制造业回流,重振美国经济的药方?

作者:张宇琦

制造业回流,重振美国经济的药方?0苏珊妮·伯格是美国麻省理工学院(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德奇研究所的首任教授、美国人文与科学院成员。自上世纪80年代起,她先后参与、主持3个麻省理工学院的制造业跨学科研究项目。

史兆威是美国哈佛大学商学院(Harvard Business School)工商管理系的管理实践教授,也是《制造繁荣:美国为什么需要制造业复兴》(Producing Prosperity,2012)的两位作者之一。货币霸权的副作用

三联生活周刊:2022年,美元历史性的升值给全球经济体和国际贸易造成冲击,但站在美国的视角,这一轮美元升值是好事吗?

苏珊妮·伯格:对美国消费者来说,强势的美元意味着进口产品相对便宜。但同时,进口产品在美国家庭预算中所占份额相对较小,在全球范围内,美国都属于对进口依赖程度较低的国家。因此,美元升值对普通美国人的生活可能不构成明显的直接影响。

自2021年以来,对美国人生活产生最大影响的是通货膨胀。比如,在CPI(消费者价格指数)篮子中,上涨最快的类别就是能源,无论是汽油还是用于取暖的燃料油涨幅都很大,而美国是一个需要开私家车长距离通勤的国家(注:根据Statista网站2021年的统计数据,汽车是76%的美国人唯一的出行工具)。总之,通胀给美国家庭造成普遍的支出压力,也因此成为刚刚结束的中期选举中最核心的辩题。

从意识形态上来说,在美国国内,强势美元并不具有什么正确性,事实上,高利率对执政者来说往往是件糟糕的事,无论他来自于哪个党派。当美联储为了对抗通胀而提高利率,各行各业要付出更高的成本,想买房的家庭很难申请到新的抵押贷款,它当然不会是受民众欢迎的政策。但新冠疫情之后,通胀率上升得如此之快,提高利率又似乎是必要的。

史兆威:美国现在处于上世纪80年代以来最严重的通货膨胀,但相比其他也在经历通胀的国家,美元在国际贸易中的特殊地位使美国经济受到的冲击相对较少。举例来说,欧洲目前面临着货币贬值,那里能源成本的上升远比美国严重,因为全世界的石油是以美元结算的。除非从俄罗斯买,那样可以享受到“折扣价格”。虽然欧洲的政府正在控制能源价格,也为这个冬天准备了足够的天然气库存,但明年冬天用什么还没有着落。欧洲的天然气价格现在接近美国的5倍,那么如果你从事的是能源密集型产业,比如铝、玻璃制造、钢铁或者化学品生产,就会受到相当大的影响,远比美国同行的问题大得多。

但对美国制造业来说,美元升值同时是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因为这让美国商品的出口价格更没有竞争力了。一方面,美国政府受益于美元作为世界上最主要结算货币的地位,习惯使用这一政策工具,比如,用于对俄罗斯的经济制裁。另一方面,过高的美元让美国制造业付出了很高的代价。这种副作用是无法避免的,是市场机制本身在发挥作用。

制造业回流,重振美国经济的药方?1三联生活周刊:过去有种流行的看法是,美国不需要自己生产商品,因为美元就是美国竞争力最强的产品。美元水平和美国在国际贸易中的竞争力是怎样相互作用的?

苏珊妮·伯格:这个问题让我想起一个故事。上世纪70年代发生了石油危机,之后美国经济一度陷入和现在有些相似的滞胀。为了扼制高通胀,联邦储备银行提高了基准利率,导致美元多年保持在高位,给美国制造业造成很负面的影响。而当时日本的工业发展很快,美国国内因此开始讨论竞争策略。在80年代末期,我所在的麻省理工学院举办了一场研讨会,会上出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场面,保罗·克鲁格曼(Paul Krugman)教授(注:2008年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他当时在麻省理工学院教经济学,现在是《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说,他再也不想听到“竞争力”这个词了,他认为在美国谈论制造业的生产竞争力完全没有意义,因为只要我们想,我们甚至可以把棉质衬衫卖到斯里兰卡去,我们可以把任何东西卖到全世界任何地方,只要把美元调整到相应的水平。不过,就在这时,工程学院的院长突然站起来指着克鲁格曼教授说:“我一直就觉得经济学从根本上存在某些问题,现在我终于知道是什么了。”

