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元贬值:通货膨胀的“成色”

作者:刘畅

日元贬值:通货膨胀的“成色”0“一些你看好的房源,如果不赶快下手,可能很快就被抢了。用贷款买房时,就会发现有人出全款买走了。”卢颖从2009年来到日本东京读研究生、工作,一直有买房的打算,直到去年年初拿到日本的身份,有资格办贷款,恰赶上东京房价飞涨的前奏。几乎从那时开始,她在自己购房的朋友圈里,就见到东京房市出现曾经在中国国内普遍发生甚至在日本泡沫经济时代才有的场景。“一年之内,以前六七千万日元的户建,就卖到了八九千万。”

日语中的“户建”相当于独栋别墅,只不过买家还拥有土地所有权,一般建在市郊,虽然通勤时间长些,但有独立的庭院,往往是有孩子的中产家庭的选择;与之相对的,是市中心的公寓,除了富豪们的大平层,主要面向年轻人租住,有许多人也用来投资。

在零售公司做运营工作的卢颖和在IT行业工作的丈夫,两个人一年的收入能有900万日元,在当地算典型的中产家庭,吃穿不愁,每年可以出去旅游一两次,看到奢侈品的包也能买上一个,平常生活不必特意攒钱。此前他们二人挤在东京23区内一间一室一厅的公寓,半个小时就能到办公地点,但只有37平方米,赶上孩子即将出世,小两口希望用6000多万日元在东京23区内买一套户建,卢颖在疫情后居家办公可以住得宽敞,院子里有地方停车,还能为孩子准备一个玩耍的场地。

当他们从2021年2月开始看房时,便已感到东京地区的房市普遍火热起来。一方面因为新冠疫情,国际贸易受阻,钢筋、水泥、干粉砂浆等进口的建筑材料价格上涨。资料显示,新建户建的成本由此增加5%~10%。更主要的原因是,日本企业纷纷提倡远程居家办公,上班族住小居室的公寓在东京是常态,无法满足又居住又办公的需求,距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的户建成了“刚需”。“性价比高的房子,稍有犹豫就被别人买走。好的新楼盘,抽签的人很多,中签率也很低。”

日元贬值:通货膨胀的“成色”1卢颖记得,她想找个房龄不太长的两层小楼,那时房价早已从2020年初新冠疫情乍起时,日本政府宣布第一次紧急事态宣言下的经济停滞中复苏过来,东京的整栋建筑均价从2020年的每平方米65万余日元的谷底开始回升,即使仍处在第二次紧急事态宣言中,街面上酒店的营业时间有所缩短,也没有阻挡这个趋势。而当他们4月把房买下来时,虽然均价尚未达到2019年的水平,可选的房源已不多。所幸,她买到一座两层小楼,坐地铁到新宿区半个多小时,虽然面积不过80多平方米,但没有超预算,房价的三分之二用贷款,贷款利率很低,算上保险也只有0.9%,相比曾经的租金,每月多了3万多日元,仍只占每月日常开销的四分之一,对日常生活没有影响。

而就像卢颖发现,自打他们买完房后,自己购房的朋友圈里就再难用相近的价格买到周边的户建了。资料显示,无论户建还是公寓的价格仍在持续“起飞”。2021年10月在东京圈发售的新建公寓,均价为每户6750万日元,不仅超过疫情前,也超过了泡沫经济期1990年时的价格,达到历史最高水平。根据日本国土交通省的统计,东京23区整栋建筑的均价在今年每平方米超过86万日元,为十余年来最高,一年内的涨幅超过10%,也是历史罕见。

这样的场景并不寻常。自上世纪90年代房地产泡沫破裂后,日本人对于买房的态度似乎始终是“望而却步”。居民在房地产泡沫时期贷款30年买的房,在房地产泡沫破裂后迅速贬值,但贷款的负担没有减轻,而因为经济萎缩,人们的工资不再上涨,甚至失业,节衣缩食地填补亏空。年轻人连新车都不敢买,房子更是遥不可及。

“直到近些年来,日本的小家庭中,丈夫在外工作、妻子相夫教子的模式逐渐被打破,夫妻是双职工的情况越来越多,家庭购买力增强,东京地区的地价、房价逐渐涨起来。”1996年便来到东京,在日本国立政策研究大学院大学任教的邢予青教授发现,除了家庭分工的变化,日本近十年来的经济发展也是重要原因,两个人以上的家庭金融资产从2012年的1650万日元,涨到1880万日元,购买力增强。

