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读书、行走和写稿,三位一体的快乐
作者:邢海洋那是去年冬天,我在华北大平原上追寻大运河的踪迹。在高速上开车,庄稼收割了,树叶落了,所有的路边景色都是一样的。有时候错过了路口,不得不兜着圈子往目的地赶路,仍然感觉不到有什么区别。晚上记录一天的见闻,乏善可陈,有点小失望。可突然想到,华北平原这样单调这样平面,难道不是黄河这条含沙量全世界第一河流的杰作吗?想象远古的中华大地上,今天洛阳的位置有一条挖沙船,这条挖沙船从黄河中游的黄土高原吸沙,然后再把夹带着泥沙的水流喷射到下游。那些挖沙船在围海造田的时候,沙水洪流都是向前甩动喷出的,挖沙船的前面就形成了扇子面状的土地。一般河流出山都会淤积出洪积扇,黄河泥沙多,水流大,自然状态下一定是不断摆动淤积的,黄河下游平原的形成,其实可以用一个物理模型来重现。
而黄河出山口正对着的便是山东丘陵地带,挖沙船吹出的沙子一定会在这里堆积出一个沿山的裙带。想到此,黄河的多次溃堤换河道,大运河的制高点南旺分水岭处在山东西部的丘地上,一切的一切,萦绕在心中的谜团顿时迎刃而解了。那一刻真是狂喜,于是赶紧查找资料,发现黄河下游平原的堆积层最厚的达到5000米,最浅处也有七八百米。当时的心情真是想放下记者的工作,直接去考个博士,带着课题的那种,把黄河当成一艘挖沙船去研究。当然,这个想法还是很幼稚的,可如此幼稚的想法竟让我激动得睡不着觉,还去查如何申请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结果却发现自然科学基金得以机构名义申请,还有点小失望。
在单位提起了这件事,李大人说“三联出钱,你去调研吧”。写完了大运河,下一个选题黄河于是定了下来。
按照王国维的三重境界说,如果就此就去查找地质资料,探访水利科研机构,很可能就是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科研故事,那是力气活,当然也不错。可心里还是渴望有更意外的发现,冬天等到春天,春天等到夏天,又一个惊喜出现了。
疫情期间不得堂食,我常到一个小饭馆里去打饭。生意寥寥,老板娘常对着视频跟家乡的孩子聊天,有时候还要在一张纸上写字辅导孩子功课,扫码的时候,眼睛撇到了信纸的抬头,永济市信笺。永济两个字,在脑子里盘旋着,盘旋着。终于有一天我直奔书架,打开《西厢记》,“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那是高中时深深打动了自己的词句。
长亭送别的景象突然就出现在了眼前。崔莺莺送别张生的故事不就是发生在黄河岸边吗?而作为一个中晚唐时期的读书小青年儿张君瑞,“游艺中原,脚跟无线、如蓬转。望眼连天,日近长安远”。张生和崔莺莺的相遇,看似是一对青年男女的偶然相逢,在我这里却想探究为什么故事发生在黄河岸边的普救寺里。黄河与一段经典的爱情故事突然在我的脑子里相遇了,那种感觉就如同王国维所提到的第三重审美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拿不定这是否可以作为一个地理类题目的切入口,我的刹那之念还只是一种隐秘的悠然升起的快乐。直到不停地查资料,自我演绎头脑风暴,想到了黄河岸边古刹、繁华千年的蒲津古渡、作为世族大家的河北博陵崔氏与《莺莺传》的作者元稹在那个年代可能的际遇,万年黄河与盛世唐朝,举国之力兴建的黄河浮桥与安史之乱后唐人从豪放到内敛的心态,1200年前的场景像拉洋片一样,一幕幕地在眼前划过。那种感觉真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年黄仁宇写出了《万历十五年》,如果我能够一头扎到《西厢记》的年代,那该有多少有趣的故事待发现,那不就是《德宗十七年》嘛。这里就不剧透啦!
今年我55岁了,屈指算来,自从28岁入职三联至今已经27年了。平淡无奇的职业生涯眼看要画上句号,却不料,写稿子突然体会到了从没有过的感觉,更想不到的是,快乐不是一时一事,而是能不断重复多点爆破,真是要感谢这份有趣的工作。
其实我一直是写财经的,写多了不免倦怠,就没那么多的感觉了。转机发生在微信公众号的小伙伴得知我学地理出身,向我约沙尘暴和花粉过敏的稿子。30多年前,我们就跟着老师到内蒙古的大草原上观察土壤、观察植被,到三北防护林带的林场里调查水土保持状况。当年学习自然地理,总觉得这个专业学的知识博杂泛泛,就像万金油,什么都知道,可什么都不精通,没想到现在居然派上了用场,有了现实的意义。记忆如潮水涌出闸门,对自然的观察、对历史的喜爱,一下子在地理勘察中派上了用场。
当看到有读者留言“上学的时候怪不得没学好地理,原来是没碰到好的老师啊”的时候,我尤其感到紧迫了。离开自己的专业已经太久,久得眼看就要错过了,四年国内最好的地理学教育,两年海外的深入学习,如果不赶紧利用起来就都浪费了。我没能在这个专业上走得更深,做做普及工作也不算白学!
带着这样的紧迫感,我踏上了西北大地,全球气候变化中西北的暖湿化显得尤其突出,我试着从中寻找切入口,用一条旅行线路呈现出气候变化对大家的影响。我去西安看大雁塔,大雁塔曾因为地下水过量开采而倾斜,现在恢复了;去看泾河和渭河的交汇处,因为环境变化,泾河水和渭河水曾经多次清浊互换;到山西和内蒙古交界的杀虎口,那是当年内地人逃荒去往口外的必经之处,如今,口外的庄稼长得比口内还旺盛。
写了将近30年的财经专栏,我总算又触碰到自己的专业。想到自己曾经在美国和墨西哥交界的奇瓦瓦沙漠里测定土壤里的碳含量,在全球变暖的基础研究中做着最底层却实实在在的工作,时代的洪流中,你不知道自己如何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模样。但当记忆被唤醒,我又仿佛回到了未名湖畔,尽管课本都找不到了,还是特别渴望去重温彼时学的并不扎实的知识,去追踪一下学科发展的新动态。
当同事们写生命大灭绝的时候,我忍不住也加入了进去,用到的甚至是上学时没能理解透的知识。不断得到新知识,步履不停地行走,真是幸福! 三联邢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