史兆威:和很多人一样,我认为美元被严重高估了。从80年代至今,美元很少处于能真实反映美国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差的水平上,这也导致美国生产的商品相对其他国家来说非常昂贵。“二战”后,美国曾是全世界制造业实力最强大的国家,在美元成为世界主导货币时,美国经济生产总额和所有其他国家加起来相当。虽然美国现在仍是全球最大的经济体,但它相对其他国家的规模只有当时的三分之一,而美元币值并没有反映出这种“残酷”的现实。

贸易平衡或许是衡量一个经济体竞争力的粗略标准,因为在货币贬值的情况下,贸易平衡会得到改善,但也会降低人们的生活水平,而且由于全球供应链的结构很复杂,国家之间的净出口额往往需要更仔细的分析。但总体上,美国的贸易赤字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一直很大,而且在不断增加。这主要是美国制造业竞争力下降造成的,上世纪90年代以来科技行业等服务业产品的出口增长,也不足以抵消制造业的收缩。

包括中国在内的一些国家一直希望国际贸易减少对美元的依赖,如果我们真的能发展出一个多货币的架构,那么美元的价值可能会回到更真实的水平。

制造业回流,重振美国经济的药方?2三联生活周刊:在人们的印象里,重振制造业在美国成为热门议题,或许是从2016年特朗普的竞选口号开始的。但你对制造业的关注显然远早于那时,最初为何会对这个问题产生兴趣?美国政策制定者当时对制造业的认识是怎样的?

苏珊妮·伯格:我是政治学学者,早年的研究聚焦于欧洲工业化转型中的农民意识形态。20世纪80年代末美国经济危机期间,当时的麻省理工学院院长保罗·格雷(Paul Grey)指派工程学、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一些老师共同完成一项研究,分析美国生产力增长缓慢和工业停滞的原因,我是那个小组的一员。我们写了一本题为《美国制造》(Made in America)的书,后来被看作是有关美国经济的公开讨论中的一个里程碑。2010年,另一位校长又启动了一个名为“创新经济生产力”的小组,这一次我们想回答的是,为什么大量的美国创新企业,无法将新产品规模化并推向市场?为了维护创新型经济,我们应该在哪里生产,进行哪种生产?

从奥巴马政府时代到今天,与制造业回归相关的政治经济考量已经彻底转变。在2008年金融危机引发的衰退期间,大多数专家,尤其是经济学家的共识仍然是,制造业就像农业一样,注定会收缩成美国经济非常小的一部分。美国在1900年时仍有大约40%的人口从事农业,这样才足以生产养活所有人口的食物,而今天,农业部门雇用了不到美国2%的人口。以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为代表的经济学家——萨默斯现在仍是领先的学者和总统的经济顾问——预测,制造业会不断萎缩,而且这是一个自然而然的、不值得关注的现象。

但也有一些专家看到,制造业与农业完全不一样。第一个重要的区别是,美国农业生产存在大量盈余,而制造业面对的是高赤字。其次,如果有一件事是美国非常擅长的,那就是创新。通过调研,我们相信创新与制造业密不可分——如果制造业消失了,创新也会消失。但在2010年前后,这被认为是一个几乎荒谬的想法。

当时,美国最赚钱的公司是苹果公司,它在美国设计产品、在美国分销产品,但所有制造都是在中国完成的,在鸿海集团的富士康工厂。高通、思科、戴尔公司也是这样。我们当时假设,如果它们的效益这么好,或许所有企业都该采用这个模式。但故事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我们在调研中发现,苹果的高级设计师、研究人员有超过一半的时间待在中国的工厂。事实上,无论在苹果这样的寡头公司还是美国本土的小型工厂,创造了最多价值的活动都是服务和物品的组合,它们是无法切割开的。