不过与30余年前房地产泡沫相比,近年房价的上涨多聚焦在东京等大城市。即便只是聚焦于东京的房价,也与曾经泡沫时期不同。不仅涨幅平缓,当从2021年房价开始明显上涨后,即便2022年涨幅陡增,原因也和经济膨胀关系不大。受俄乌冲突影响,乌克兰东部的钢铁厂停工,用于住宅楼等钢筋的异形棒钢的价格每吨上涨约7%,从俄罗斯进口的木材也受限,不论新旧,房屋建造、改造成本继续上涨。

而更大的助推原因是,随着2022年美元加息,而日本央行不加息,导致当美国现在10年期国债的回报率在4%左右时,日本的10年期国债回报率接近于0,于是投资者会卖出以日元定价的资产,转而投向以美元为定价的资产,日元由此贬值。由此外资又流进“降价”了的日本,投资东京圈便于出租的公寓,或是度假的别墅,拉高房价。而日元贬值不仅拉动房价,更拉动物价,成为目前日本经济面临的最大问题。

日元贬值:通货膨胀的“成色”2如今在卢颖的日常生活中,每天消耗最大的是婴儿的奶粉和尿布。她发觉奶粉价格10月份以来涨了近10%,11月1日以来,尿布价格也涨了将近10%,于是她趁着打折,一次囤下一个月的尿布。不仅是婴儿用品,万余种商品都在涨价。“调味品涨了10%,食用油涨了30%多。”卢颖看到自己朋友圈里的闺密从讨论奢侈品涨价,也开始谈论日常买东西要看打折的通知,而日本媒体也对物价上涨有详细的介绍,甚至有媒体调查家庭主妇如何“消费降级”——除了提倡少吃面包、多吃本国大米,豆芽成为家庭主妇们的首选,在酱汁的陪衬下,不仅可以用肉末炒豆芽,也可以用豆芽拌饭。

物价上涨是从能源领域逐渐波及到日用品上的。邢予青教授介绍,在日本,石油、天然气等用来发电、取暖、运输的能源资源,小麦、榨油的菜籽、便宜的牛肉等食品材料都依赖进口。今年年初以来,随着美国抑制本土的通货膨胀,收紧货币政策,美联储在3月加息25个基点后,开启2018年以来首次加息之旅。此后5月美元加息50个基点,6月加息75个基点,9月加息75个基点,11月再加息75个基点。与之相应,日元在4月20日时突破1美元兑129日元,汇率连续贬值13天,是自1971年以来的最长连跌纪录,而到10月20日时,日元汇率跌破1美元兑150日元大关,乃1990年8月以来的32年来首次。如此强度的日元贬值,使得进口价格在能源价格已经上涨的情况下“雪上加霜”,贸易逆差空前膨胀。“天然气价格上涨,石油价格也从去年的40美元一桶,升到最高110美元一桶,推动电价、运费上涨,这些成本会转嫁到其他产品上,各个品类的价格都会顺势增加。”

这是日本几十年来最汹涌的涨价潮,截至11月中旬,日本东京23区的消费者物价指数,在不含生鲜食品的情况下同比增加3.6%,为40年零7个月以来最大增幅。根据日本媒体的估算,今年日本的食品涨价给两口人以上的家庭每月增加5730日元的开销,一年的负担累计增加约7万日元。

如果说,对于卢颖这样的家庭,生活压力尚不明显,对于一些退休的老人,就会感到压力。今年已经70岁的山田泉就是其一。他在东京做了一辈子地方公务员,10年前退休,每个月年金的七成都用于日常开销,物价上涨令他的生活不得不做出些改变,“超市里商品涨价前,会先贴出公告,写上诸如‘因原材料涨价,食品将从7月10日涨价’的告示。今年鸡蛋一下从180日元涨到200日元,这些必需品只能换便宜的品牌买,其他食品少买一些,而因为电费、燃气费都贵,今年夏天开空调、冬天开暖气,都得省着开”。

