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虎口现象学
作者:牛东平拇指和食指之间有一个波谲云诡的夹角,俗称虎口。在人体所有部位里,它涉世最深,千百年来吞吐着生活的繁华与艰辛。虎口通常是锐角,不过情急之下也能张成钝角。说它是个部位,不如说是一种掌指关系,作为大拇指和其余四个指头交通的枢纽,虎口善于在掌中纵横捭阖,它张开是拿,闭合是捏,还能卡能撑能咬。人最初能够制造和使用工具,全靠它随机应变。那里的肉不薄不厚,沧桑质朴,非常柔韧。在人与物的关系史上,虎口隐秘而伟大,一直低调得要命。
在盘古开天地的神话里,盘古抡起斧子劈向混沌。在那个紧要关头,盘古的虎口就必须要和斧柄深度贴合,不留缝隙,这样斧头才能遒劲有力,不然会容易震脱,或者劈不开。旧石器时代里,先民们就这样手持石斧劈斩莽荒深林,直到大地显露,望尽天涯,虎口与手柄相濡以沫,彼此有了深邃的情感与记忆。《存在与时间》中有个概念叫“上手状态”,就是讲这个意思。工具使着称手,就是上手状态,此时手与物彼此相契,浑然合一。如果把斧子换成网球拍或羽毛球拍,对虎口来说,也没什么两样,盘古开天地和大力发S球,都是纯度极高的上手状态,连姿势都差不多。那一刻虎口与手柄死生契阔,紧紧依偎在一起,像在双人蹦极。
我们日常虎口咬着车把骑行,书脊抵在虎口上看书,彼此互咬虎口叫作握手,但虎口里也有诗和远方。最近我发现,要体验虎口,最好的方法是去玩飞盘,此项目几乎是为虎口而生。当一个盘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线,朝你飘然而来,这时就要立刻预判轨迹,然后提前伸手,虎口张开翘首以待。当转动的盘沿旋入虎口的瞬间,手指要快速拿捏住盘体,那一刹那永恒,会有踏实而美满的成就感,从虎口扩散至全身。我们常说待人接物和厚德载物,这便是最纯粹的接物与载物,里边没什么道德律令,全是身体的知觉与欣喜。
如此来认识虎口,算是一种现象学的方式。关于现象学,有个很有名的故事。据波伏娃讲,当年她和萨特在蒙帕纳斯大道上的酒吧里,第一次听朋友讲到现象学。那位哲学家朋友对萨特说,现象学就是你可以谈论眼前这杯杏子鸡尾酒,然后都能从中研究出哲学。27岁的萨特像乡巴佬一样听得目瞪口呆,脸色煞白,从此打开了新世界。
但我觉得这故事还差点意思,虽然有些传奇色彩,但还不够尽兴与完美。那位朋友应该是端起那杯酒,搁到萨特眼前晃两下,然后对他说:“兄弟你看,这虎口有多美的曲线,多微妙的知觉,它静谧绽开的同时也在成熟地收紧,从这种知觉里能研究出不少哲学。”萨特听了这话,脸估计会更白,对于不怎么打网球也不劈柴的法国知识分子们来说,这多少是有点惊世骇俗了。 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