最终,我们发表的研究确实对华盛顿的政策产生了影响,我们曾和奥巴马总统会面,向他解释我们的想法。在奥巴马总统任内,对制造业的大量关注开始恢复,联邦政府还成立了名为制造创新研究所的新项目(注:美国国家制造创新网络)。现在全美大概有20个属于这个项目的研究所,每一个都专注于一种技术,例如,设立在麻省理工学院的研究所专注的是功能面料。

当然,新冠大流行真正强烈地激发了关于制造业的认识。人们认识到,诸如口罩、防护服、半导体芯片这样的产品是多么关键,最好在我们自己的领土上,或者我们确知可以依赖的国家生产。

史兆威:这几年的确有很多美国政策制定者认识到了制造业的重要性,但这个思想的转变很慢。说来有趣,今年一些在华盛顿工作的人来找我交流时,会惊讶地说,“你13年前就发表论文探讨制造业的问题了”。其实,我从2005年加入哈佛商学院就在提了。

到哈佛商学院教授运营管理之前,我在工业界工作了28年,其中有18年在计算机行业,10年在消费电子行业。我参与开发过很多领域的产品,在那个过程中,开始意识到制造业和创新之间的联系。20世纪80年代,丰田、日立、索尼等日本公司首先让世界看到,在打磨制造工艺的过程中存在多少创新的可能。到了20世纪90年代末,那是中国经济越来越开放的时期,也是在那时,我发现在美国做产品开发和制造越来越困难。当时,我正在柯达公司工作,恰逢胶片摄影开始过渡到数码摄影,但因为美国消费电子行业的很多生产基地早已转移,比如,美国的电视组装厂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就转到了人工成本更低的日本、韩国。但当时间来到90年代末,这意味着数码相机需要的电子传感器、可充电电池的制造能力,在美国也找不到了。

美国早先去工业化所基于的假设是,发达经济体即使在制造业萎缩的情况下也能继续繁荣增长,因为服务业和其他知识型部门会填补制造的缺口。换句话说,制造业一点都不重要。但就像我们在《制造繁荣》中所写的,去工业化是一个注定失败的大型经济实验。我们提出了“产业公地”的概念,就是为了说明创新是建立在工业环境、供应商、技术工人等一系列能力的基础上,当产业公地随着产业链的外移被侵蚀,建立在知识和创新基础上的服务业也会损失增长动力。

制造业回流,重振美国经济的药方?3三联生活周刊:在美国制造业试图重新本土化的过程中,最大的挑战可能是什么?

苏珊妮·伯格:劳动力问题会是美国制造业复苏的关键。去年,我们又开始了一项叫“未来的工作”(Work of the Future)的研究,又是一次麻省理工学院的工程师、科学家和社会科学家之间的合作。我所在的小组采访了大约50家位于马萨诸塞州、俄亥俄州和亚利桑那州的中小型的制造公司(注:雇员少于50人为小型企业,少于250人为中型企业)。在美国,大约90%的制造企业都是这种规模,它们雇用了40%的工人。

在我们准备这项研究期间,尤其是2017年,当时人们热衷讨论的是,机器人将很快替代所有工作,也是在这一年,人们预测自动驾驶汽车将在一年内上路。如果你是个年轻人,你可能不会想做一个随时会被机器人取代的工作。于是,我们每进入一个车间,问的第一个问题都是:“过去的5年里,你们采购了什么新设备?过去负责这道工序的人去了哪里?”结果,我们在俄亥俄州调研的所有工厂里只发现了一个机器人。制造厂并非想要摆脱工人,恰恰相反,他们想雇用更多的人。

我们接着发现,许多工厂出现劳动力短缺,是因为不愿意支付足够多的工资,如果工资足够体面,招工就没什么问题。在波士顿一家制造试管的公司,我问CEO:“你的工人需要额外的培训才能胜任工作吗?”他说:“不,我雇用的都是高中毕业生,他们工作起来完全没问题,但他们都缺少职业精神,会为了每小时多一美元而离开我这里,为别人工作。”于是我问他付给工人多少钱,他说每小时10美元。要知道,每小时10美元是最低的工资标准,如果有人愿意付每小时11美元,那就提高了不少。

过去许多人认为,因为制造业的工作是脏的、困难的、危险的,所以年轻人不愿意从事制造业。但实际并非如此。美国的年轻人和汽车打交道,喜欢自己动手做东西。年轻人从前不想进入制造业的原因更多在于,他们的父母认为,10年之内会有大约500万个制造业岗位被剥夺,而且制造工人的工资显著下降了,谁会愿意让自己的孩子投身一个工作机会大量流失、工资不高的行业呢?