山田泉说,因为始终是地方公务员的缘故,收入一直不高。即使泡沫经济时代,他也没有闲钱投资股市和房子,未曾体验过企业豪掷千金,为员工日常乘坐堪比机票价格的新干线通勤报销,或是员工在酒吧里轻轻松松给服务员上万元小费的豪奢生活,也未曾背上泡沫破裂后的负债,生活一直不温不火。在他的记忆里,物价稳定,鸡蛋价格数十年不变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上一次如此规模的涨价还是上世纪70年代石油危机时,“当时我还是单身,对家庭日用品印象不深,只记得石油涨价,连带卫生纸也涨价,当时电视上播家庭主妇抢卫生纸的画面,超市里货架上的纸常常断货,于是我也跟着囤,一次能买够一年用的。甚至后来养成习惯,即使如今看到便宜的卫生纸,也会囤上一两提”。

不过,当时的涨价与当下的涨价潮不可同日而语。那时通货膨胀的背景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

根据吉林中日经济共同研究中心项卫星教授的研究,石油危机前,廉价的进口石油促进日本在上世纪70年代初石油化学工业产能已位居世界第二,石油化工原料又促进电机、电子、汽车、石油化学等与有机合成化学相关的新兴工业部门的兴起,进而促进以制造大型油轮为主的造船工业迅速发展。从1955年到1973年的日本工业生产增长速度来看,小汽车从2万辆增产至447万辆,钢产量从940.8万吨增至11932万吨。

但在房地产泡沫破裂的30余年后,日本面临的却是在老龄化和少子化的社会现实下,经济紧缩很难缓解的现实。邢予青教授告诉本刊,2019年时,日本65岁以上的老龄人口占总人口已经达到28.4%,而在2021年时,全日本新生儿的数量不足100万。“年轻人是需求最大的动力,甚至连企业生产电视,也会参考人口数量,来调整未来的出货量。而日本员工的工资又往往与工作年限挂钩,老年人退休时往往会拿到一大笔退职金,但当他们在退休时还完房贷,又拿着这笔退职金,却不会产生多少消费,使得经济发展的动力很弱。”他在东京生活25年,平时在餐馆里就明显感受到老人的增加,“老龄化带来的一个非常直接的影响,就是高消费活动越来越少,泡沫经济时期一张高尔夫俱乐部的会员卡能卖到1000万日元,如今已经不需要办卡,甚至许多高尔夫球场不是关闭就是已经卖给了韩国,因为韩国人来日本打高尔夫比本国更便宜。”

于是,这一次物价飞涨,日本制定货币政策、财政政策,面临的是商品物价呈现通货膨胀、国民收入仍然低迷的怪圈。

日元贬值:通货膨胀的“成色”3一般而言,面对通货膨胀,最直接的货币手段就是加息、提高利率。但在2020年疫情初起时,当美国为了刺激消费、保障民生,发放救济金、降息、推出经济刺激计划时,日本也同样在保持宽松的货币政策的同时,购买交易所交易基金和日本房地产投资信托基金,也直接为企业和个人发补贴。但当美元的利率开始收紧,日本却不为所动。面对日元贬值,日本只是以购买国债、抛售美元的方式干预汇率,而一面是每天动辄数万亿美元的外汇市场,一面是总共只有千亿美元规模的“弹药”,无异于扬汤止沸,于是9月卖出540亿美元后,汇率短暂从1∶145.8涨回1∶139.9,10月的汇率就跌到1990年以来的历史最低值1∶151.9。

汇率的干预像“摆姿态”的政治举动。仿佛由贬值引发的通货膨胀,却求之不得,甚至今年6月,日本央行行长黑田东彦说,“日本家庭对物价上涨的容忍度一直在提高”。实际上日本对通货膨胀的期待也的确如此坚决。自2013年以来,日本每年给自己制定的通货膨胀目标就是2%,将温和的通胀视为消费能力增强、经济复苏的标志。

