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寻找我的声音
作者:驳静我是从给“生活圆桌”投稿迂回地进入《三联生活周刊》的。那时候栏目编辑是王星,我从法国读完书回到北京,跟王星约了一顿酒,她把我介绍给曾焱,我开始实习。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每周二都兴冲冲地来开例会。那时我还没有从上一个单位离职,回想起来也是神奇,一个“现任”,允许我每周二跑出去开“未来单位”的工作例会。
后来曾老师让我做戏剧报道,我很珍惜这个机会。如果说在那之前,我还能一边上班一边撰稿,当斜杠青年,真当接手一个具体报道领域,而且需要从零学起,我心中就极忐忑,觉得势必两头耽误。于是盘算着从大学辞职。用现在的眼光看,这就是一个“放弃高校编制”的故事。甚至,当时周刊同事也劝我别离职,让我兼顾两头。但我心有所属,别人劝都无用。
2019年,我们做了一期“跟着卡车司机行中国”的封面,我申请去山东采访一位女卡车司机。这也是周刊的宽容与大胆,给我这样一个没有社会报道经验的记者去操作这样一个选题。也是第一回,我写的报道得到表扬。那次之后,埋藏在内心深处的一种渴望被唤醒。这个渴望叫作“去到新闻现场”。
接着就是“武汉疫情”这个新闻现场了。依然是《三联生活周刊》的魄力,出发前,吴琪姐跟我通了个电话,说做什么,没想好,去了再看。到武汉第二周,已经交了第一篇报道,第一期“武汉疫情”专刊已经出街。第二周写什么,李大人提议去方舱看看。
方舱,现在变成司空见惯的东西,但在当时的武汉,全国人民还是第一次听说。当时也是医疗资源极匮乏的时候,以口罩为例,那种绿莹莹的N95口罩,我们报道小组,都只是听说过,从没见过。而进方舱,不仅需要N95,还需要一整套完备的防护装备。因此我和摄影记者黄宇在较早那个时间点,能进去方舱,是件很不容易的事,首先要说服自己,去消耗一套稀缺资源。与此同时,当时武汉的病人能进方舱,某种程度上也意味着活命的机会。
所以我从方舱出来,就已经知道稿件要怎么开头和结尾。就写“我”如何进入方舱;“我”穿着防护服的感受,眼罩上起雾,耳朵被带子勒疼;“我”又是如何在方舱里被病人拦住,停下来聊天;离开时也有一环扣一环的程序,“我”于是又跟旁边一起排队出舱的医护聊天,问她们在想什么。记录这些都是出于直觉。因为当时本能地认为,既然方舱如此凶险,进入又如此不易,那么记者当然有义务将这个特定存在描述清楚,让读者感受到那种当时极端的奇异的氛围,感受医护之不易,延展开去,能对武汉人民当时风声鹤唳的生存环境有所共情。最朴素的想法是,如若不然,那真是白白消耗一套珍贵的防护装备。但这种第一人称的写法,引起一些讨论。
我后来在《非虚构的艺术》这本书中,在“视角”章节,读到几页论述。其中写道:
叙事的“我”,是一种虚构。这不等于说它是一种谎言。实际上,它标志着由各种要素组合而成的一种人格,一种作者事实上拥有,也可能只是渴望拥有的人格。正如在小说里一样,非虚构作品里的“我”,不过是一种被建构起来的东西,是对其创造者的一种巨大简化。
简而言之,“我”是工具人,为读者提供现场见闻的那个工具,“我”实际上并不就是真实的我。而且,“第一人称或第三人称本身,并不具备道德优越性,然而错误的选择,会扼杀一个故事”。
“我”成为我的方法论。所以后来我又写了一些以第一人称叙事的稿件,包括《追凶19年》《切·格瓦拉》,以及于欢的母亲——山东冠县辱母案背后的女主角。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持续探索的视角和叙事方式。我关注采访环境给我的感受,如同我关注它对我的采访对象施加的影响,如果有机会,我仍想多写一些这样的时代里起伏的微小个人故事。
连我的同事们很可能都不知道,两年前,我去云南省昭通市镇雄采访那个追凶19年的小伙子,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单枪匹马,去到新闻现场挖掘材料。这趟出差前,我明确意识到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驳静,你30岁了,你才第一次独立出发,你起步比别人晚了整整10年。”我本科毕业于中国传媒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去法国读硕士,之后又在两家机关单位耽误4年,等到正经开始做社会报道,离我新闻系毕业已经11年了。所幸,那篇报道我完成得不错,小心翼翼并不为人知地捡拾起一点继续往前走的信心。
我还记得我到昭通,一出火车站所受到的冲击,我把这个感受也写进了稿子:“巨大的拉客声震慑人心,大巴车和小客车涌到你面前让你坐他的车。我后退两步问车站工作人员,怎么去场坝镇,他一张嘴声音就被声浪吞没。旁边一个抱娃的大姐拉我一把,问我如果去镇雄,可以搭伴儿。”现在想来,那个场景就像是我之后做社会报道的一场预演:经常迷惑,同时又有人及时拉我一把。
我在《三联生活周刊》经常听到的一句话是,“驳静你跟别人不同”。这句话里面或许包含赞许,但更多是在表明,我不是传统社会报道记者出身,在作采访、架构稿件等方面,我是一名后进生。我得努力向我优秀的同事们看齐。但一路走到现在,《三联生活周刊》就是一直能够给人以空间,允许我走点弯路,努力生长。 驳静三联