也。待乾隆三十八年征缴图书之际,吴城已去世,玉垣专注于家族生意,此事便由老三玉墀出面,进呈的瓶花斋藏本也被标注为“浙江吴玉墀家藏本”。
吴玉墀,号小谷,父亲辞世时大约尚在怀抱。袁枚追忆乾隆四年中进士后请假回乡娶妻,曾到瓶花斋与吴城对酌,“其时小谷才四岁”,被指为记忆有误。那时玉墀应在七八岁,已开始在哥哥指导下读书。关于吴玉墀的记载很少,只知他在三十五年秋闱考中顺天乡试举人,后来做过太平教谕、贵阳府长寨县同知,能诗,并著有《味乳亭集》。籍贯浙江,为何到京师参加乡试?当时对考生冒籍查验极严,又为何得以过关?联想到吴城在京购得父亲旧藏珍本一节,或吴氏在京师也有房产,有些类似于今日之“高考移民”吧。经商而优,则学与仕,玉墀应为吴氏入清后的第一个举人,寄寓着家族的希望。
在浙江巡抚三宝开列的藏书家名单中,吴玉墀的瓶花斋排在第二位,或与吴氏在杭州商界的资深地位相关。对于藏书,玉墀应不像父亲和大哥那样痴迷,时人记述瓶花斋、绣谷亭逸事,也总是写吴焯、吴城父子,几乎与之无关;而考中举人之后,他也无意于盐业营销,人生目标指向仕途。呈进藏书时吴家老二还在,推出弟弟玉墀作为家族代表,也是希望能有利于他的前程。以常理推论,吴玉墀中举后应会持续参加会试,而屡战屡败,终于灰了心,才会去做一个八品的县学教谕。太平县属于安徽,待他转为从六品的同知,又到了贵州地界。洪亮吉《吴司马玉墀洗砚图》有“盘盘嗜古三十年,岁宴不知门外事。忽然四十作慢郎,骑马远复来炎荒”之句,对其走上仕途发出慨叹。
浙江省解送四库馆的瓶花斋藏书为305种,列在知不足斋、开万楼之后。再经馆臣比勘拣选,《四库全书总目》共著录瓶花斋藏本152种,其中抄录42种,入存目110种。比较天一阁藏书被著录475种,获得誊抄的只有96种,其比例并不算小。在乾隆帝颁旨奖誉时,瓶花斋未入前四家,但列在二等第一,进呈的善本《说文篆韵谱》《历代制度详说》皆得到御笔题诗。
那是在三十九年四月,弘历作《题吕祖谦历代制度详说》:“……讵宁考据资谈柄,欲见施行洽化舒。昔未羶芗后知重,吁嗟此弊那能无!”羶芗,即馨香,指祭祀所用五谷之香气。诗句若有所指,使人联想到当时的一桩治安案件,福隆安的家仆蓝大在外酗酒逞凶,巡城御史永明、陈憬仅薄加责罚。御史李潄芳参奏其有心包庇,钦命将二人交部严加议处,命刑部将蓝大从重治罪,并要“福隆安明白回奏”。此事引起弘历对体制性弊案的反思,在诗中应有所流露。
另一首《题说文篆韵谱》,约在一个月后写于避暑山庄,曰:
徐锴说文兄铉序,依然朱氏曝书藏卷前有朱彝尊印记盖曾为曝书亭所藏。制文遵古见诚卓,作隶趋今辨以详。许慎特嘉研六篆,贾鲂何事变三仓。成编割裂异大典此书以韵相次,音训简明,便于检阅,实为小学津梁,非若《永乐大典》之依韵采辑,将各书割裂散见者比,因字区分述旧章。惟是微传资训诂,信堪小学示津梁。即看绣谷勤收弆绣谷乃吴玉墀家藏书处,意在尊闻实所臧。
弘历对兴修《四库全书》极为关切,木兰秋狝期间,馆臣仍通过驿传将书稿等源源送达,由于敏中等呈递御前。提交皇上题诗的皆属善本,应经纂修挑选,总纂审定,还要附上提要,经副总裁、总裁把关,他们会为皇上代拟诗稿吗?怕不会。曾见过弘历随口吟诵,于敏中谛听死记、回去即加记录整理的描述,那才是一种真实的情形。 四库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