“经济学中有一个‘rule of seven’的概念,就是一个正常的国家如果每年的通货膨胀是5%的话,经过15年就会翻倍。经过房地产泡沫,日本在1997年的CPI是99.5,15年后CPI反而变成了96.2。”邢予青教授向我介绍制定这样的标准前,日本通货紧缩的严重程度——对于普通百姓而言,这一方面意味着物价长期稳定,甚至越来越便宜;另一方面也意味着,物价下跌导致企业收益下降,由此企业缩小规模,个人的就业、收入又会就此受损,形成螺旋式下降。“当时的利率已几近于零,但对于促进消费毫无用处,而财政政策受制于日本超过GDP 200%的公共债务,也难以刺激经济增长。国家层面如此,具体到个人身上,曾经的大手大脚,就变成了‘小确幸’的心态。”

如此背景下,安倍晋三在2012年第二次上台后,提出“三支箭”,除了财政政策和经济结构的改革,在日本央行方面,祭出超量化宽松的货币政策,定下通货膨胀2%的目标。邢予青教授说,在利率几近于零的基础上,日本中央银行直接“下场”,一面大印钞票,一面购买国债、股票、企业债券,使政府能够扩张财政、企业直接获得资金,由此不通过价格,而是直接把印出的钞票注入日本经济。日本央行在2019年1月持有的国债量占到全部国债的一半,成为日本政府最大的债主,同时也在当下成为日本最大的股东。

一系列举措的效果立竿见影,当企业获得扩大再生产的资金,2013年的经济增长率就达到2.7%,之后日本经济实现连续71个月的经济增长,是“二战”后日本经历的第二长的经济增长周期。而因为企业盈利,所得税增加,同时消费税增加,日本财政对国债的依存率从2013年的48%下降到2019年的32.4%,政府推行财政政策依赖债务越少,未来的财政风险就越低。

“经济复苏从日本的股市上也可见一斑。在安培第二次上台时是8000点,到他2020年卸任时,已经涨到23000点。”邢予青教授介绍,具体到原本不愿投资的普通人,安倍政府相继推出日本个人储蓄账户(NISA账户)和小额个人储蓄账户,每年的投资上限折合人民币只有6万元到2万元,这些账户的投资收益在一定年限内免税,鼓励中产阶层投资,使他们能通过股票收益分一杯羹。“这是近10年来,东京房价上涨,街面上又能见到豪车的一大原因。”

但因为老龄化和少子化的社会背景,自那之后直到2021年,通货膨胀率也始终没有达到预期,甚至因为疫情,2021年日本CPI同比增速只有-0.2%,存在通货紧缩的迹象。而日元贬值,恰恰能够刺激出口,拉动经济。邢予青教授曾分析,诸如丰田汽车、优衣库、武田制药销售等企业大部分的销售都在海外,利于海外的收益。资料显示,根据34家日本主要企业7月底发布的第二季度财报,日元贬值推高利润的效果超过2400亿日元,达到这些企业净利润的16%。这些收益抵消进口原材料上涨带来的利润下降。总体来看,日本海外贸易的当前账户为正数,海外收益压过贸易赤字,进口产品价格的上涨整体被抵消。

更为重要的是,日本政府和央行始终把推动经济复苏作为自己的职责,当今年4月日本的通货膨胀率达到2.1%时,把能源和食品剔除后,日本4月的CPI与去年同期相比仅仅上涨了0.8%,经济远没有复苏。于是,当8月份通货膨胀率上升到2.4%,黑田东彦在杰克逊霍尔全球央行年会上表示,预计到今年年底,通胀率可能会接近2%或3%,但明年通胀率将再次降至1.5%。因此,只有继续放松货币政策,直到工资和物价以稳定和可持续的方式上涨。

货币政策固定不动的前提下,日本政府实际上是在用财政补贴抵消物价的上涨。“政府拿出近2.7万亿日元来补贴汽油和所有石油类产品,比如现在日本一升汽油是170日元,政府就已经补贴了42日元。同时,日本政府也计划为每个家庭每个月提供2000日元的电费补贴。”邢予青教授说,能源价格的上涨是暂时的,而在美国已经几乎褪去新冠疫情的影响,恢复2020年以前的生活时,日本在外活动仍比较保守,经济活动还有所抑制,有激活的潜力,“经济学中有实际利率的概念,是名义利率减掉通货膨胀,日本当下的实际利率是-2%,美国则是-5%,从长远来看,日本经济只要持续增长,日元汇率会很快反弹”。

(卢颖、山田泉为化名,感谢何彬教授、田村野的大力帮助,实习记者张仟煜对本文亦有贡献) 通货膨胀日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