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价值

作者:王海燕

时间的价值0来《三联生活周刊》的时候,是当时还没退休的行政主管高媛老师给我办的入职。三联有补充的养老保险和企业年金,高媛老师问我缴不缴,并给我讲解了企业年金政策,说单位虽然会按相应比例缴纳一部分,但如果职工三年内跳槽的话,退休后也只能领取个人部分。我没怎么犹豫就说,那不缴了吧。高媛老师看着我的简历,心照不宣地笑了笑,“你们这些年轻人!”。

我那时真没把握自己能在这单位待多长。来三联的时候,我大学毕业3年半,已经换了3座城市、4份工作,算上换工作的间歇期,平均每份工作延续时长10个月。4份工作的细分行业还都不太一样,依次是都市报热线记者、新闻门户网站博客版编辑、自媒体作者和互联网创业公司运营。总的来说,是顺着潮水的方向,滚滚向前。

不过往前走了那么远,发现内心最强烈的愿望还是当记者,于是上网搜搜看有什么机会,就这么搜到了三联当时招聘调查记者的信息。我记得,自己投完简历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收到反馈,失望,又觉得不甘心,于是上微博找到主编李鸿谷的个人账号,给他发了一段私信表达求职愿望。又隔了好几天收到回复后,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简历上的电话号码写错了,联系不上。

按理说,我这么费劲找到三联的工作,应该期许很大,有长长久久做下去的决心才对。但还真不是。一是三联对当时的我来说,是那种“名气挺大却面目温吞”,好像也没搞过什么大事的媒体,不得劲;二是当时我虽然想继续当记者,但在哪儿当,其实都差不多,甚至因为过往经历、周围同行和朋友的普遍状态,我一度觉得,不断跳槽才是记者的职业天性,跟前两年大家印象里的互联网人差不多。

谁知入职到了第三年,某一天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在三联的时长,已经快要赶上前4份工作的时长总和了,而那种“实在无法忍受了,必须得辞职”的念头,却没有像微波炉的计时器必然“叮”的一声那样,在我的脑海里尖利地响起。甚至直到如今,我在三联工作已经接近6年了,那声“叮”依然没有到来的迹象。

在三联,大家的劳动强度应该都算挺大了。我记得2019年年底,我计算了一下自己当年的工作总量,一共写了22.5万字,在单位同事里排中游(有其他媒体的同行对这个数字表示“倒抽一口冷气”)。写出这些字的过程当然很痛苦,尤其是截稿日前一晚,看着窗外的天色从浓黑到越来越亮堂,而你的电脑屏幕上,还有一大片空白等着填满,没有任何人能帮到你,那种心情可以说是绝望极了。

但奇怪,这种绝望曾经每两三周,甚至每周出现一次,居然从没使我生出过“不干了,明天就不干了”的强烈愿望。究其原因,除了报酬正常,最主要的可能还在于,记者作为个人在这里是被充分尊重的。和大多数媒体不一样,三联没有强编辑制度,甚至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有编辑岗位。

当记者出发去做一个选题的时候,只有起点是确定的,剩下的每一步,都仰赖记者个人的摸索和判断。在黑暗中前行固然使人痛苦,但独自穿过长长隧道的成就感也无可替代。这个过程需要同事之间极大的信任和尊重。

印象很深的是,2018年去报道一个伤亡惨重的突发公共安全事件,因为缺少核心信息,其中一对父子的故事成了报道焦点。那是个非常感人的家庭故事,但因为报道太多,开始显得刻奇而煽情。我在现场五六天,一无所获,看着同行纷纷发稿,热点持续挂在媒体上,心里焦虑极了。做了一大番心理建设后,我发微信给发稿编辑吴琪,说我虽然也参加了那个故事的群采,但因为哪些原因,实在不想写,而这意味着,我赶不上热点了。我本来以为,吴琪会劝说或责怪我一番,结果她简简单单回了一句“可以”。

当然,我得到过的“可以”里,并不只是被允许放弃。还有一次,也是2018年,去昆山采访一个当街反杀案,采了好几天,信息寥寥,核心采访对象更是一个也无。但同时,我在事发地昆山合丰村附近晃荡了好多天,对这个流动人口超过本地人口15倍、路上到处都是日结工、中国制造业早期发展痕迹明显的村子感慨良多。

就在我不知道如何面对这次出差的时候,吴琪说:“把你自己的观察和感受写出来就行了。”后来我的确写了,那不是一篇多么成熟精良的文章,但它体现出来的核心是,我不只是作为一个获取信息的采访工具去到现场,相反,我被鼓励表达出自己的观察、思考和理解。

和同行或读者交流时,常常有人提问,为什么三联的文章里,常常出现“我”?“我”听到,“我”看到……在我的理解里,这可能既是一种诚恳的面对,即只要作为单独个人,就不可能做到全知全能,没有疏漏,没有偏颇,重要的是愿意面对,尽力避免这些作为“人”的缺陷;另外,这其实也是一种对写作者个人的最大尊重,尊重他/她的感受与判断,这应该是一个选题走向纵深和宽阔处的基础。

时间的价值1也正是在三联工作了两三年以后,我对受访者要求如何使用其个人信息,变得更加松弛了。比如一个报道中,某个细节对我来说也许非常重要,但受访对象却要求隐去,只要这个细节不涉及公共或他人利益,我觉得都可以商量。毕竟一个具体的人,永远比某件作品、某个理念或某种主义更加重要。

来到三联的第5年,我转到新媒体部门,成了一名编辑。前一段时间,跟一位出版行业的同行交流,他问我,三联新媒体最核心的生产要素是什么?我说本质上跟杂志一样,就是这些生产内容的记者们。他们当中,有的人已经在三联工作20多年了,为杂志生产内容时,他们是稳定高产且受欢迎的,在新媒体依然如此。

我的同事杨璐说,她最近去企业采访,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变化。前几年,每当和采访对象聊到她已经在三联工作超过10年了,还有一批同样甚至工龄更长的同事,对方常常投来充满怜悯和不解的目光。而最近这两年,目光里的怜悯变成了些许羡慕和赞赏。而更早之前,这些目光里,可能还有崇敬,或者某些阶段的不屑。但这些可能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这家杂志一直在稳定地生产。时间会证明所有价值。 王海燕三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