值得指出的是,制造业工资的下降与工会的日渐衰弱也有关。战后时期,也就是50年代到60年代,有相当多的制造工人属于工会,而今天,只有6%的工人属于工会。作为一名政治学者,我认为这是制造业停滞不前的有力解释之一。

史兆威:人们现在开始意识到,制造业的重新本土化意味着成本的提高。要提供“高薪、有工会的良好工作”,就必须将生产力提高到足以克服成本差异的水平,使消费者愿意为本土生产的产品花更多钱,不然这种回流就是不可能持续的。从这个角度说,拜登总统的《通胀削减法案》(Inflation Reduction Act)反而可能加剧通胀,除非我们能调整美元币值,或者其他货币兑美元价值提升。但在今天的国际金融体系中,任何国家要控制本国汇率都是很难的。中国仍然可以在相当程度上管理汇率,是因为实行了广泛的资本控制,但大多数政府都很难做到这一点。

比如,欧元现在的水平和20年前差不多,但是在2014年左右的历史高点,欧元兑美元汇率接近1.4∶1,当时欧元区国家担心货币升值会威胁制造业的存活。而最近,欧洲工业竞争力受到的威胁来自于对俄罗斯能源的依赖,所以欧盟在加速可再生能源的转型。但这意味着,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欧洲制造业的成本会攀升,有人说这可能导致欧洲的产业空心化。总之,我们早已处在一个很难管理汇率的时代,大宗货品是全球定价的,制造企业面临的是全球性竞争……这是一个相互依赖程度远超想象的世界。在作用于短期的货币政策和需要长期规划的实体经济之间,没有轻松的解决方案。

三联生活周刊:拜登总统今年8月签署的《通胀削减法案》和《科学芯片法案》,会如美国媒体所说,前所未有地激励制造业回流吗?

苏珊妮·伯格:我认为美国制造业复兴的强劲趋势很可能保持,政府最近宣布的巨大投资会为制造业带来很大改变。不过,虽然我们现在面对着一个很好的机遇,能否实现仍然存在不确定性。现在更多的美国制造商开始意识到,必须要支付更高的工资了。如果我们今天能够创造良好的工作、提供体面的工资,让人们享有职业流动性,制造业的岗位就会吸引人。我在许多美国中小型制造企业看到,人们还在用祖父在40年代买的铣床。我们需要把当下的先进制造技术引入这些工厂。当生产力提高,企业就能支付更高的工资。

每当有人质疑美国制造业的前景,我就会说,看看德国,那里有20%的劳动力仍在从事制造业,长期保持着贸易顺差。德国制造业的繁荣并非建立在低工资的基础上,10年前我们进行调研时,德国工人的时薪比美国工人高66%。总之,德国的案例让我们看到,从经济上来讲,一个发达工业国家发展制造业不存在什么不可能。多和其他国家比较,我们就会理解,制造业不会像农业那样自然而然地萎缩,它的发展轨迹是由政治选择决定的,可以因我们的行动改变。

史兆威:我不确定这一次是“前所未有”的激励,但它的确已为美国引来很多新投资。比如10月初,美光(Micron)公司宣布要在纽约州建厂,未来20年投入1000亿美元。《金融时报》上最近的一篇文章提到,欧洲国家已经开始担心,由于这些激励措施,原本流向欧洲的投资会转移到美国。

我想指出的另一点是,总是有人以为会在一年之内就目睹美国制造业的重新崛起,但变化需要至少5年甚至10年才能显现。就像中国大陆的制造业从上世纪90年代末出现真正的发展,那是因为香港和台湾的工厂在80年代就开始向大陆转移,逐渐完成了供应链的本土化,美国正在部分经历相似的过程。一个个小的变化积累起来,才能促成宏观层面的实质性变化,而这些小的变化的确在迸发。 世界经济美元制造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