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集体出差
作者:张星云对我来说,变化是从《达·芬奇地理》那期封面专题开始的。那年正好赶上达·芬奇逝世500周年,于是周刊决定,派记者去走访达·芬奇生活过的地方。我的同事薛芃去意大利的芬奇镇、佛罗伦萨和米兰,而我当时在周刊负责写收藏选题,又因为用了十几年法语,所以被安排去走访达·芬奇最后三年生活的法国卢瓦尔河谷,以及巴黎卢浮宫,那里藏了5件达·芬奇真迹。
那趟采访可谓惊险。为了采访到卢浮宫16世纪意大利绘画首席研究员,也就是每年唯一可以取下保护玻璃并仔细检查《蒙娜丽莎》的人,我先是找人递了话,然后从出发前一周就开始给卢浮宫发邮件,每天一封,直到我人已经到了巴黎,对方都从来没有回复过。当时我已经在想,周刊第一次花这么多钱让我出国出差,我就搞砸了。直到我到巴黎的第二天晚上,绝望中的我钻进电影院打算让自己放松一下,还在放预告片的时候,手机突然收到回复邮件,让我明天一早去卢浮宫采访。
至今我都觉得那是一期在中文世界来之不易的封面专题,三联可以为这样的选题花钱让记者去走访,是件很了不起的事情。尤其达·芬奇本身在中西方认知上存在差异。在欧洲,他是妇孺皆知的人物,代表着科学和艺术的启蒙,市面上有很多达·芬奇相关的少儿读物,孩子们在上小学前,就对达·芬奇本人非常了解了,但在中国,很多人尚未意识到他的价值。
此后我们几位记者除了负责日常各领域的稿件外,周刊开启了一系列“文化地理”的封面专题,都是三四名记者同时出差,分别前往不同的地点踏访。《诗意中国》是第一期这样操作的封面专题,记者们通过寻找《诗经》中记载的大山、大河与植物,来回溯3000多年前的精神世界。随后的一期《营造学社》,则是在营造学社成立90年之际,记者们分头走访了梁思成他们当年考察过且屹立至今的7处重要古建筑。按照副主编曾焱的话,虽然我们这些年轻记者单打独斗能力不足,但搞个“集体作战”,战斗力不一定差。
我印象最深的是《最美敦煌》那期封面专题,那是当时我们这拨年轻记者第一次一起出差。我们各自选一座石窟为核心,再采访专门研究这一石窟的学者,通过他们的视角,来解释敦煌的价值和美。也许很多人不知道,莫高窟风景区里面有一家小招待所,是敦煌研究院招待访问学者设置的,招待所虽然设施很朴素,但很干净,每天晚上6点景区清园,招待所的住客是唯一可以留在景区的外人。
那几天在莫高窟,白天我们几人各自奔赴不同石窟或研究室,对不同的专家进行采访,一天的采访结束,傍晚时分,大家再次团聚,会赶着黄昏去莫高窟对面的大戈壁上散步,看着夕阳在戈壁上一点点消失,感觉整个天地都属于我们。
“文化地理”系列也在顺应世事变化,2020年,三星堆开启再次发掘,随之而来的是持续几年的考古热。我们相继推出了一系列踏访考古封面专题。那几年世事难料,社会新闻频发,加之疫情,人们的情绪也在受到影响。一头扎进历史中,跋山涉水,去见几百年前、几千年前的古物、美景,无论对读者还是记者,都是一种心灵的疗愈。我记得去写陕西汉中城固、洋县青铜器群时,摄影师张雷在县城的文物库房里拿起一件商代中晚期、距今3000多年前的铜牛觥拍照,仅仅几秒钟,他就开始双手颤抖,满头冒汗了,那种厚重的历史给人的冲击,确实很难用语言来形容。
可以说,我们这几位记者算赶上了好时候,这些“文化地理”的踏访让我们成长,随着去的地方越来越多,每位记者的阅历也在不断积累。我印象最深的是《徐霞客地理》这期封面专题。因为它不像《营造学社》或其他封面专题,有大量的学者对该主题进行研究,学术文章也多,比如找到这座古建筑的研究学者,也就找到了最合理的踏访、感受角度。而中国没有多少研究徐霞客的学者,这就让记者们在踏访的时候,更考验每个人以前的积累和对世界的理解了。
我的同事薛芃去写徐霞客在贵州,她之前写过很多考古的稿子,经过联系,她正好遇到了在当地调查古道和沿途文物的调查小队,于是就跟着小队一起踏访。我去写徐霞客在黄山,因为我喜欢摄影,最先想到的就是找到一位常年在黄山拍照的摄影师,通过他的角度,去寻找徐霞客当年看到的美。我还喜欢跑马拉松和铁人三项,又想到黄山正好有铁人三项比赛,通过采访铁人三项组织方得知,他们的比赛路线中有一段与徐霞客当年走过的路正好重叠。最后我又想到以前采访过的研究山水画的中央美院老师,通过他的视角,来讲述徐霞客那个时代文人对山的向往。
《苏东坡地理》也是挑战。苏轼一生到处做官、被贬、蛰居,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该如何将这些地点联系在一起?我去写苏轼的家乡眉山,但实际上他在眉山的经历并不算长,他25岁离开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眉山的老城也没留下宋代古迹。我去眉山时,印象最深的是岷江沿岸舒缓的山水。后来我又去了他病逝的常州,以及埋葬他的郏县时,才猛然觉得古时候那种含蓄、隐隐的思乡之情,这时候再看苏轼的“夜来幽梦忽还乡”,才逐步体会到他的漂泊人生。
后来这类“文化地理”写得多了,也在思考,我们记者在写稿时需要面对的往往是一层文本或者学者的叙述、一层历史叙事、一层现实走访,如果能把稿子写得有趣丰富,与学术文章区别开来,大量的采访和现场走访必不可少。如今我在三联已经工作了7年多了,依然干得很开心,正是因为像这样的踏访方式,总觉得别人付着我钱,让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现在想来,这种现场踏访方法其实一直是周刊的传统,无论文化还是社会选题都是如此。当年我刚入职周刊的时候写过两年社会新闻,那时周刊还在使用小号字体,截稿压力大,几乎是每周一稿的节奏,周二选题会拿到一个选题后,通常采访对象还没着落,在焦虑、压力之下,我会先赶紧冷静地订上当晚的飞机或高铁动身去现场,那时副主编李菁总会说:“先去了现场再说吧,在现场总比在家写好。” 张星云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